庄子里有风箱响起来,传达出别的人家在做早饭。如同每户人家都有锅灶,都要做饭,家家都有一只风箱。只不过风箱新旧不同,大小不一。风箱的前面和后面各开着一个进风口,进风口里面各安着一片薄木板做成的风舌头。风舌头是活动的,风箱拉动时,风舌头便哒哒作响。风箱来回拉得越快,风舌头磕在风箱的内壁上响得越急促,响声也越大。试想想,一只风箱拉动就那么响,全庄百多只风箱一齐拉动,那是什么劲头,简直是一场风箱的大合奏啊!金种家也有一只风箱,他们家虽然没有点火做饭,没有拉动风箱,但少一只风箱,一点都不影响合奏的效果。风箱是吹火用的。柴火塞进灶膛里不好好着,风箱吹出来的风兜底一吹,不仅吹进了风,还吹进了氧气,火就着旺了,火苗子就顶到了锅底子。随着拉风箱的响声传进金种家,烧柴火的烟火味也飘进来了。在下雨天,柴草烟子升不高。它们刚从灶屋里冒出来,从天而降的大雨就把它们压制住了,它们只能贴着地面行走,只能在雨地里打扑棱。带了潮气的柴草烟子味道比较浓郁,粘附力比较强,对不做早饭的金种一家构成了刺激,食欲方面的刺激。
叔叔穿上裤衩从床上起来了,他没有改变主意,没有动手做早饭的意思。只要不出工,他们家的早饭就省了,多少年都是这样。有时,他们甚至一天只吃一顿饭。不吃饭为的是省粮食,也是觉得无趣。人干吗要一天吃三顿饭呢,烦不烦,少吃一两顿不行吗?嘴巴作证,肚子作证,在个别情况下,人一天少吃一两顿饭没关系,饿不死人。叔叔不打算往嘴里收拾东西,却到放在门后的粪箕子那里拉大粪去了。这种粪箕子用竹子编就,一侧贴地面簸箕一样伸展开去,并敞着口子。粪箕子是专门粪拾用的,在粪箕子里垫些绒土,直接往里面拉大粪,当然也可以。叔叔到外面的茅房里拉不行吗,干吗要拉在屋里呢?是不是外面下雨,叔叔怕淋雨,拉在屋里是采取的临时性措施呢?不是的,他们家没有茅房,拉大粪只能在屋里进行,只能拉进粪箕子里。全庄百十来户人家,别的人家都有茅房,只有他们家没有茅房。他们家没有搭茅房和挖茅池的地方。他们家的屋山西头,隔壁就是别人家的灶屋,没有搭茅房的余地。他们家的屋山东头倒是有一片开阔地,搭三五十个茅房都够用的。可那里是公共场所,类似城市预留的广场,庄里要开社员大会,或小孩子们玩耍,都是在那个地方。还有,他们家的东屋山墙使用权也不归他们,不许有半点遮蔽。那是庄里的一块宣传阵地,上面是用麻刷子蘸着白石灰水写下的几个大字: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家里没有茅房,大粪舍不得拉到别人家的茅房里,还要攒起来换工分,只能窝里吃,窝里拉,拿粪箕子代替茅房。不光叔叔在粪箕子里拉大粪,金种和银种也深知大粪的重要,都是把大粪拉在粪箕子里。
别人家除了茅房,家家屋门口还都开有一个粪窑子。好比城里人家家都有下水管道,脏水废水都排进下水管道里,农村人家在灶屋门口开一个粪窑子是必不可少。当然,粪窑子与下水管道的功用大不相同。下水管道只把用过的水排走就完了,至于排到哪里,城里人不管那个。而农村人利用粪窑子给脏水一个去处不是主要的,他们主要是拿粪窑子攒粪,沤粪。把洗菜水、刷锅水泼进粪窑子里,把鸡屎、羊屎、兔子屎扫进粪窑子里,从地里薅回一些容易腐烂的青草也扔进粪窑子里,再撒进一层熟土,或一层从锅底掏出的草木灰,一沤,一作,就是不错的农家肥。待粪窑子满了,他们刨出来,装上架子车,拉到生产队的地头,就可以换成工分。一个粪窑子,一年可以起三次到四次粪,所换取的工分差不多可以顶得上半个女劳力一年所挣的工分。粪窑子挣工分不用出工,风雨无阻,谁家不愿意拥有粪窑子呢!金种的叔叔原来也在门口一侧开了一个圆形的粪窑子,也曾起过两窑子粪。去年秋天的一个晚上,一个贫农家的孙子和小伙伴们玩耍时,不小心掉进了金种家的粪窑子,沾了两腿黑粪泥。这下孙子的贫农爷爷不干了,指着黄鹤图的鼻子,骂黄鹤图在路边挖粪窑子是不安好心,是想坑害贫下中农的后代。勒令地主分子黄鹤图立即把粪窑子填平。黄鹤图不敢怠慢,当晚就借了一辆架子车,带金种银种到东河的河坡里拉回两车土,把粪窑子填平了。这样一弄,金种家就是双无家庭,既无茅房,又无粪窑子。他们家也洗菜,刷锅,也有脏水,脏水往哪里倒呢,总不能倒在门口的路上吧?要是倒在路上,被贫下中农看见也是事儿。好在门口离水塘不远,他们只好把脏水倒在水塘边。
叔叔把大粪拉出来了,最早得到信息的是那些苍蝇。苍蝇的嗅觉灵敏得很,信息也灵通得很。它们原以为吃早餐无望,没想到这家的主人很够意思,为它们准备好了让它们期待已久的大餐。大餐刚一出炉,它们躁动一阵,欢呼一阵,便纷纷问大餐蜂拥而去。它们要抢占有利位置,不仅把大餐爬得满满的,连叔叔屁股上和粪箕子上都爬满了苍蝇。这些苍蝇个头都不小,灰色的衣服上分布着一些莹白色的斑点,着装不失华丽。这些苍蝇被有的人称为饭蝇,意思说它们像人一样,只吃饭,不吃屎,并不脏。真实的情况表明,这种说法只是人的一厢情意,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或许在苍蝇们看来,人们吃的红薯、面条是饭,从人们肚子里拉出来的东西也是饭,而且是更好的饭。
粪箕子在尿罐子旁边放着,也是在金种腿边放着。叔叔撅着屁股在金种腿边拉大粪,等于对金种构成了威胁和挑战。叔叔没在金种头顶拉屎拉尿,可金种的腿离他的头顶还远吗!在阴雨天里,空气是湿润的,也是黏滞的。叔叔在这个时候排泄,一下子使小屋的空气变得更稠,更有质量,也更有色彩。金种不习惯掩鼻,不习惯捂嘴,只就对空气质量的“享受”而言,他几乎快变成一只苍蝇了。他想象得出,这是叔叔的战术之一,是地主分子向他施放毒气的战术。如果他觉得有些出不来气,甚至像是有些窒息,那正是地主分子要达到的效果。他没有睁眼,没有看叔叔,但他仿佛看见,叔叔有些得意。叔叔表面上绷着面皮,装着在向下努力,一切都是正常情况。但叔叔的得意是掩盖不住的。往日里,叔叔一拉完大粪,会到锅灶口捧起一捧草木灰,猫盖屎似地盖在大粪上。今天叔叔拉得很慢,像是故意拉长施行战术的时间。金种忍无可忍,他一跃而起,把席子一掀,一拉,而后把席子卷起来。他掀席子掀得很猛,把席子掀得在空中飞扬起来。通过这种办法,他要把席子上的“毒气”还给叔叔,让叔叔自食其果。他拉席子拉得也很快,不等“毒气”折卷回来,他就把席子拉走了。他把席子卷成圆筒状,立在床头,自己靠床边站着。
雨下得小了一些,谁家的公鸡叫了一两声。金种应该到外面走一走,那样他的心情可能会好一些。过一会儿,叔叔该让他推磨了。为躲避推磨,他也应该出去。可是,他到哪里去呢?杜老庄的庄子不小,人家也不少,他却没地方可去。他不敢到贫下中农家里去串门。在贫下中农眼里,他是地主家的孩子。贫下中农的警惕性都很高,阶级阵线都分得很清。他到任何一个贫下中农家,人家都不会有好脸子,都会产生疑问:一个地主家的孩子,下雨天不老老实实在家里待着,出来乱串干什么?不是想搞什么破坏吧?他更不敢到别的地主富农家里去,不是不敢去,是不愿去。他躲避那些地主富农唯恐不及,躲着躲着,还怕沾上地主富农阶级的臭气呢,哪能拿屎盆子往自己怀里搂!在庄子里,和他年龄差不多大小的年轻人是有一些,男青年女青年都有。但没有一个愿意和他接近,更谈不上和他交朋友。那些男青年喜欢骂他,打他,欺负他。那些女青年都跟他保持着距离,不愿意拿正眼瞧他。金种倒是觉得一个叫自华的闺女很不错,他正千方百计给自华递眼神儿。之所以把自华作为递眼神儿的目标,因为自华是地主家的闺女。从家庭成分看,自华的家庭成分和他是一样的。倘自华是贫下中农的闺女,他对自华一点想法都不敢有。贫下中农家的闺女都是天鹅,都是凤凰。他连只癞头蛤蟆都不如。贫下中农家的闺女都是在天上飞。他只能在地上爬。别看自华是地主家的闺女,他对自华的想法也是单方面的,一点儿都不敢乐观。要知道,成分不好的闺女在娘家跟着父母受够了气,一生中好不容易得着一次嫁人的机会,得着一次改变命运的机会,谁都巴望着嫁到一个家庭成分好的人家去。如果嫁给贫下中农家的儿子做了老婆,就等于跳出了火炕,将是最大的幸福。单方面的想法,金种也不想放弃。金种在屋里窝着,还有一个原因。这里的土被称为漏风土,泥被为黄胶泥,一下雨特别容易起泥,一起泥,泥巴就很深,深得像烂泥塘一样。既然泥巴用胶字命名,说明这里的泥巴黏度非常大,非常难缠,非常吸脚。你的脚踏进泥巴,就得准备着以腿为绳,与泥巴拔河。拔不了几个回合,你就得满身大汗,仿佛腿都拔细了,骨头节子那里都拔开了缝子。算了,金种不出去了。好天好地时他都无处可去,坏天坏地时他到外面更找不到一块容身之地。
叔叔突然哼哼起来,边提裤子,边一手捂着肚子往床边跑。叔叔拉大粪像是没拉完,只拉了一半就提前中断了。叔叔在门后的地上放有一些擦屁股用的坷垃头,叔叔没拿坷垃头,连屁股都没擦,就把裤衩提上了。叔叔一头栽在床上,继续哼哼,两手都抱在肚子上,把自己抱成了一个大蚂虾。银种揉着眼问:“叔,叔,你肚子疼吗?”叔叔把身子滚了一下,说:“哎哟,疼死我了,我可能得了绞肠痧。金种,金种,你去请个先生给我看看吧!”金种没吭声,也没有动。他不知道绞肠痧算什么病。叔叔这一生病,大概就不提推磨的事儿了。
门外响起人脚踏泥巴的声音,接着,金种家的破桐木门被一脚蹬开,副队长杜建岭出现在门口。杜老庄生产队一共六个队长,三个政治队长,三个生产队长。政治队长和生产队长都是一正两副。杜建岭是抓生产的副队长。杜建岭赤脚踏泥而来,两只脚上沾满黑泥。田里的泥是黄泥,庄子里的泥都是黑泥。杜建岭头上戴着帽壳儿,身上披着蓑衣。因蓑衣支?着,杜建岭的身子显得很宽,把整个门口都堵住了。杜建岭喊:“八戒,八戒!”八戒没有答应,比刚才哼哼得更厉害,还哆嗦起来,给哼哼增加了颤音,变成了呻吟。杜建岭没问八戒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只管对八戒布置任务说:“饲养室的一头牛生病了,不吃也不屙。你马上到饲养室去,跟饲养员一块儿,把牛牵到公社兽医站看看。”八戒说:“我肚子疼得滚疙瘩,可能是得了绞肠痧。我看我活不成了。”杜建岭说:“猪八戒,你放老实点儿,不要他妈的给我装死装活。今天轮到你接受改造,你不去谁去!”杜老庄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下大雨,道路泥泞;或暴风雪袭来,路上断了行人。在这样恶劣气候条件下,队里如果需要派人外出办事,都是派地富反坏右分子去。队里给全庄的所有地富反坏右分子排了队,这次派你去,下次派他去。派到谁头上,谁的头皮就是软的,就得乖乖地执行命令。这样的劳动,是惩罚性劳动。通过这样的劳动,对专政对象实行惩罚,也是对专政对象进行必要的劳动改造。劳动改造队里不给工分。
金种明白了,怪不得叔叔突然哼哼起来,一泡大粪没拉完就往床上跑,叔叔一定听到了门外有脚踏泥巴的声音,猜出来人是队长,并记起劳动改造该轮到他了,就耍了一个阴谋诡计,躺到床上装病。金种倒要看看,叔叔耍的阴谋诡计是否瞒得过队长,是否能够得逞。队长喊叔叔猪八戒,让金种想起,那个陪师父去西天取经的猪八戒。那个猪八戒动不动就搂着自己的大肚皮偷奸耍滑,装神弄鬼。猪八戒每次装神弄鬼,都逃不过孙悟空的眼睛,孙悟空都及时把猪八戒的鬼把戏揭穿,弄得猪八戒丢尽脸面。今天担任孙悟空这一角色的应该是队长。往日里,金种也想和叔叔斗一斗,只是斗不过叔叔。今日有队长这个孙悟空在此,看叔叔还往哪里逃!刚才还觉得下雨天沉闷得很,一点意思都没有。这下好了,有戏可看了。金种心里暗暗有些得意,好久没有这样得意过了。不过金种的得意没有表露出来,他不敢看队长,也没有看叔叔,只塌着眼皮看着地面,装作一切事情与他无关。
然而金种只得意了一小会儿,叔叔就把危机转嫁在他头上。叔叔哼着唉着,向队长杜建岭推荐了金种,说:“队长,给牲口看病的事不能耽搁,我看让我大侄子黄金种去吧,我大侄子年轻,腿脚好,又识字,干啥都比我强。”这话是怎么说的!金种一听脸就黄了。黄鹤图真是太坏了,他比猪八戒还猪八戒,比老狐狸还老狐狸。黄鹤图自己成了地主分子不甘心,是想拉他当一个垫背的啊!金种回过脸,狠狠地瞪了叔叔一眼,说:“你不要胡说八道,队长不会上你的当!”他又对队长说:“黄鹤图最狡猾了,他根本就没病,是在装病。他刚才还说要去推磨的,一听见您来了,就假装肚子疼。”队长看看金种,又看看八戒,问八戒:“是真的吗?”八戒说:“队长,您看看我这个侄子,我病成这样,他一点都不可怜我,我让他去给我请个先生看看,他都不去,回过头来又陷害我。我的日子可咋过呀,队长您可怜可怜我吧!”八戒声音里带了哭腔。金种冲黄鹤图嗤了一下鼻子说:“你这个死不悔改的臭地主分子,你还在装,还在装!”他进一步提醒队长说:“杜队长,您一定要擦亮眼睛啊,千万不要受阶级敌人的蒙蔽。”情急之下,金种的话说多了,副队长杜建岭不高兴了。在地主分子家里,杜建岭都是教训别人,什么时候敢有别人对他说这说那。他拉下脸子说:“我的眼睛不用擦,什么时候都是亮的。你到全庄打听打听,我什么时候受过阶级敌人的蒙蔽!我看这样吧,金种的阶级觉悟比较高,你就替八戒去一趟吧!”
金种成天价害怕的就是这个,害怕贫下中农不能把他与叔叔区别对待,害怕别人把他和叔叔一勺烩。怕什么就来什么,可怕的事情到底没能躲开。他今天要是去饲养室牵牛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队长把他与地富反坏右分子同等看待,意味着革命阵营对他不抱任何希望,把他推到阶级敌人那边去了,这将是他的奇耻大辱,恐怕他一辈子都难以翻过身来。他说:“黄鹤图是地主分子,我又不是地主分子。按政策规定,我属于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我要是去了,阶级阵线就不清了。”杜建岭的权威不允许这样受到挑战,他说:“你敢不去,翻了天了你!你不是地主分子你还是地主羔子呢!”金种眼里霎时涌满了泪水,他的嘴角也在颤抖。他用牙齿咬住自己的嘴唇,上牙咬下嘴唇,又用下牙咬上嘴唇。他靠床站在那里没动。
杜建岭说:“我叫你去,你就得去!说吧,你到底去不去?你今天要是不去,老子马上召集队里的基干民兵斗你个丈人,斗得你流了蛋清流蛋黄,叫你一辈子抬不起头来,一辈子找不着老婆!”
队长句句话打到了金种的痛处,金种没敢再犯犟,他用手背横着把眼睛一抹,冲冲地向门口走去。他咬了一下牙,没让眼泪流下来。他走到门口时,堵在门口的队长还未及让开。他停下来,闭着嘴巴,两眼盯着队长。金种还很年轻,不如叔叔那样圆滑。这次他盯队长盯得比较直接,也比较尖锐,像是表示不,又像是表示抗议。队长往门外退了一步,为金种让开了路。队长说:“你不用瞪我,把眼珠子瞪出来也没用,你再瞪我一眼,我抽你个小舅子!”
金种没有蓑衣,叔叔有蓑衣,他应该披上叔叔的蓑衣。但他没有披。叔叔是一只披着人皮的狼,凡是叔叔披过的东西,他一律拒绝披。他自己有件大姐给他做的无袖白粗布汗褂子,只要外出办事或下地干活,他都要穿上。在夏天,好多男人习惯一天到晚光着膀子。一些女人回到家里也愿意脱掉上衣,把两个奶子晃荡着。金种平时愿意穿上汗褂子,他觉得穿着汗褂子比光着膀子好看一些,也是出于一种由自卑而生的自律。这天他连汗褂子都没穿,光着膀子,赤着脚,就冲到雨地里去了。任雨水无遮无挡地淋在他身上,他这是做给队长看的,在与队长赌气。队长欺负他,他没有办法,他帮着队长欺负自己还不行吗!来到雨地里,金种听见叔叔在屋里喊他,让他披上蓑衣,带上毛主席语录本。这个无耻的东西,他的阴谋得逞了,这会儿又要装好人!金种在肚子里骂了叔叔一句,这次他骂的是叔叔的祖奶奶。
杜老庄生产队的饲养室在庄子的东南角,是一处单独的所在,与庄子并不相连。解放以前,那里是一座庙宇,有大殿,有东西配殿,有高耸的旗杆,还有用生铁铸成的大钟。庄里的年轻人已说不清,庙里供奉的是哪路神仙。解放初期,庙宇改成了小学校,附近两三个村子的孩子都到杜老庄小学上学,小学校一度办得不错,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让大人们感到欣慰。后来因学校的男老师和女老师私通,男老师把女老师搞大了肚子,庄上管事的人觉得有伤风化,就把学校停了。再后来,小学校又变成了生产队的饲养室,队里所有的牲口都集中在那里饲养。也就是说,在杜老庄那一组最好的青砖细瓦建筑里,主角先是神仙,后来是小学生,再后来就换成了牛马驴等各种牲口。金种踏着泥巴往饲养室走了一会儿,头发就被雨水淋得湿透了,浑身上下水啦啦的,像淋蜡一样。他仰脸往天上看了看,雨水即时把他的两个眼窝子都灌满了。他在心里头对老天爷说:“老天爷,你还让我这样活着干什么呢!”这时他的眼泪才流了出来。因泪水和雨水混在一起,他不用担心流泪会被别人看见,眼泪想流就流吧。
从家里往饲养室走,金种必须经过一条小路。那条小路狭窄得很,路两边都是水坑,坑里长着苇子和杂草。晴天晴地时,人们对面走来,两个人须侧着身子才能错过。雨天路滑,人们能不走这条小路就尽量不走,因为稍不小心,就会滑倒,并有可能滑到水坑里去。金种不怕滑倒,滑到坑里也无所谓。在杜老庄,他自认是个多余的人,有他,是多;没有他,正好。金种深一脚,浅一脚,沿着小路往饲养室走。头发上淋下的水蒙了眼睛,他使劲摇摇头,或用手从头顶往脸上自上而下抹拉一下,再往前走。有两回,他两腿滑得差点劈了叉。亏得他及时收腿,屁股才算没有着地。
饲养员叫杜鹏正,他在弟兄们中排行老二,晚辈的人叫他二大爷。二大爷见金种一身水两腿泥的来到饲养室,问:“你怎么来了?”金种说:“是队长叫我来的。”二大爷说:“你又不是地主分子,不是专政对象,队长怎么能叫你来!要来,只能是你叔八戒来。杜建岭这个弄法不对,不能抓住谁就是谁。”二大爷的话让金种感动。庄子里总算还有像二大爷这样的明白人,平和人,把他和地主分子分开,没有把他往阶级敌人堆里推,没有一眼把他看到死地里。他本来想跟二大爷说,因为他叔装病,队长就派他来了。话到嘴边,他没有说。家里的丑话一说就多,说多了总归不好。二大爷问他早上吃饭没有。他没说没吃,说是他不饿。二大爷一听,就知道他没吃早饭,说:“早饭赖好也是一顿饭,怎么能说不饿呢!”二大爷一指床下放着的一个布袋,说那里有给牲口炒熟的黑豆,还没有磨,他可以抓一把吃。金种摇头,不吃。还是说他不饿。金种不知不觉就这样了。别人同情你,你心里知道就行了,但不能顺竿儿爬,不能自己同情自己。不但不能自己同情自己,还得自己咬自己的牙,对自己狠一点,往狠里作践自己。这样别人才会把你当人看,才会看得起你。你如果听见风就是雨,还没怎么着呢,就把自己弄得稀溜溜的,人家嘴上不说,会在肚子里笑话你,下次就不再招惹你了。别看金种才二十来岁,他没少挨饿。1960年那年春天,他差一点儿饿死。比起那一年来,眼下的日子好过多了。肚子里有了一点本儿,两天不吃饭都死不了人。炒熟的黑豆是牲口的口粮,是公家的东西。凡是公家的东西,最好一颗豆一粒米都不要吃。你若管不住自己,吃了牲口的料,牲口的大眼睛看见倒是不会说什么,就怕被长着阶级斗争心眼的人民公社社员看见,那就不好了,人家有可能因此给你列上一条罪状,说斗你,就斗你,把你斗得鼻青脸肿,你都叫不出屈来。在被称为三年困难时期的最后一年,金种亲眼看见过,一个饲养员被人揭发偷吃了牲口料,队里当即召开批斗大会,把饲养员斗得胖了嘴,掉了牙,当场倒地吐血,吓死人了。那个饲养员的家庭成分是贫农,尚且被斗成那个模样,要是一个成分不好的人犯了那样的事,不被当场斗死才怪。有血的教训在前,金种不能不记取。二大爷见金种态度坚决,没有勉强劝他吃炒黑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