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每间草屋里都有活着的动物。除了人,饲养室里有牛马驴,猪圈里有猪,鸡窝里有鸡,各家各户还有蚊子、苍蝇、跳蚤、臭虫和老鼠等等。雨下来时,各类动物只动了动,很快归于平静。马张了张鼻翅,接着吃草。猪哼了两声,对下雨表示过不满,没耽误继续睡觉。母鸡撒娇似的呻吟一声,公鸡及时抓住向母鸡示爱的机会,赶紧向母鸡身边靠拢。作为动物之一种,人对下雨早就习惯了,不管是下小雨,还是下大雨;不管是白天下,还是夜里下,他们都能接受,不再像身系兽皮草裙的原始人类那样惶恐。庄稼人靠天吃饭,对下雨是敏感的。雨点刚点过三两声,他们说下雨啦,就翻身下床,摸黑从院子里往灶屋抱柴火。这地方的人靠柴火烧锅做饭,柴火一旦被雨水淋湿,做饭的事就成了问题。雨点稍密集一些,有妇女点亮煤油灯,举着灯往屋顶上照,见哪里悬下明明的水珠,并开始往下滴水,就用瓦盆或尿罐放在下面接漏。屋顶不漏的人家,男人和女人心里稍微安稳些。他们的脑子醒了一会儿,眼睛并没有睁开。他们知道,人的眼睛是星星跟着月亮走,全凭借光。在无光可借的情况下,人的眼睛跟猪的腚眼子也差不多,开着合着都没用,什么都看不见。这会儿发挥作用的主要感官是耳朵,他们听出来了,雨下得不算小,门口的粪窑子里恐怕已经有了积水。这样的雨下到天明才好呢,最好到天明也不要停,下它个一天一夜,沟满河平。那样的话,队长也许不会打上工铃了,社员们就不用出工了,可以好好地睡上一觉。
不出工的可能性是有了,可谁都不敢太松心,不敢睡得太死。铁铃壳子在队长家门前的刺槐树上吊着,铃锤子在铃壳子的裤裆里预备着,拉铃锤子的绳子在树干上拴着,队长随时都会把上工铃拉响。下雨的声响这么大,会影响到铃声的传播,铃声会小些。倘队长照样把上工铃拉响,他们听不见就不好了。战天斗地和改天换地的口号谁都知道,下雨下雪天出工一点都不稀罕。春天下雨时,他们戴着帽壳,披着蓑衣,到地里栽红薯秧子。秋天下雨时,他们打着赤脚,踏着泥巴,去地里用钉耙出红薯。冬天下大雪时,队长组织他们把雪收集起来,用抬筐往麦子地里抬。到了年三十和大年初一,他们总可以歇息一下了吧?不,公社和大队要求他们过革命化、战斗化春节,他们更得斗志昂扬,打着红旗,唱着毛主席语录歌,到田里修大寨田,或到河坡里兴修水利。六月里,田里的活儿更多些,豆子芝麻要锄,玉米谷子也要锄。前面的野草刚锄掉,后面的野草又疯长起来,还得回头再锄。可是,雨水打得人睁不开眼,地里水泡泡的禁不住脚,锄地是没法锄了。在这般大雨滂沱的天气条件下,队里会安排社员们干什么活儿呢?据他们以往的经验,一些人到饲养室里铡草,一些人到仓库筛选种子。如果不安排这些活儿,有可能把全体贫下中农集中到队部里,学习毛主席著作,联系实际斗私批修。或者抓抓阶级斗争,随便拉来一个地主分子斗一斗。这几样活儿比较起来,他们乐于斗地主,斗地主轻松一些,好玩一些,工分挣得也容易些。
他们一只耳朵听着雨声,还得腾出一只耳朵从雨声的缝隙里捕捉铃声。只要铃声一响,他们就得赶紧爬起来,冒雨冲出门去,准备听从队长的指挥。谢天谢地,这天早上队长没有打铃。窗口透进些许微光,社员们都没有听到上工的铃声。这下他们终于可以把身子放平,终于可以长出一口气了。
水汽扑进屋里,把溽热驱散,屋里变得有些凉快。有的男人心情一好,下面一蓬勃,便执住身边的女人,欲行男女之事。有的女人不同意在下雨天做那种事。按当地的说法,天为阳,地为阴;天为公,地为母。天上往地上下雨之时,便是天地交合之时。雨下得越大,表明他们交合得越痛快,越淋漓。雨是什么,雨就是天公往地母身子里射的精,下的种。过一段时间,天就得给地下点儿种。下了种,土地受了孕,有了生机,就长花,长草,长庄稼,也长虫子。天的种子下得稀,地里的东西就长得稀。天若是长时间不与地交合,不给地下种,那可不得了,地里什么都不长,寸草都不生,只剩下赤地千里。在天给地大面积下种期间,微不足道的男人应当收敛些,不要赶那个热闹,不要也忙着给同样微不足道的女人下种。须知天地无处不在,你下种的事被天地知道了,生下的孩子就不得全乎,不是瞎子,就是聋子。但有的别筋头男人不听这一套,也不计什么后果,只图眼前高兴。他们认为,自己的老婆是自己的一块地,天能随时往地里下种,他们为什么不能随时往老婆肚子里下种!天怎么了,天给地下种前,什么时候征求过地的意见,什么时候取得地的同意,还不是想下就下,想下多少就下多少。如同地总是被动地接受天给地下种,女人想拒绝男人下种也很困难,窗外大雨下个不停,不一会儿,男人到底把女人制服,并把下种的工具插进女人储备种子的地方去了。
下雨之前,金种在家门口的水塘边铺了一领苇席,自己睡在那里。他们家只有一间坯座草顶的小屋,小屋有门无窗,相当闷热。门前是一条过人的路,没有院子和院墙,完全是敞开式的。路南边三四步远就是水塘。水塘边长有一棵楮树,生有一些参差不齐的苇子。塘里有生产队里放养的鱼,塘面浮着一层刺菱角的花叶。天气转热以后,金种就不在家里睡了。收麦打麦期间,他和别的社员一起,天天睡在场院里。队里并没有派他看场,他睡在场院里也没有工分,但他还是一天不落地去。队长不反对他睡在场院里,他觉得已经很不错了,像是得到了一种让人欣慰的待遇。现在麦子打完了,垛起了麦秸垛,宽阔的打麦场也犁了起来,种上了茭草,他不能再到场院里睡。过一段时间,等玉米结了穗,红薯棵子鼓了堆,队里需要派人看护庄稼时,他可以到地里去睡。而这一个多月里,只要不下雨,他只能一个人睡在自己家门口的空地上。
他们家只有一张床,弟弟银种和叔叔黄鹤图睡在床上。夏天天太热,每个人的身体都像一堆刚出锅的热红薯。他不愿跟两堆“热红薯”挤在一张床上是一个方面,更主要的方面,叔叔黄鹤图是一个地主分子,他要跟地主分子划开界限,与黄鹤图能不接触,就尽量不接触。说实在话,他对叔叔早就看不惯。看不惯说轻了,说好听了,他对叔叔何止是看不惯,可说是反感,讨厌,甚至仇恨。杜老庄的贫下中农没人喊叔叔的名字黄鹤图,他们给叔叔起的外号叫猪八戒,简称八戒。庄里的大人小孩都是喊叔叔八戒。叔叔眼细脖子粗,说话哼啦吧唧,三锥子扎不出一个屁来,的确和猪八戒的形象、做派有接近的地方。你不佩服贫下中农的智慧和起外号的能力不行,他们提纲挈领,一下子就抓住了叔叔的特点。叔叔的狡猾之处在于,他不仅欣然接受了贫下中农给他起的外号,谁喊八戒他都答应,还进一步按八戒的形象和行为要求自己,塑造自己,装傻卖乖,把自己变得更像一头两条腿的猪,更加憨态可掬。往猪的方向发展的叔叔在庄里占了不少便宜,避免了不少批斗。可叔叔一回到家里,猪脸就拉长了,猪嘴就噘高了,在他和弟弟面前摆出长辈的架势,压迫、剥削他和弟弟。他稍有反抗,叔叔一点儿都不相让。比如他把叔叔叫成地主分子,叔叔就把他叫成地主分子他侄儿。再比如有时他小声骂叔叔,叔叔就说:你不要骂俺娘,俺娘是你奶奶。你要是想骂,最好骂俺嫂子,怎么骂都没关系。叔叔的嫂子是谁?是黄金种上吊死去的亲娘啊!叔叔的反应并不快,说话要比他慢好几拍。叔叔说话的调门并不高,像是习惯性的哼哼唧唧。叔叔脸上也不恼,不但不恼,眼角处似乎还有几分快意。正因为如此,金种看出了叔叔对他的轻视,叔叔以四两拨千斤似的,轻轻一拨就把他打败了。也正是因为叔叔的不动声色和暗藏杀机,使他看到了一个地主分子的老奸和恶毒,他对叔叔恼上加恼。从其阶级本质和反动本性来看,可以说叔叔是地主阶级的一个代表,如果地主分子都像叔叔这样,整个地主阶级实在应该打倒。
水塘和塘边的苇子丛是滋生蚊子的温床,金种睡觉的地方蚊子当然很多。蚊子飞翔缭绕的声音不绝于耳,他伸手一挥,蚊子的队伍有些挡手。他倏地把手一握,指头缝儿里黏黏的,几乎每次都有所斩获。他不怕蚊子,不在乎蚊子吸他的血。既然蚊子天生需要靠吸人的血活着,尽它们吸就是了。蚊子的腰身那么细,头那么小,它们吸血才能吸多少!他少流一次鼻血,恐怕够一万只蚊子吸一辈子的。他伸手捉蚊子并非跟蚊子过不去,只是想试验一下,是蚊子飞翔的速度快,还是他的手挥舞的速度快。试验结果表明,他的手要比蚊子的速度快得多,他是胜利的一方。他睡觉时没有全脱光,还穿着一件裤衩。在这漆黑一团的夜里,他本来想彻底放松一下,脱光屁股睡觉。光屁股贴着玻璃纸似的苇席面子,睡觉要舒服得多。白天,他从来不敢放松自己,到塘里洗澡都不敢脱裤衩,撒尿也是撒在泡了水的裤衩里。阴天的黑夜就像一件黑粗布做成的大裤衩,不仅罩住了他的下身,连他的眼睛都给蒙上了。他敢保证,不管他脱得再光,谁都看不见他,连打了小灯笼的萤火虫都照不见他。可他想了想,还是没敢把裤衩脱下来。庄子里有人持有手电筒,万一人家把电筒打出来,并照见了他,那就不好了,不知人家会怎样拿他光着屁股在路边睡觉的事上纲上线呢。纲,是阶级斗争的纲;线,是社会主义道路和资本主义道路两条路线斗争的线。金种最怕上纲上线,纲和线像是两根绳索,人家一旦给他上纲上线,如同绳索套在他的脖子里,并把他吊得脚不沾地,那就惨了
金种睡得很沉,掉头几滴雨点时,他没有马上醒过来。雨点落在他身上,他很快做了一个梦,梦见有人往他身上撒尿。不仅往他胸口撒,还把尿撒在他头上,脸上。冲他撒尿的先是河西,又变成了河东。又好像许多人站成一圈,掂着鸡子把他围在中间,鸡巴头子都指向他。还有人嚷着往他嘴里撒。这是怎么了,就算他是地主家的儿子,他没招谁,没惹谁,也不能这样欺负他呀。他恼了,正要骂人,嘴一动醒了过来。醒来才知道,往他身上撒尿的不是庄里的贫下中农,原来是老天爷个丈人。老天爷有权力到处撒尿,有权力撒人一身,谁都奈何不得它。老天爷的尿不腥不臊,别说撒在身上,撒到人嘴里都没关系。雨点子打在席面子上啪啪乱响,他来不及把席卷起来,拖着席子就往屋里跑。把席子拖进屋他又想起,他的一双布鞋还在外头。只要他在露天地里睡觉,每次都是把一双布鞋脸对脸扣起来,放在席子上面当枕头。天下雨他一慌张,只顾拉席子,忘了拿鞋。鞋一定落在地上了。鞋是已出嫁的大姐给他做的,这是他唯一的一双鞋。鞋已经旧了,鞋脸子那里被他的大脚趾顶开了两个小洞,脚指头几乎露出来。这样的鞋也不能丢,必须立即找回来。要是雨一下大,雨水就会把鞋冲走,并冲进水塘里去,找起来就难了。若是没了鞋,田间地头长硬刺的蒺藜那么多,他怎么下地干活!他转身到门外找鞋。天黑得连自己的手都看不见,怎么找鞋?他觉得自己还不如一只狗,狗的鼻子很灵,要是把一只狗放出去,会很快把鞋叼回来。他只能学狗的样子,爬在地上,两只手乱摸一气。雨点越下越密,越下越急,打在他的后背上丁丁的,颇有一些硬度和分量。还好还好,他把鞋摸到了。虽然两只鞋已经分开,一只趴着,一只仰着,他把两只鞋都摸到了。趴着的那一只,鞋底子已被雨水淋得湿漉漉的。仰着的那一只呢,鞋壳子里已经存了水。他使劲把两只鞋上的水甩了甩,摸索着放在锅灶门口。
估摸着离天明还早,金种把席子铺展在屋当门的地上,接着睡。闭上眼睛,他想起刚才做的梦。梦见有人往他身上撒尿,肯定与下雨有关。要是不掉雨点,雨点不落在他身上,他大概不会做这样的梦。这就是物质决定精神。雨点是物质,梦就是精神。让他感到惊奇的是,梦竟然做得如此之快!他以前也做过许多梦,那些梦慢慢腾腾,断断续续,翻扯的多是以前的陈芝麻,烂谷子。他以为做梦就像老太太拆烂袜子一样,无事坐在那里慢慢拆。有了断头,接上,再接着拆。拆到哪里算哪里,拆到什么时候算什么时候。新做的梦使他对梦有了新的认识,看来有的梦可以就地取材,现发现卖,比天上往地上掉雨点都快。现实当中雨点刚滴在他身上,到了梦里,雨水已经变成了尿水。这个梦的内容当然很不好。有人往你身上撒尿,是不把你当人看,对你是最大的侮辱。就侮辱程度而言,比抽你的嘴巴子,比往你脸上吐口水,侮辱得还厉害。好在梦是假的,不是真的,做过就算了,自己不必生气。
叔叔在打呼噜。叔叔一睡着就打呼噜,睡多长时间,打多长时间,从不中断。打呼噜是叔叔睡着的一个标志,呼噜响起,标志着叔叔已经睡着了。呼噜一旦停止,表明叔叔已经醒了。叔叔醒后不一定说话,但他肯定是醒了。打呼噜又像是叔叔睡着与醒着的一个分界线,在分界线那边,叔叔在梦乡里;在分界线这边,叔叔回到清醒状态。叔叔睡着得总是很快,无论冬天再冷,夏天再热,他都没有什么过渡,一躺倒呼噜就响起来,蛮不讲理似的。叔叔打呼噜很响,很有力度,恐怕半里之外都听得见。你看,外面大雨下得山响,对叔叔的呼噜一点都压不住,不知道的,还以为外面下雨屋里打雷呢!这大概因为叔叔的脖子短,脖子粗,比较适合打呼噜,打起呼噜来共鸣音好。在金种的想象里,叔叔的喉咙那里似乎有一个肉质的簧舌头。叔叔站着或醒着时,簧舌头就收起来了。叔叔一躺下睡觉,簧舌头就垂了下来。叔叔的呼吸催动簧舌头,簧舌头摇摇滚滚,就不断发出声来。金种重新躺下还没睡着,叔叔的呼噜突然间停止了。是的,因为叔叔的呼噜动静比较大,比较隆重,每次呼噜暂停,都像是戛然而止,出人意料似的。叔叔醒来后只翻了一个身,没有说话。金种虽然看不见叔叔,他也知道叔叔在光着屁股睡觉。叔叔睡觉一向精赤大条,不穿衣服。叔叔的观点,穿着衣服睡觉太费衣服。他宁可费自己的皮,不能费皮外的衣服。在叔叔的干预和带动下,弟弟银种睡觉时也从来不穿衣服。所谓衣服,在整个夏季,银种的衣服就是一件粗白布做成的裤衩。穿这种裤衩不用另外扎腰带,因为裤腰处有松紧带,裤腰一撑就大了,一松就收紧了。裤衩没有染色,没有染成黑色或靛蓝的。银种的裤衩一穿上就不待洗的,颜色自然就染上了。它是用白汗、绿草汁子、黄泥和黑锅底灰染成的,先是变黄,再变灰,然后变黑。就是这样的裤衩子,银种也不穿。金种要等叔叔的呼噜重新响起时他才能入睡,叔叔的呼噜一时不响起,他心里就一时不大安宁,甚至有些烦。一个地主分子,在黑暗中清醒着,并保持着沉默,是可怕的。他半夜醒来,一定在琢磨事儿,一定在算计着什么。他从外面回到屋里来睡,叔叔难免会觉察到。叔叔琢磨的对象八成是他,正在算计的也不会是别人。他们叔侄的针锋相对和斗智斗勇已不是三年两年,阶级斗争的长期性、复杂性和尖锐性,也通过他和黄鹤图的较量充分表现出来。他愿意把自己放在叔叔的对立面,自觉地与叔叔进行不懈的斗争。叔叔在旧社会穿过长袍,戴过礼帽,用过长工,享过清福,是确定无疑的地主分子。而他黄金种是1949年11月出生,旧社会的生活他一天都没有经历过。按广播里的通常说法,他是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虽说他们家的成分是地主,但地主分子所有的劣迹和罪恶,他身上一点都没有。让他和叔叔、弟弟同住在一间屋,是队里的安排,他没办法拒绝。但在阶级路线上,他和叔叔绝没有调和的余地,他绝不会与叔叔同流合污。队里之所以把他安插在叔叔身边,极有可能是出于政治方面的考虑,是斗争策略的需要。也就是说,贫下中农为了让他监督黄鹤图这个地主分子的一言一行,才把他放在叔叔身边。这个设想让他意识到自己责任重大,使命光荣,他几乎有些感激涕零。他必须勇敢地负起责任,以不辜负贫下中农对他的信任。只有贫下中农对他信任了,他在杜老庄的日子才会好过一些,才不会把他与地主分子同等看待。他和叔叔都不说话,肚子里的眼睛却大睁着,仿佛在进行着思想上的交锋。他们一个持刀,一个仗剑,一来一往,一冲一挡,眼前全是刀光剑影。
银种醒了,从床上爬起来撒尿。每天夜间都是这样,叔叔打着呼噜时,银种睡得很死。叔叔的呼噜一停止,银种就醒了过来。银种醒过来的第一反应就是撒尿。其中有一个原因,银种冬天睡觉好尿床,叔叔每天晚上都把银种的屁股踹上一两回,让他起来撒尿。银种和叔叔冬天睡一个被窝,一人睡一头,打老通。叔叔踹银种的屁股下脚很重,几乎每次都把银种踹得从被窝里冒出半个身子。有时银种正尿床,尿在叔叔腿上了,叔叔踹银种踹得更狠,能把银种直接从床上踹到床下。踹到床下不算拉倒,叔叔还要揪住银种,把银种猛揍一顿。叔叔一边揍银种,一边骂银种的娘,问银种为啥不把尿尿到银种他娘的哪里哪里,骂得非常下流,非常难听。银种才十一二岁,腿细胳膊细,没多少力气。他不能与叔叔对打,也不敢与叔叔对骂。叔叔打骂他时,他连大哭大叫都不敢,只在喉咙眼里细细的唧唧着,算是在哭。时间长了,在银种身上形成了条件反射,只要叔叔一不打呼噜,他就醒过来,就要撒尿。冬天如此,夏天也是如此。好像叔叔的喉咙与银种的尿管子已建立了某种连带关系,叔叔的喉咙一停止呼噜,银种的尿管子就会打开。作为银种的亲哥哥,面对地主分子对弟弟的百般欺压,金种应当对银种有所保护,并和银种团结起来,与地主分子开展斗争。伟大领袖是怎样教导的,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无疑,黄鹤图是他的敌人,银种是他的朋友。可不知怎么回事,他对银种亲近不起来,也同情不起来。他嫌银种太窝囊,太懦弱,一点斗争精神都没有。像银种这样的人,在革命的紧要关头很可能会成为叛徒。能否和银种结成统一战线,金种还需要对银种作进一步的观察和考验。灰陶制成的尿罐子在门后放着,银种要跨过睡在地上的金种,才能走到尿罐子跟前。银种不知道金种在屋当门的地上睡着,天又黑,银种找尿罐子时又都是挤着眼,金种若是不提醒银种,银种就会踩到他身上。金种说:“长点儿眼,别乱踩!”小屋地面狭小,说话不及,银种已绊到他的腰,绊倒后趴在他身上。“叫你长点儿眼,还是不长眼,有眼无珠的东西!”金种一巴掌抽在银种身上。下巴掌之前,他不知道会抽到银种哪个部位。巴掌抽下去了,他感觉抽到了银种的脊梁上。他抽得很用力,发出的响声相当清脆,比抽犟驴子的响鞭都脆。夜晚看不见效果,他相信这一巴掌会在银种背上留下五根红色指头印子。银种大概挨打挨惯了,他没有叫疼,没有哭,从金种身上爬过去,继续把尿罐子作为前进目标。在撒尿问题上,叔叔对金种银种都有严格要求,必须把尿撒进罐子里。把尿水积攒起来,可以交到生产队里换取工分,再拿工分参与分粮食。从这个意义上讲,从尿眼子里尿出的不仅是尿,还是工分,是粮食。要么把尿存在尿脬里,要么把尿撒进尿罐子里,撒在地上是不允许的。银种的鸡巴头子一开始没对准尿罐子口,把尿滋到了尿罐子外边的地上。尿罐子口一直大张着,张得比吃饭的大海碗的口都大,难道还尿不准吗?这里有两个原因,一是小孩子半夜起来撒尿都挤着眼,凭记忆和估摸往尿罐子里撒尿。二是男孩子的鸡子前面都有一段包皮,有的包皮缩得细细的,尖尖的,像小鸟的嘴一样,每次撒尿,尿股子须先把“鸟嘴”冲开,尿才能撒出来。“小鸟的嘴”勾勾着,有时歪到一边去了,滋出的尿便失去了准头。有这两个原因,男孩子一开始尿不准是属于正常。他尿上一个开头,自己调整一下,就把尿罐子口找到了。他们一般是通过尿罐子里的尿水发出的响声判断自己是否把尿撒进了尿罐子,如果没有哗哗的响声,只有滋到地上的噗噗声,他们就得把尿股子画着圈,扩大寻找范围。直到极臊的尿水在陶罐里好听的喧哗起来,撒尿才进入正轨。有人会说,小孩子半夜起来撒尿,何必让小孩子瞎摸呢,大人给点上灯,照着亮,不行吗?点灯要费火柴,还要费煤油,谁家舍得这么浪费呢!大人造孩子都不点灯,都是摸黑进行。小孩子撒泡尿,更不值得点灯。有那聪明一些的男孩子,会挤着眼用脚找尿罐子。视觉不能发挥作用,人家会用脚的触觉代替视觉。脚触到了尿罐子,双腿把鸡子和尿罐子之间的距离大致作出一个衡量,尿的准头就会好一些。银种不是聪明孩子,他把尿滋出来了,才用尿找到尿罐子。搁往日,哪怕银种把一整泡尿都滋到地上,金种都不管他。可今天不行,尿罐子离金种的腿边很近,银种滋在地上的尿反弹起来,溅在金种腿上了。尿本来是温热的,溅到金种腿上已经变得发凉。金种联想到他刚才做的梦,不承想那个梦应在这里了。往他身上撒尿的不是贫下中农,把尿星子溅在他身上的是他的弟弟。是可忍,孰不可忍!他抬脚朝银种踹了一下。他踹到了银种的腿弯子,差点把银种踹趴下。要是银种趴下,会趴在尿罐子上,并有可能把不太结实的尿罐子压烂。那样的话就不好玩了,已经开始发酵的、质量不错的尿水横流一地不说,还会对用人民币买来的尿罐子造成破碎性的、不可弥补的损失。银种虽然没有趴在尿罐子上,没有嘴啃尿泥,但背后所受到的沉重打击,使他尿了一点开头的尿中断了。撒尿也是一件畅快的事,正尿着被人掐断很不畅快,也不舒服,银种恼了。人人都有一口气,最窝囊的人也会发脾气。银种骂了人,他骂的是金种的妈。这地方骂人多是骂妈,张口就来。骂妈只须四个字,简捷得很。但矛头所指却是妈的最私密处。金种和银种是同一个娘,他也不能容忍银种这样骂,他说:“你敢再骂一句,再骂我掐死你!”银种没敢再骂,连吭都没敢吭。
这时叔叔哼哼了两声,说话了。叔叔开口说话之前,都要先哼哼两声,好比有人在拉屎之前,总要先放两个屁。叔叔是跟金种说话。他没叫金种的名字,话也是说给金种听的。银种还狗屁不懂,连鸡巴毛都没扎出一根,叔叔好像还没把银种当成一个人,不值得跟银种说话。叔叔说:“今天下雨要是不出工,咱们去推磨,家里快没面了。”
金种猜到了,叔叔一醒过来,就会算计他。事实果然如此。银种还没有参加队里的劳动,每天出工的只有他和叔叔,叔叔拿出工和不出工说话,不是指他还能指谁!金种不吭声,对叔叔的安排不作任何回应。你要是想蔑视谁,最好的办法是不答理他,明知跟你说话也不答理他,让他的话掉进死腥烂臭的粪窑子里。叔叔使用他比在旧社会使用长工还狠,从不让他闲着。只要不到地里干活,叔叔必定给他派活。叔叔给他派的活多是推磨,推动石磨把原粮磨成面。拉磨本是驴子的事,可驴子只限贫下中农家庭使用,只为贫下中农服务,地富反坏右家庭就免了。驴子在贫下中农家是三孙子,到地富反坏右分子面前就成了大爷。叔叔的意图很明显,队里不许他们家使用驴子,叔叔就使用金种,把金种变成磨道里的驴子。换句话说,叔叔企图把他金种变成一个只低头推磨,不抬头看路的畜牲。阶级斗争真是无处不在,这是表现在家庭里的阶级斗争。地主分子黄鹤图压迫成性,又不甘心自己的失败,就以让他推磨的名义压迫他。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他黄金种今天就是不推磨,看地主分子能把他怎么样!从叔叔的话里,金种还听出叔叔在帮银种说话。他抽了银种,踹了银种,叔叔不满意,又不直接表示不满意,就拿布置推磨的话来插一磨棍。叔叔就是这样,他自己怎么修理银种都可以,却不喜欢金种对银种动手动脚。金种每次打了银种,叔叔都有话说,都要替银种找补一下。好比银种是叔叔喂养的一只羊,叔叔自己怎么骂羊打羊都没关系,却不愿意别人虐待他的羊。雨还在下着,紧一阵,松一阵,又紧一阵。银种终于把未撒完的尿撒进了尿罐子里,重新爬回床上睡觉。叔叔的呼噜再度响起。\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