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语嫣的心却无法快乐起来。入春以来,大唐东就滴雨未下,河脉断流,庄稼欠收。她知道,父亲再一次失职了。
作为南海龙王敖钦的女儿,她本可以深居龙宫,过养尊处优、锦衣玉食的生活。父亲和哥哥敖莽待她不薄,她却走上了一条与父亲和兄长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她自幼兰心蕙质、体恤民情,关注百姓疾苦,为父亲和哥哥的失职与恶行痛心不已,并想方设法在事后尽力弥补。
从夏到秋,由秋入冬,她化身为少年渔民,深入乡野巷陌,扶助弱民。一天,她看见一位老者倚在酒楼门口,双唇皴裂,几欲昏厥。而店家只顾招揽生意,根本不过问门前这濒危老者。
语嫣心中抑愤难平,决心上门帮这老人要杯水喝。谁知店小二出言不逊,双方争执起来。语嫣不想和他过多纠缠,嘻嘻笑道:“那我就不客气了。”话毕,伸手强夺帐台前的茶盏。店小二大怒,挥拳上前,水玲珑倾身闪过。这时一位华美少年上前拦住那店小二,道:“一杯茶水而已,何必动怒,等下一起算在我帐上。”说完端起茶盏,递与语嫣。
语嫣抬头,只见那华美少年浓眉如剑,双瞳幽深,眸光沉沉。一时间她竟然呆了.她接过茶盏,却莫名有些怯于道谢,只是转身快跑到酒楼门口,将茶水递于那年迈老者。老人接住茶盏不停念叨:“谢谢,谢谢贵人相助。”
见老人安度难关,语嫣心下释然。她尾随那华美少年走进酒楼,见他一人叫了一桌菜,却不过是些鸡鸭鱼肉庸常菜肴。那少年热情地招呼她同吃,语嫣心想,我才不稀罕这些酒菜,嘴上却嘻嘻笑道:“这酒楼看着堂皇富贵,其实不过是些贯常匠气的菜式。若想吃到真正好吃的东西,不如去些山野小店。”说完牵起美少年的衣袖便往外跑,一直跑到江边芦苇荡旁的山野小店。
这小店建在一棵硕大的水杉下。那水杉树干挺拔笔直,高耸入云,枝叶繁茂,郁郁葱葱。语嫣抚摩着树干上的老树皮,不禁喃喃自语道:“这是水杉。水杉世间罕见,它的历史比大唐还要悠久得多,它外形优雅凝重,刚正坚毅,木质厚重深沉,是我最喜欢的一种树。”
半晌,她回过神来,说:“我们点菜罢。”这回他们点的是鱼籽豆腐,菜苔爆腊肉,重油虾球,尖椒猪血,干煸刁子鱼,粉蒸青鱼肚,汤是砂锅文火慢慢煨成的莲藕排骨汤,汤里是定要放进清脂消火的莲子心和百合瓣的。
不一会儿,酒菜摆满了两张拼起来的杉木桌。虽杯盏拙陋,装饰简朴,那少年却并不介意。他似乎从未见过这些山野风味,吃什么都香,对每一道菜都充满了由衷的热爱。他吃得忘我投入,吃得酣畅淋漓,吃得热烈奔放,神态天真而专注。语嫣在一旁看着实是有趣,深受其感染和带动,不知不觉也吃得兴高采烈起来。
语嫣自幼在龙宫长大,除了性格骄纵的哥哥和阴戾寡言的守卫,再无其他玩伴。此次偶遇年龄相仿的少年,且对方俊朗得体,谈吐隽雅,松弛自如,真有喜逢知音之感。滔滔不绝说到动情处,她竟一把攥住对方的手。刹那间又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松手推开,低头羞赧一笑,而一种奇异的触觉已直抵内心。
酒足饭饱,那少年随手摸出一件玉麒麟付帐。语嫣心里讶然,知这少年必家境优越、出身豪门。
出得店来,清冽寒风扑面。水玲珑心想,我与他不过是萍水相逢,倒要看看他对我这腔热忱是真是假,于是双手抱肩,试探道:“春寒时分,公子可否借你的裘衣供我御寒?”
那少年却毫不犹豫脱下裘衣,披在她身上:“兄弟,你我一见如故,就将这件衣服穿了去吧。”
本是出言试探,对方却答应得豪爽之至,感激和投契顿时在语嫣心头暗涌纠结,而表面上仍要故作镇定:“多谢。还没请教兄长尊名。”
那少年笑道:“在下段小誉。兄弟你呢?”所谓投桃报李,语嫣不敢透露身世,便道:”在下龙语嫣.”随即慷慨取出母亲去世前留给自己的一块蜻蜓琥珀递与段小誉,转身离去。
段小誉显然察觉出了那琥珀的价值连城,在她身后喊道:“贤弟,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可不能要!”见他上前追赶,语嫣顺势在前面疾步如飞起来。
及至两人跑到海边,语嫣回眸对段小誉粲然一笑,转身跃入水中。片刻,天际之间传来语嫣悦耳的声音:“哥哥,十日之后,你来这里等我。”
生命中有些注定的时刻,有些注定的人,使你初次与其相见,便有爱情的预感,超越所有的现实、理智和逻辑,像海上的大潮般汹涌而来。
回到龙宫后,语嫣每每忆起段小誉,便有知音难觅、二隔海天之感。那块琥珀,是母亲临终前交给水玲珑的,还特别叮嘱,只有遇见心爱之人,方可相赠。那琥珀橙黄晶莹,里面沉睡着两只小小的蜻蜓,一只红色,一只绿色,都是振翅欲飞的姿态。两只蜻蜓面对面,似在喃喃互语。虽然年代久远,但蜻蜓翅翼上的纹络仍依稀可辨。那琥珀是三界罕见的珍品,而水玲珑赠予段小誉时,却无半点犹豫。他的热情相救,他的淡定从容,他的憨稚无邪――那琥珀原本就该属于他吧。
她开始耐心等待,等待十日后的重逢。然而没过几天,却传来噩耗――语嫣的兄长敖莽出事了。
原来,几天前,敖莽率领爪牙踏平北俱雪国,意欲独占雪国珍品雪莲。北俱雪国王子为守护自己的子民与敖莽发生殊死搏斗,在一只胳臂被斩断的危境下,将敖莽斩为两截。
南海龙王为爱子举行了盛大海葬。语嫣站在哥哥的灵柩边,心潮起伏。其实,哥哥出事,她早有预感。哥哥一直飞扬跋扈,骄纵四方,涂炭生灵,完全不顾百姓死活。语嫣多次劝说无果,只得冷眼旁观。而对哥哥来说,这样的死,不啻为人生的解脱,否则不知还要犯下多少罪孽。这次哥哥被雪国王子所斩,语嫣虽感悲伤,却并不意外。她现在唯一担心的就是父亲,丧子之痛已经摧毁了他的理智,语嫣隐约预感到父亲绝不会善罢甘休。
终于等到第十天,语嫣换上华衣美服,头戴迎春花花冠,慢桨弋舟,从礁岩后漂浮而出。碧海蓝天,白衣胜雪,花朵娇俏明媚,已全然不是渔民模样。
及至岸边,语嫣一眼便瞧见段小誉正站在岸上,浓眉如剑,双瞳幽深,眸光沉沉,一点都没变,只是他左臂的袖管,空空如也,在微风中轻轻飘荡……
\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