忻城纪事之锁钥 第五章 打平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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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打平伙好日子,苦日子,日子都得过。

  每天,除旧村的人们还得种地,背语录,最近又添了唱革命歌曲。出工时震天价的歌声,如《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社会主义好》《好社员》等歌曲,高亢激昂,从村民口中唱出来,充斥着野性的动感和原生态的磁性,似乎赶走了前些日子里笼罩在村里人心头的阴霾,缓解了大家内心的恐惧和不安。

  期间,主要受两件事的影响:一.春常老汉的老婆,一天黑夜里,忽然看到她家屋檐下有个吊死鬼。“啊呀”一声就过去了,醒来后神情恍惚,逢人就说自己看见鬼咧,吵着要找个神婆子趋鬼。老汉一见关状,死死把老婆的嘴按住了--讲迷信是要犯错误,挨批的呀。

  一时间,闹得人们心里惶惶的。韩六狗就组织村里的干部调查,原来是春常晚上下地时,洗了衣服,用锄头在屋檐上挂了,干了第二天穿的。

  经过这件事,村里暗暗笑春常老婆太胆小了,尽瞎比咋唬人哩,都说咱们大概是装鬼照镜子,自己吓唬自己人呢。

  二.文在的二叔良海,一天睡到后半夜,好像听到院子里有动静,还伴着娃娃哭声哩。一思谋:准是割蛋的!

  急了,一拳捣开窗户玻璃就冲到院子里,果然又隐约在院子南墙底有个黑影儿,随手抓了把锹就一阵劈头盖脸的打。

  文在他爸兄弟有三个,老二良海、老三福海和老两口一个院里住着。福海睡得迷迷糊糊,就被他吵醒了,也提了擀面杖,冲出来照着黑影一阵乱打。

  打着打着,他哥觉着不对劲了,忙拉他弟,说:“先别打了,别打了!”

  细细一看,原来是半夜里良海的娃娃跑茅子,媳妇抱了到南墙底把屎。一家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好比牛眼眼对着老母猪--大眼瞪小眼儿,干气没说的。四个浑身血淋乎差,还沾了些屎尿,别提多败兴了。

  经过这两件事,村里人都放心了,说:“自己人尽吓唬自己人呢。以前的传闻尽是不知谁日哄人呢。”

  渐渐地,村里晚上就有了些人影。

  这天天刚放黑,我妈正从院子外抱了捆茭圪栏,准备作黑劳饭。就听得毛狗在院门口喊:“四蛋,富员叔家打平伙咧!去啊!”

  我口里忙应着,跳下炕,趿拉了鞋往外跑。我妈想拦却连我的影儿都没有抓住,我远远地将母亲的吩咐和叹息甩在身后:“看你俩个风急火燎的,一听说吃把命都不要了!们娃早些回来哇。--”

  这差点成了我妈对我讲的最后一句话。如果我知道:这可能成为我妈对儿子最后的瞩托,心里将会是多么的留恋和珍惜!可惜,我连母亲最后的瞩托都没有听完。

  我俩从我家门口出来,顺着街向北跑,穿过孙寡妇的家门,又经过韩六狗的院墙,又拐了几道弯,就听见富员家院子里嘈杂的说话声、嬉闹声,闻见了富员家里电石灯独有的味道。

  打平伙是我们这儿的乡俗。尤其是到了农闲时节,村里聚在一起,只要有人提议:咱们打平伙吧!自然人人赞同。于是,主家准备吃饭的家具,准有好事的阄手,负责买羊回来。人凑齐了,有杀羊的,有院里垒锅灶煮肉的,有打杂随时听候调用,还有我们几个男人,毬也不会做,只会在主家炕头玩玩牌,等饭好了,张口吃的。但每个人该摊的钱,是一分也不会少的。

  自从富员叔那天在跤场上为我们三队挣回面子,我对富员是出自内心的尊重和佩服。在富员家吃饭,给人家捧个场,是我对富员表示这种情感的最好方式之一。

  没进富员的门,正赶上刘瘸子死气掰咧着拉了一只羊回来。我见状,冲着羊狠狠蹬了一脚,羊刺溜就跑进去了。

  来到院子里,见临时锅台已冒开热气了。人们冲着刘瘸子说:“刘瘸子,你走得慢也倒罢,咋地找只羊也慢腾腾的?再不来,怕是一锅的水都烧完了。”

  这刘瘸子的病根是先天落下的。今年都是快四十岁的人,也找下个媳妇。每天价给队里打杂,干些轻活,倒也落个自在。这人从小被人们说惯了,笑够了,对于“瘸子”这个外号,也浑不在意。听人们这样说,只是憨憨地笑:“这时节,羊都在外头,还没放回来们。”

  说着唠着,毛狗他妈、文在他妈,还有村里的几个娘门,已在院子里铺开阵势,准备炖羊的事宜。补在是杀猪宰羊的行家,猛地趁羊不注意,“蹭”的一刀下去,那只羊在院里扑腾转了几圈就倒地了。早有人用盆子接了血,准备一会凝固了吃羊血。几个人帮补在把死羊把已支好的架子上一挂。但见补在对众人说:“你们先起开,看我的。”但见手走刀移,三下五去二,一只完整的羊剥了下来。没过一袋烟的功夫,羊就被肢解开来,补在说:“各位大娘大嫂们,我的事干完咧。准备上锅来!”说罢,蹲到一边,掏出纸条,添了些土烟叶,抽小兰花了。

  这时,富员笑着过来:“看们补在的好手艺!今儿,咱抽这个。”说着,递过一支大光烟。补在一个劲儿的推辞,说吃不惯:“吃了好烟,以后吃小兰花就不好吃了。”

  我们就笑他,毛狗一把从富员手中抢过烟,说:“好烟,过年才能吃上咧。你不吃我吃啦。”

  补在只是吃吃地笑。

  看看离吃饭还得一会儿,我们几个人就商量着玩“下方”游戏。“下方”类似于现在的围棋,在地上画一个横九竖九的格子,游戏双方各执一种牌子,往往是一方拿树叶,另一方用小石子儿。规则是不让对方成“方”,即在同一个方形四角落子。下了一会儿,下方的倒成了摆设,尽听周围看“下方”的指派了,你一言我一语的,渐渐就没了兴致。

  不过,羊肉的味道不时扑面进入我们的嗅觉系统,但此时每个人能做的事只有使劲地往回咽口水。

  人们乱哄哄的闹腾着,就听到有人喊:“开吃了呵!”我们院里的几个还没等立起身,门口先传来一个声音:“可怜可怜吧,给口吃的。”

  人们忙往着外瞧,黑乎乎的见一女的,拖着个小男孩,立在照壁前。有人就起哄:“咳!你们是哪的讨吃子?倒会闻味道要饭们!”

  要饭的妇女穿着破破烂烂的衣裳,领着的小孩连鞋也没穿:“俺们是河南的,家遭水灾了。给口吃的吧。”

  有人就硬让人家表演个河南小曲儿。富员家的马上制止了,连肉带骨头端了一碗出来,说:“出来要个饭挺可怜的,不要为难人家啊。拿上走哇!”

  富员家媳妇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妇女,微有些儿发胖。我们一见这情况,滑拉都进屋,上炕坐了,心想:“再来个要饭的,圪就麻烦了。”炕上没挤上的,就和地下的女人们又开了一桌。

  我一看,桌子中间摆了满满一大盆子羊肉,连汤带肉,扑鼻的香。引得人们根本不关注周围摆的些煮茭棒子、腌咸菜、凉调茴子白等物什了。

  富员又从躺柜里取出一坛散烧酒来,吃饭的人就欢呼起来:“哎呀,看富员还准备着酒咧。今儿可真叫过年了!”

  我说:“要再能上一疙瘩蒸肉就好了!”有人就应声:“咱知足吧。热饭也堵不上你外嘴!好不容易见上肉味了,咱不比城里人吃的糕馍馍肉菜菜,也差不多了!”

  人们先狼吞虎咽地吃了一通,接着羊下碎也端上来了,人们又是一阵海吃。这时,富员的一坛酒也喝了一半了。每个人的脸上不知是酒喝的,还是羊肉吃多了,都带出些汗渍来。酒量小点的,脸上通红通红的。

  我对朝下面一个带眼镜的小白脸喊:“喂,小蔡呀,要天天能吃上这饭,老‘蔡’还会跑吗?”

  唤做小蔡的,是个北京来的知识分子,和他一起来的,还有个老一点的,劳动改造挺认真,接受教育也不错。前两个月的夜里,突然不见了,人们就议论:怕是吃不了农村的苦,接受不了社会主义的劳动改造,临阵当逃兵了。有人向村里报告,被韩六狗悄悄压下来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人在不在和自个没多大关系,万一让公社知道了,对谁都不好。再说,万一是给"割蛋"的坏人掳走了呢。

  小蔡嘿嘿笑了:“没事的,我不会走的!毛主席的青年最听党的话!主席的手一指,指到哪里我就到哪里的。”

  “看人家说的,跟背书一样!再说小蔡,小蔡(菜)么,那放一晚上不就会死气咧?!”毛狗接着说。

  人们初始停滞了下,既而想明白了,哈哈都笑了。有人就笑了指着我和毛狗:“你们俩个呀,是鸪鸪鸠鵮瞎劳--一对对灰鬼!”

  我则回敬道:“刚才谁嘴贱才才的说我了?茅子儿嗑瓜子--闭上你外臭嘴!”趁着酒劲,我们你一言我一语的笑骂着。富员两口子和几个吃完了的婆娘,则不停在炕上地下招呼着。

  这时,春常老汉进门了:“给碗肉吃们。”人们就说:“不行!先掏份子钱。”春常不好意思,老脸涨成了紫色,青筋暴起:“到年底算下钱来补们。”有人就说:“不要为难人家老汉了。”就给春常端了一碗。春常吃完了,还不想走,人们就又给他老婆舀了一份,让他给媳妇送回去。

  接着,六狗,俊祥相跟着进来了。富员见了,脸上都是笑颜泊儿的迎上去了。

  “这儿真红火哩。咱村圪好长时间没热闹了!”有人就搭讪着。我没说话,自个端起杯子就灌了一口闷酒。

  “四蛋,也在呢。”六狗挤出些笑来,“四蛋这娃是我看着长大的,有出息!前些天给人家官复原职还不干呢。”我接着话:“韩书记呀,不是我不干。是咱觉悟不高、水平太低啊。我原本就是秃子当和尚--将就的材料啊。”俊祥说:“四蛋真儿喝酒了,这个话咱不说了。”我说:“说也无妨。我是骨露磁放光,没裸红了就黑泊了的。”

  韩六狗这次不接我的话,端起酒说:“这杯酒,咱们除旧村人敬毛主席他老人家一杯!”

  “好哇。”大家附和着,“咱们祝伟大的毛主席老人家万寿无疆!”

  喝着喝着,我就觉得周围的人渐渐散了不少。我举出手指头问毛狗有几个,他说有好几个呢。家门口好象谁家的婆娘正在哄着小孩睡,嘴里念叨着:“大明咧,小明咧,公公担水回来咧,婆婆挖回米来咧,小姑子点回火来咧,媳妇子丝毛炸鬼起来咧,茅子儿尿去咧.....”

  渐渐的,我的眼一沉,就什么也不知道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