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虎最近正在兴头上,我这个落后分子可不敢招惹他。
我看见人们三三两两的散开着,就听三虎喊了一声:“站队!开始背语录。”
春常老汉站第一个:“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
春常老汉是有名的毬迷货,别人家丢剩的东西,他都能往回拣,当拾了宝贝似的。老汉不识几个字,加上年龄大了,最怕的就是背语录。每天上地要能站到头前,自然第一个背,就省心多了。
随着“备战备荒为人民”等精短的语录,前面的几个社员都陆陆续续地背完了。毛狗在我后边,轮到我就随口背了句:“深挖洞,广积粮......”
还没有背完,三虎就分配劳动任务,说社员里数我的觉悟高,知道要挖洞、积粮食。为什么,就是要防止美帝国主义和台湾特务的大反攻!
于是,我和毛狗就被派到了离村最远的黄米坡。任务有二:1.不要让小雀儿吃了地里的糜子和谷子;2.割两大捆草,喂生产队的牲灵;3.那一带土窟隆洞洞一个接一个,找一个宽敞点的,收拾一下,以预防美帝国主义的原子弹。
黄米坡是村里最偏僻的地方,除了耕种时节和放羊的,一般情况下没人敢来。黄米坡的视力所尽,又是我们村里埋死人的地方,凭添了几分阴森的味道。
黄米坡以北,放眼望去,是凤凰山。我们的除旧村,属于典型的黄土高原气候,平日价风大土多,气候干旱。独有这凤凰山,有些特别,它海拔也就不到一千米,每年开春直到秋黄,却是郁郁葱葱,青绿可人,赶上雨季,还有山泉流下来。凤凰山座北绵延,到了两侧又分别向南包抄,整个除旧村就象睡在她怀中的婴儿。
黄米坡到凤凰山脚,不过十几分钟的路程。只中一路上沟沟坎坎,有时山石拦截,有时土崖隔开,其间的山崖或土坡旁,又兀得出现些或深或浅、或大或小的洞洞。这些山洞,有的是山水冲刷,自然形成。还有一部分,是当年村民为了躲避日本鬼子的烧杀抢掠,自行挖的土窑洞。据说,我们村曾经挖过一条纵横数公里的地道,和日本鬼子进行了英勇的战斗。但当事人所剩无己,知道的了了,没人知道是哪一个洞洞。有些小孩来这玩捉迷迷,家长就吓唬“也不怕鬼把你们跟上咧!”。所以,一般小孩轻易也不来黄米坡玩。
我和毛狗到了地方,先躺到谷地头睡了会。歇够了,就随便折了几棵树枝,瞎胡在地里立了,上面还绑了些花花草草,做成假人的模样,吓吓鸟啊雀啊的。三虎交待的第一项任务就算完成了。
接着,我俩又躺下来,将刚才折树枝时顺手留的些嫩枝儿,遮在脸上,说“毛狗,咱再捣拉捣拉。”毛狗说:“嗯。”我就将嘴巴贴近毛狗的头,毛狗一推我:“别贴耳朵了。没人听见,不用鬼支圪捣的。”我想想也是,说说:“毬哄你,我夜黑来好像看见韩六狗和孙寡妇鬼圪捣了。”毛狗一听就笑了:“你好像看见了?那还说个屁。”我说:“不过。我有七八成把握嘛。”
毛狗虽然不十分信,还是扎楞了耳朵,我接着说道:“咱天都快后半夜了,最近是不是心里有些不痛快么,一直闹心睡不着。我就一个人圪蹴在锣门口,闲坐了。忽然,我突然看见一个黑影,蹭地从孙寡妇家门口闪过。”
我看毛狗听得有些入神了,连爬到脸上的几只蚂蚁都不待拍的,就顿了顿,接着道:“我心想:咱是村里的治保主任吗?虽说眼下被撸了,但咱的革命觉悟不能低啊。毛主席教导我们说......”
毛狗拉了我一把,打断我的话:“别尽溜嘴皮子,快说真格的!”
我说:“我一看有情况,就轻轻立起身来,将趿拉的鞋穿好,悄悄摸过去。摸到孙寡妇门口的时候,我专门看了看门道里,黑乎乎的,什么也没有发现。我就踅身往前踅摸,忽然,狗日的,真的有个人影在前面,我紧跑几步,上前大喝一声:“呔!”
毛狗忙问:“抓住了?是谁?”
“唉,”我深深叹了口气,对毛狗说:“你猜。”毛狗失口答道:“韩六狗书记?”随后好像又是一副不信的样子。
我说:“定睛一看,却成了树墩子。”再想仔细勘察一番,估计刚才的动作有些大了,前邻后舍已经有了动静,不远处的三虎家点了灯,似要出来看看。我一看情势不对,悄悄地撤回家,睡了。”
毛狗没有尽兴,就缠着我问:“完了。真的没看见是谁?”我说确实没有。毛狗就接着话题:“倒不成是你想孙寡妇想疯了吧?”我说:“放屁!我想媳妇是对的,谁成天会想个寡妇啊。”毛狗说这也可说不定。
爱和恨会变化。说实在的,前些日子,我待见孙寡妇的发自肺腑的,想摸摸孙寡妇的奶子的想法也是相当真切的。自从我和六狗大闹的那件事上,她不仅没帮我,好像还有伙同六狗作套的嫌疑,我对孙寡妇的看法就变了,而且一想起来就有些个隐。
说着说着,就觉得两腿间的那东西有些硬了,就直了身子,踢了毛狗一脚,弯了腰尿尿去了。
尿完回来,又和毛狗瞎胡侃了一通,玩了几圈“成田字”游戏,毛狗就建议到地里找几个“糜子妹妹”吃吃。
这时,随着一声轻微的咳嗽,一个人影从我俩躺着的地头前冒出来。
我眼都没抬:“是哪个挨刀子货?想吓死人呀?......”我话刚说了一半,毛狗狠狠捏了我一把,就听毛狗喊了声:“是富员叔啊。”我陪着笑说:“富员叔,你老人家没事来这里检查我们干活儿?”
被称作富员叔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油光满面,微微眯了眼,背着手站在我们面前。富员为人精明,还是韩六狗的本家,但他做事和六狗一点也不同,整日和人笑眯眯的,年轻时做过德盛公绸布庄的大伙计,现在是村里的会计。
不过,一九六七年的这个夏天,我的爷爷聪极老人正在离忻城数百里远的城市接受审判。他被指在解放前曾为日本人做过一批军装,除了劳动改造,还接受着红卫兵的轮翻拷问和批斗。不久,我的爷爷被殴打致死。
我们这块地方,由于偏离大城市,是农村之外的农村,造反的声势好像并没有掀起大的风浪,只是学习学习中央的文件,偶尔发配来几个改造的知识分子,其它基本上一切正常。除旧村的村民们还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贾富员作过我爷爷的大伙计,应该说难脱干系,但公社考虑他认错态度好,没犯大的罪行,受受教育就行了。
富员摆摆手,然后说了句:“没事。东家长西家短的事,我才懒得管呢。我到处转转,你俩干你们的,啊?”
说罢,富员转抄了手,转身慢慢朝坡下走去了。
看着富员的背影逐渐被一人高的茭子地掩没,我忽然有种怪怪的感觉,一时却又说不清这种预感来自何处。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