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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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训

  ――教导:训迪厥官。――《书*周官》

  又是一天清晨。昨夜十二岁城门侯夜挑声名赫赫的射神――吴彪一事,已由快嘴者传遍了邺城的大街小巷。

  羯人最是崇武,而汉人又耳闻他乃西华侯之后,是个地道的汉人,也是鼓手庆贺。于是石闵回家的路上,不停有人歇下手上的活计,向他行礼。石闵是个长得标致的少年,不少姑娘见他身材颇为高大却不知他实际只有十二岁,也竞相抛来春潮媚眼。石闵初时尚可应付,后来几个羯人少女居然对他唱起情歌,搞得他不得不落荒而逃,急速奔回家中。他解下风袍,随手挂在树上,然后进内室拜见母亲。

  王氏身着汉服,端坐堂上,好像正在等待着什么。她平时很少穿汉人的衣服,今天却一反常态,穿了一件翠绿汉袍,袍子甚为华贵,绣云彩为隐纹,三层裙边,雪月承底,望去竟年轻得像是石闵的姐姐。

  石闵虽觉得有点异常,却也未放在心中,叩礼后正要告退,王氏却举手一点椅子,让他坐下。

  “早上王府的人来报,将你昨晚历险之事告知母亲,朝事复杂多变,你虽身担小差,风暴却已刮到你身边,孩子你又还年幼,为母很是担心。”王氏缓缓说道。

  “母亲无需担心,棘奴已经长大,所谓朝事风云万变,其实说到底就是趋吉避凶之道。”对自己的母亲石闵毫不讳言。

  王氏一皱眉,叹了口气,欲言又止,显得颇有心思。

  石闵见态说:“母亲,你有什么事情就告诉孩儿,自父亲去世以后,母亲含辛茹苦……”他略一顿,又道:“母亲的目的,孩儿明白,一切都是为了抚养孩儿成长。孩儿日夜惶恐,日夜炼心;心已如磐石,就算是天塌下来,孩儿也要为母亲撑起一片。”

  王氏闻言骤然一呆,逐渐双眼盈泪,樱口欲张却哽咽失声,泪水漫如垂帘,多年来的屈辱喷薄而出,却烫伤脸庞灼了胸口。

  石闵碰的一声双膝撞地,行五体礼,口带泣声道:“孩儿不孝。”

  王氏强忍悲痛,勉强止泪,许久后看着匍匐地下的儿子,柔声说:“孩子,你已经做得够好了。你起来,坐下听为母说话。”

  石闵重新坐回椅子上,近半年来胸口所压的巨石浑然碎成粉末,在母亲轻柔的声音中被吹去无踪。

  “孩儿可知,何谓汉人?”王氏说道。

  石闵略一思索道:“晋未溃于江东前,所属民众皆称晋人。后来北方战乱,各部凡掠有晋人归属,俱称之汉人。儿以为,晋人之称是某国之民,汉人之称是谓我族之名。”

  王氏道:“说得好,孩子又是否知道,什么是汉族?”

  石闵想了想说:“数百年前,汉高祖刘邦建立了汉朝,继强秦吞并六国后统一中原,是为汉始,民族初自称为汉人至今。”

  王氏说:“是极,那你可明白,为何汉之前有秦、之后有魏、接着又有晋;而外族却独谓我族为汉?”

  石闵虽然读过书,但那个时代远不是太平盛世,收集书籍本就不容易,而且赵国对某些书籍的传播又严加禁止,或是有汉人执笔篡改历史,总之许多知识彼此矛盾,混乱得无以复加;所以石闵对汉人的历史反而不及出身名门,自幼又聪慧好学的王氏来得明白。他想了想后道:“孩儿不知!”

  王氏的声音骤然自绕指之柔化为铁石之音,竟直呼胡人道:“诸胡谓我族为汉,只因一句话!”

  石闵双瞳紧缩,急问道:“只因一句话?是什么话?”

  王氏的声音又恢复如常,她抚了一下鬓影,状若花开,柔声道:“明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

  石闵全身剧震,木椅子的手把啪的一声被他拧断,他却还毫无察觉,起身念道:“明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明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他急走几步,嘴中一直念叨着这句话。

  后世之人不能理解他此时的心景,只有亲眼见、亲身历其中的屈辱和卑贱者才明白这句话对他所造成的巨大冲击。

  石闵转回身体的时候,已是泪流满面,忽然张口吐出一口鲜血,却连擦都不擦,急问:“何人所言?”

  王氏刚刚看到自己的孩儿吐血,神色变得十分紧张,她将华贵的汉袍揉得褶乱,却强忍着不站起来,直至听到石闵提问,才说:“汉代名将陈汤陈子公。”

  石闵眼中的热泪还没停止,却忽然大笑三声,咬牙道:“恨不早生数百年,为公引马作镫。”他返回母亲面前,重新跪下磕首,问道:“母亲,父亲毕生之敌匈奴胡刘赵,可曾于幽、并、司、冀、秦、雍六州杀汉人百姓流尸满河?”

  王氏道:“是!不过那个时候当今陛下还在刘曜帐前!”

  石闵继续问:“陛下随刘曜血洗洛阳,诛汉人百姓士官数万;陷白马,杀三千;长陵逆巨,坑万余降卒?”

  王氏道:“然!”

  “这么说,陛下和王衍之战,射杀放弃抵抗的汉卒逾二十万,也是真的了?”石闵抬头时眼中已无泪水。

  王氏道:“不错!”

  “既然如此,父亲为何要降?”石闵缓缓站起,低声问道。

  “男人的事情,女人是很难明白的。但是你父亲说过,人力不可逆天,胡汉之争就像两种野兽为了争夺地盘,那时候汉人像只病了的老虎;而胡人就如磨尖了牙齿的群狼。病虎当然要打败仗,等老虎被驱逐出去后,狼群和狼群之间肯定又将爆发争斗。诸胡与汉人皆有深仇,其中又以匈奴胡为甚。你的父亲之所以降陛下,是看出陛下志吞千里,之所以奋力助羯胡杀匈奴胡,是需要在群强环视四处无助之中,导一强击一强,闯出一条血路。”王氏说道。

  石闵望着母亲,眼中已经看不出任何波澜,他轻轻说:“棘奴知道了。哈哈!明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又一顿,长叹了一口气用更低的声音说:“乞活军。”

  石闵黯然退下以后,王氏轻笑一声,自语道:“棘奴长大了,妾已无憾,当随君去。此时不去,日后恐祸及孩儿。”于是走入内室,取毒引酒自尽。丈夫赴难的时候,她没有随之归去;自身受尽欺辱的时候,她也未归去;偏偏在孩子顿悟时候,她心力已尽,活下去再无所求。一杯毒酒下肚,她的心神忽然宽松起来,一缕笑意绽放在她如花的容颜上,“思从君去,了妾残身;君如青山妾似松柏,青山崩,松无耻苟存,君莫怪,此无根的人生,妾早已过腻了。夫君,你的脚步可否放缓些,妾来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