镀金的请帖就摆在顾青生面前。顾青生打开来看,却是乌太守府上设宴相聚的邀请。想来是女儿乌若兰回到府中已将受到顾青生相救的事告诉过太守,为此在情在理,乌太守设宴算是用来答谢。
帖上道明是家宴,且有文馆焦老夫子相陪。就算是再简陋不过,顾青生也是不便推辞的,而况太守设宴,又怎么会简陋呢。
原本随便派个下人过来就行,为了显示敬重,来的却是太守府上的管家。
和管家一起来的,还有州里有名的金大捕头。太守家中出事,且还是小姐被劫,这可是天大的事,由不得捕头们不尽量上心。
虽说现下小姐已经平安归来,但安保以后就不再出事。为此,金大捕头还是要寻找线索查将下去,争取早日将贼人一并捉拿归案。
救案如救火,却是丝毫耽误不得。为此一听说是顾青生搭救了乌小姐,且还曾同众贼人交过手,金大捕头立刻就要过来想要找顾青生问清楚贼人情形。
对于金大捕头问话,顾青生很是乐意相帮。那帮贼人实在是胆大包天,居然会想到在白日里绑架太守之女。虽然这次失手,但保不准以后还会行动。乌若兰人若幽兰,顾青生虽与她只是相识两日,但对她气质欣赏,因她的柔弱而生怜惜,不愿她再遭劫难。加之,虽只相处两日,但在顾青生心里,却是救过毋若兰的性命,且在搭救的时候还同过患难,对乌若兰自有一种道不明白的亲切。为此,顾青生欣然将自家对贼众的所知详细道明。
心下里,顾青生想的却是早日将那帮贼众捉拿归案,这般,则巢州城中如乌若兰一般的闺中女儿才都安全。扶弱惩强,这才算是侠义所向罢。
当晚顾青生同焦老夫子到了山顶乌太守府上。还是那个朱门,依旧是那样的飞檐,顾青生看一看,心下里颇多感慨。
上次来时,不过偶然,谁会想到,自家还有进来一日。
朱门打开,直进前厅。乌太守在厅上相侯。
有焦老夫子在前,顾青生不得放肆。当下等焦老夫子见过乌太守,顾青生才上前见礼。
朝顾青生看过几眼,乌太守和善地道:“却是英雄出少年,这就是相救过小女的顾公子了?”转过头来,对焦老夫子道:“恭喜焦兄,却原来文馆中出了如此大才!”
焦老夫子道:“乌兄谬赞!当不得!当不得!”
顾青生道:“乌太守夸奖了,小生愚笨平庸。昨日偶遇乌小姐有难,不过略尽绵力而已!当不得太守相邀,实在是不胜惶恐。”
乌太守道:“顾公子不需多谦!听小女说你文武双全,更兼古道热肠,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上品人物!”
顾青生惶恐回道:“当不得小姐这般夸奖!”心下想道:“那乌小姐真这般说过自己?上品?左右不过是个没品的人罢!”
乌太守拉过顾青生,领了两人入座。先是香茶奉候,喝了口茶,乌太守开始问起顾青生年岁家身。数月前,焦老夫子曾向他引见过顾青生,此时他却是忘了。
顾青生说起清水镇名以及父亲名姓,乌太守立刻记起,道:“却原来是他的公子!子承父志,想来字写得是不错的!”
顾青生道:“惭愧!家父的本事我却是一成也没学来!”
乌太守呵呵笑道:“至少你会武功,却是青胜于蓝!”想来想,道:“记起来了,月前焦兄过来府上时好像顾公子你也曾来,焦兄说过你的天资聪明,文才不凡,算是他授徒的里面出众的。能当焦兄赞赏,定是非空。”
边上焦老夫子道:“此言不虚。青生虽年纪轻浅,但学识有余。不比他人,年虽小,却是沉稳守愚。”
乌太守听了,点了点头。
顾青生听乌太守一句句叫自家公子,很是不惯,当下道:“乌太守只管直呼晚辈青生就是!”
乌太守听了,俨然笑道:“如此却失礼了!”话语转了一转,又道:“你是焦老夫子高徒,论我与焦老夫子的关系,可算为你长辈,为了亲切,我也就在此托大了,把你当子侄辈看待,你可有异议?”
顾青生道:“如此正好!”
乌太守听了,高兴道:“那我就唤你青生了!青生!”
顾青生应道:“未知大人有何指教?”
乌太守道:“今日在家,还是随便为好,你也不须叫我大人,我既视你子侄,你也随焦兄来唤我为世叔罢!”
顾青生听了,连忙道:“这如何敢当!”
乌太守正色道:“如何当不得?你救过小女,实在是对我乌府有恩,认你为子侄,已算委屈了你,若按礼法,却是本该视你为大恩人才对!”
顾青生听了,道:“无需这般!世叔且别这般说,青生应了就是!”
乌大人听了,高兴道:“如此才好!”
以下接着闲聊。乌大人吩咐下人道:“既然世侄非是他人,此间也无外人,还是唤小姐出来见人罢!”
没多久,乌若兰出了厅前,见到两人,先是恭声对焦老夫子唤道:“若兰见过老师!”
顾青生听了,心下很是好奇。边上焦老夫子见顾青生不解,笑着解道:“乌姑娘幼时,我有幸代为启蒙!”
顾青生心下道:“却原来如此,只是她也是老师之徒,与自己岂不是同门了!”
正想道,乌若兰已袅袅行到他面前,行过礼,低声道:“见过顾大哥!”顾青生听了,抬有看去,只见到一双如雾的眼角显在自家面前,正是乌若兰,虽才一日不见,却似乎有了些不同来。
仔细看看,眼前的乌若兰不再是同先前那般困顿,娴静悠然的气质更盛了许多。只看穿着装扮,也与昨日里不可同日而语。
“却原来她竟然是如此好看!”顾青生暗暗喝彩。脑子里想起的却是另一个女孩儿,同样惊绝人伦的容颜。虽然顾青生心下喜欢颜玉,这些日来,梦中频相见,虽知不得结果,却对她深不能拔,只觉伊人在心中无人能替换,但平心而论,此刻的乌若兰怎么也不比颜玉相差。
“顾大哥!我这里谢过你昨日相救!”见顾青生不说话语,乌若兰道,一双朦朦眼睛只款款地停在顾青生面上。
“不须如此多礼!”顾青生回道,想起分手时她要自家唤她“兰儿”,可大厅中又如何能够自专,礼法一事,实在是让人生分。
焦老夫子边上呵呵笑道:“你两个何须这般多礼!同是我的学生,若论拜师先后,则青生还须唤兰儿你一声师姐!”
乌若兰听了,急道:“却如何敢当!”
乌太守听了,道:“你们也别为称呼烦恼,兰儿!方才为父这里已经同青生说了,承他谦认叫我世叔,如此,你按这辈分算起,叫他一声‘大哥!’就好!”
乌若兰听了,呆了一呆,当下对顾青生低声道:“大哥!”
顾青生连忙应承。
随后乌若兰不再言语。乌太守干道:“兰儿年弱,却是多苦。向前早早没了亲娘,却是连个兄弟都无,今日里能多出个对她好的大哥来,实在是个高兴事!”
焦老夫子边上也道:“正是!正是!该为亲贺!”对顾青生道:“真是有缘,兰儿有难,能够有青生相救,可不就是兄妹之情么?”
边上乌若兰若有所思,正不言语间,乌太守道:“兰儿!你不是身体不适么?现下无事,还是进去休歇罢!青生在此,自有为父及你师傅相陪!”
乌若兰深低下头,欲说还休,乌太守温声吩咐道:“进去罢!”
当下乌若兰对顾青生招呼道:“大哥在此,原谅小妹不适,不能相陪,就此告辞!”说完转归黯然离去。
不久掌灯开宴,酒肉横陈,大多是从乡间来的顾青生从不曾见,面对如此佳肴,且有太守做陪,顾青生本该欣然,却不知怎地,总觉得有些冷落。
隐隐地,面对乌太守那和言善语,顾青生总觉得他是要在暗示些什么,只是自家难懂。
大约吃过半场,突然夜空中传来琴声,泠泠作响,听音律,却是短声,顾青生初时不经意,只是听久了,察出来律多重复,若一吟三叹,又似再三缠绵传唱。顾青生当下静下来暗记音律,终于听得出来,那琴声弹的却是“诗经”中的“汉广”: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蒌;之子于归,言秣其驹。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琴声似有幽怨,顾青生听了,心下暗暗奇怪。那乌若兰既已回家,该是欢喜才对,却如何似是不乐?“汉广”一诗,载于“诗经”中“周南”,说的可却是男女之间的事,江汉之广,都喻的是有情却无由可通,那乌若兰反复弹凑这曲,却是为何?
不多久,那音律又变,少了温厚醇韵,却多出来大胆,换成的却是“柏舟”: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髡彼两髦,实维我仪。之死失靡它,母也天只!不谅人只!
泛彼柏舟,在彼河侧。髡彼两髦,实维我特。之死失靡它,母也天只!不谅人只!
顾青生听了,更是好奇:却不知那乌小姐所爱的却是何人?不知道该是什么样的公子才值得她之死失靡?却好生奇怪,琴中似乎有怨其父母阻拦之意。“母也天只!不谅人只!”,方才乌太守言道乌若兰的母亲逝去多年,却如何不谅了,莫不是。。。。。。说的是乌太守有意阻拦不成?
如此却是太不该了!有情人正该是相伴不离,却怎么肆意摧殳?顾青生想到的是自家同颜玉的情形。那乌若兰虽苦,却是比自家要强上些。乌若兰是两厢有情,外人阻拦而已,而自家却是一厢情愿,难换对方深心。
却不久那琴声又变,这回却是更加活泼大胆的“郑风”中的“东门之(左土右单)”:只是那诗本该有两句,琴声却弹来弹去,总是那句:“东门之(左土右单),茹虑在阪。其室则迩,其人甚远。”
顾青生听了几遍,突然一惊:“其室则迩,其人甚远”,说的是近在咫尺,却无由可见,还有比这大厅更近的不成?那人。。。。。。莫不是说的就是自己罢!
果然那琴声又变,却已不是“郑风”,转成沉郁的“唐风”,却是“绸缪”:“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
当下顾青生再无怀疑:那乌若兰心下里的那人却。。。。。。却是自己!
大厅宽敞,顾青生却觉热闷。却不知那乌若兰何时喜欢上自己的。自家虽数月前见过她一面,真正相识,也不过就这两日之事,难不成因为自家救过她,她便于路喜欢上自家不成?
只如此才能解释方才她初出来时见到自家的如雾似诉的多情双眼,才说得通为何方才乌太守让她回到后屋时她的黯然。
顾青生一时之间,却如古诗中所道“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想到的是一路山行时自家背负那乌若兰时她的娇羞,还有她在将军石前的感语,还有她在牯牛石上同自家的共语,还有她在山下借宿时灯下替自己的缝补衣服,还有在进城前专意要告诉自家名字,让自己唤她“兰儿”,还有她介意自家以后会不会在意那件缝补后的衣服。。。。。。
后面琴声低诉,顾青生的心思却翻翻转转,不得停息。只是面上还留着平淡,静听乌太守同焦老夫子的言语。
却似没听到后面的琴声,乌太守有一搭没一搭地同焦老夫子谈着新奇的话语。“焦兄,如此吃酒,实在无聊,未若我们这里行个酒令,好也不好?”那乌太守道。
“却不知行个什么酒令?”焦老夫子问道。
恰好一盘野鸡肉上桌,乌太守挟了一筷,品了一口,道:“就以这山鸡为令,我们各说四句,当中需要含着‘山鸡’‘凤凰’才行,怎样?”
焦老夫子笑道:“如此,还请乌兄先来!”
乌太守略微沉吟,随后说道:“嫁娶须慎重,为防门不当。人间至不公,山鸡配凤凰。”
焦老夫子听了,笑道:“甚好!”也自沉吟,随即接道:“门户有高低,嫁娶自笑啼。人间多不乐,凤凰配山鸡。”
乌太守听了,笑道:“这个不算,却是偷巧了!”
焦老夫子也自笑道:“虽是将乌兄言语换了说法,却是两般都全,如何不算?”
乌太守笑道:“好罢!勉强算过!你我还是来看青生的罢!”
顾青生此时心中满是不欢,一张脸却涨红,心下想道:“这乌太守却是在嫌我门楣了!乌小姐自是凤凰,只是我顾青生如何是山鸡了!”听了乌太守招呼自己来答,当下张口吟道:“夜半读书在前堂,日来耕种于南阳。时人不识高才士,哪知山鸡是凤凰!”
“好句!”焦老夫子赞道,“以孔明自适,却是志高不凡!若是苟能如此,他日未必不山鸡变成凤凰。”
乌太守听了,只管那里沉思,不再言语。
顾青生说了这句,见那乌太守不再说话,心下方才转为稍稍平静。却想道:“实在是空自担心!我这里山鸡也好,凤凰也罢,却干了你太守何事了?乌小姐是上品人物,却不是我喜欢,我也不会高攀!”
这里见乌太守不再插话,焦老夫子转对顾青生肃然道:“山鸡也罢,凤凰也罢,却是青生,你须当记:于人援手,需防留香,援手救人,留香却是害人,要知道人之多言亦可畏也!青生你昨日里救人,事急从权,自是好事,却连累了兰儿同你孤男寡女相度一日,却如何能解众人之口?”
顾青生听了,回道:“老师说得有理。只是青生行事,也有自家法度,当日不会失礼,现下更不会到处宣扬。”
焦老夫子听了,道:“如此甚好!方才乌大人执意要让你同兰儿兄妹相称,却是方便避嫌,少却别人蜚短流长,你需领会!”
顾青生听了,应道:“青生知道!”心下想道:“认了兄妹,只怕也是用礼法来阻了我生出不该有的心思罢!乌太守实在是好心计,只是却不该来拿我同山鸡作比。”
以下酒宴更无心思。几人再喝过几杯,便是收场。
同那乌太守作别,正要转身离开,后面乌若兰出来,走到顾青生面前,迟疑道:“兰儿见过大哥!顾大哥既已认了兰儿这个妹妹,还望以后不要忘记了兰儿,记得经常过来看望!”话语说完,随即紧张抬头来,看向顾青生。
顾青生朝向乌太守看过去,乌太守却是不见喜怒,当下顾青生回过头来,对乌若兰道:“这是自然,日后若有机会,定当过来看望妹妹!”
说完,随即离开,不再见那乌若兰如怨如诉的双眼。
只等出了乌府,听到背后朱门关闭,回过来看看高墙碧檐,心下里却想到的是:“侯门似海,会有机会不?只怕以后都不能见!也罢!若是我能选,也该不见!你是高高在上的凤凰,我却是山野出来的人家,门户有别,哪得璧合?早间你骗我只说是富女,若你真是富女,却该多好!”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