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逃亡或基因(1)


本站公告

    后来我发现,我研究所谓家族史,有点胡搞,在父亲家族学科方面,因为资料与样本严重缺乏,根本进行不下去。没有家谱显现,不知道祖宗何方神圣,从我自己一个地道的所谓南方人,莫名其妙喜欢新疆的馕,喜欢陕西羊肉泡馍,喜欢山西刀削面,喜欢内蒙烤全羊,喜欢北京二锅头,大致可以断定我的祖先们,基本上都是倒霉蛋,在中原的政治大舞台上,唱大戏完全失败,风卷残席,一路落荒而逃,跑到南方的蛮夷之地,从此断了野心,开始老老实实的桑梓日子,江南的富庶,大抵政治上的失魂落魄者,隐姓埋名销声匿迹干出来的。我没见过先祖,没见过祖坟,没见过爷爷,没见过爷爷的兄弟姐妹,没见过爷爷兄弟姐妹的后代,没见过父亲的兄弟姐妹,没见过父亲兄弟姐妹的后代,所有直系亲属不但没有见过,连基本信息,连小道消息,连口口相传的家族传说,一点都没有,父亲从来不说,我们从来不问,好像父亲家族根本不存在一样,家族史在父亲这里断代了。古老而生生不息的丁氏家族,很可能就会断送在父亲手里,葬送在20世纪一个历史反革命身上。就凭眼前父亲这么一个不成人样的活标本,我一门心思的研究,是没法取得重大突破的。

  在母亲家族学科方面,因为有杭州葵巷大学路1号外公的老巢,后来尽管老巢覆灭,断了粮草,尽管常常藕断丝连,母亲像断线风筝,但毕竟外婆的澎湖湾,一目了然,所以就有两个重大发现。第一发现,母亲家族里的所有男人,除大舅舅意外死亡,到目前为止,已死的都活到80岁以上,不管已死将死,一律患有高血压,已死的有高血压,没死的也有高血压,已死的已经证明,他们的死亡与高血压有关,将死的将会证明,他们的死亡不会与高血压无关。第二发现,母亲家族里的三个女人,生命都应该在60岁结束,外婆死于60岁,母亲死于60岁,按理姨妈也在劫难逃。姨妈在60岁那年,乳腺癌远远到来,准时到达她的乳房,像一列火车经过长途跋涉正点到达杭州站,一分也不差,这让姨妈十分慌乱,在乳房问题上左右摇摆。最后在姨夫的命令下,在大头后半生命运的感召下,姨妈下定决心,要把左边的乳房拿掉。拿不拿掉,老太婆的乳房都是废品,最多一个次品,等于卖掉一个废品或次品,去换回一些生命,有眼光的人都会认为十分合算。因为科学的进步,发现及时,因为条件的良好,斩草除根,姨妈就比外婆与母亲幸运,比外婆与母亲多活了10年,多少挑战了宿命,显示了主宰自己命运的胜利,一个10年的胜利。这年头一个人能主宰自己10年,很牛逼的事情,很伟大的胜利了。

  但是,姨妈的伟大胜利,并不能证明基因就渺小,基因就不牛逼,癌症就是基因,高血压就是基因,大头是不是基因不好说,我这个最后混迹到北京,成为第一代北漂,我认为馕就是基因,二锅头就是基因。至于祖先从北方来,父亲流放青海,我盲流北京,到底有什么因果关系,有没有流浪汉基因,有没有落荒而逃基因,再追问下去,甚至有没有牢狱之灾的基因,这都是一个问题。有世代经商的,有医学世家的,有几代革命的,有几代杀人的,有几代当官的,有几代讨饭的,满眼望去,基因如万里长城,延绵不断,基因如万里长江,滔滔不绝,人类在基因的长河里,永远折腾不休。基因就像父亲的近视眼,我的近视眼,弟弟的近视眼,我儿子的近视眼,弟弟女儿的近视眼,必将一代一代近视下去,永无休止,我们将永远躲在镜片后面看世界,模糊不清,乃至朦胧漂移。后来我才发现,我在母亲死后,辞职下海,毅然北上,企图逃离金华,企图逃离难父难母的落难之地,实在是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基因的追杀,像阳光普照,像月光如水,像地球的自转,永远无法摆脱。所以,当2000年第一个五一黄金周,我在上海往杭州的火车上,接到金华一个朋友的电话后,我立刻觉得,父亲的鬼魂附身了。

  当时我全然没有意识到,沪杭线这条短短的中国最繁忙的交通命脉,是我们家的短命线,是我们家的鬼门关,当年父亲就是在这条线上,坐在偶然买票的某次列车上,哐当哐当,春风得意马蹄疾,偶然碰到校友何教导,从此与响当当的华东军政大学,与轰轰烈烈的解放大西南彻底无缘,阴差阳错,走上一条反革命的不归路。我与父亲当年的情形十分相像,我也偶然定个日子,偶然买票某次列车,我也春风得意,我也哐当哐当,我也火车向着故乡跑,差不多有一种衣锦还乡的感觉出现时,手机不失时机响起来了。打电话的金华朋友,是当年七中系统比较有出息的家伙,现在已是文化局的领导,每次回金华,我们总要见一见,偶尔也通通电话,电话里他很平常问我:

  “在哪里啊?”

  “在上海去杭州的火车上,准备回金华过节。”

  “怎么样,最近怎么样啊?”他问得很含蓄。

  “最近啊,没怎么样,老样子啊。”对于这种老套,我一般也很含蓄。

  “有一件事情,你知道不知道?”朋友突然压低声音。

  “不知道啊,什么事?”我居然也很奇怪地压低声音。

  “你不知道啊,有人在金华查你。”

  “查我,有人在金华查我?”

  “是的。”

  “什么人查,查什么啊?”

  “你知道就行了,我也是刚刚听说。”

  “你怎么听说?你听谁说?”

  “我也是偶然听说,反正查你是肯定的。”

  “你的意思是,我有什么问题了?”

  “这个就不清楚了,你小心一点就是。”

  “难道,我有安全方面的问题?”

  “可能是吧。”

  “我好像没什么啊,没什么啊?”我开始进入自言自语状态。

  “这个就要问你自己了,小心一点,小心一点好。”朋友已经开始安慰了。

  朋友是可靠的,这个朋友是不会开玩笑的,他之所以没有百分百透露,与他的官员身份有关,他能提供这个信息,已经证明他冒了泄密风险,具有通风报信嫌疑,已经说明了我的危险境地,查我,安全,小心,这几个字眼足以让窗外的风景,变得一片模糊。按原来计划,我从北京到上海,办完事到杭州,再办完事到金华,现在金华该不该去,就成为一个问题。如果金华不回去,北京又回不去,哪我又该去哪里,这又是一个问题。难道我一生中必然要来的逃亡生涯,就此开始,就这么马马虎虎开始,就从2000年这个新世纪元年的中国第一个黄金周开始,这么难得一个好日子,是我做梦也没想过的。在父亲的短命线上鬼门关里,我不得不天花乱坠,我俨然一个四面楚歌十面埋伏千军万马独木桥的亡命之徒,一个共产党的地下党员,一个国民党的暗藏特务,一个被通缉的逃犯,一个被追杀的凶手,一个江湖侠客,一个黑社会老大,一个商业帝国的间谍,一个军事组织的卧底。一系列本能反应电影似闪过之后,我在杭州的宾馆给老婆打了一个电话。\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