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魔咒或肿瘤(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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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说:“我完完整整来,就完完整整去,谁都不要想在我身体上动刀子。”

  母亲说:“我就一句话,不能把我的身体切成两半,搞得一塌糊涂。”

  母亲守身如玉,誓死捍卫肉体尊严的想法,让我们不知所以,好像完全没有来路,完全莫名其妙,老都老了,身体破一下,而且是为了活命破一下,科学的破一下,有什么不可以呢,人都要死了,还要管肉体,那是武则天慈禧太后的事。即便是皇上,一个人死不死的问题,也不是自己说了算的,母亲的身体不是母亲自己的,母亲的生命是我们大家的,所以我们大家一致决定,一定要让母亲吃上这一刀,命都快没了,还怕什么刀,人在江湖飘,哪有不吃刀,吃了这一刀,大家心安理得。所以那些天,母亲的病榻前,人们似乎是排着队,去劝说母亲应该吃上一刀的,我发现母亲的朋友忽然间多了起来,七中的老师来了,罗埠中学的老师来了,老师范的老同事来了,母亲退休后管理的一个电大教学点的学生们来了,甚至母亲已记不得名字的不知道什么学校毕业的学生都来了,周老师马上要开刀,大家好像都在奔走相告。母亲躺在医院里,平生第一次接待了这么多期盼送她上手术台的客人,第一次听取了这么多手术台就是鬼门关似的告别话语,第一次让大家瞻仰了自己视死如归的面容,好像众星拱月,被拱得更加孤单。母亲不哭,不撒娇,不开刀,床前明月光,疑似地上霜,母亲的三不政策搞得大家都束手无策,连一向言听计从的何校长都不管用了,连代表杭州方面打一个多小时长途,苦口婆心的姨妈也没用了。在闹哄哄行将安静的一个傍晚,当时只有我和弟弟在场,母亲忽然对我们,好像也不一定对我们,好像有点自言自语,但我们都听见了,母亲说:

  “做人就是一出戏,没想到我在医院里唱起了主角。”

  没想到从来没有语录的母亲,在人生的最后关头,说出这么一句大彻大悟的话来,尽管有盗版的嫌疑。我终于想起,母亲喜欢越剧,偶然还会哼几句,哼得很轻,听不清什么词句,但很有腔调,一听就很悲苦哀怨的那种,我不懂戏曲,估计红楼梦林黛玉之类,有一回金华在上演《盘夫索夫》,母亲说要去看,不知最后看了没有,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后来在母亲的葬礼上,我把跑遍金华城才买到的《盘夫索夫》磁带,随意选择放了一段,弟弟他们都很奇怪,不放大家熟悉的哀乐,不放贝多芬的命运,干脆来一个国际歌,也是英特那雄耐尔,怎么会放这么一个不伦不类的东西。我仔细听了一下,对着磁带说明书,好像是戏中《官人好比天上月》的一段:“官人啊,官人你好比天上月,我为妻可比是月边星,那月若亮来星也明啊,月若暗来我星也昏……”越剧这个东西确实很怀旧,很诉苦,凭空叫人伤感,难怪母亲偏爱,只是不知道母亲从前唱的是不是这一段,母亲会不会唱这一段,现在母亲喜不喜欢听这一段,我就乱点鸳鸯谱,算是了她心愿,也算了我心愿。我沉浸在越剧缠绵的唱腔里,追忆母亲往日的点点滴滴,追到最后,竟然一片空白,对母亲毫无印象,没有遗物,没有遗产,没有遗言,没有语录,没有笑容,没有哭脸,没有撒娇,没有撒泼,没有骂娘,没有骂人,没有骂天骂地,甚至连一张标准像都没有,母亲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无法结论。我对满脸疑惑听着越剧的弟弟说,母亲就是一个越剧爱好者。

  母亲开不开刀的事情,在最后一刻发生转机,我想同演戏,同盘夫索夫,也没有什么关系,同红阿姨倒有很大关系,那个安静的傍晚,母亲破天荒发表疑似盗版语录之后,红阿姨来了,红阿姨总是在大家不经意的时候出现,有点鬼鬼祟祟,突然出现在母亲的病榻之前。我们不知道红阿姨凑到母亲床头,交头接耳和母亲说了一些什么话。嘴巴咬耳朵,尤其一个捂住嘴,贴近另一个的耳,我以为是人类最恶俗的推心置腹,这样的镜头经常出现在官方的一些会议上,好像他们很亲近,谈得事情很要紧,也很注意讲卫生,注意公共环境的语言文明。没想到红阿姨使用这种方式居然很管用,这么多读书人,文化人,甚至资深如何校长,权威如姨妈,都没能让母亲回头是岸,按理红阿姨不该有这么大的能量,说不出什么深刻道理,让母亲回心转意的。第二天母亲就老老实实进了手术室,进去之前,母亲没有拉父亲的手,没有拉弟弟的手,很奇怪就拉了一下我的手,而且,之前的手术签字,母亲也叫我签,我一下子觉得,我这个长子的存在,对母亲来说,好像有什么重大意义。其实,母亲平常,在别人面前,一向夸奖弟弟的,说弟弟勤劳,弟弟勤快,弟弟会烧饭,会炒菜,会洗碗,会把某一堆垃圾,及时清理到屋外。说我就像从前那个死鬼,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什么都不做,懒得不得了,说我花钱大手大脚,和那个死鬼败家子一模一样,现在想起来,父亲从前的大手大脚我不知道,父亲现在的小里小气我有所领教,就这一点去说,青海的劳改还是卓有成效的。有一回,母亲好像忽然说漏了嘴,说家里的大事,还是要靠我的,不知道什么意思。其实家里没什么大事,我印象中好像也没有什么大事,为家里作出过什么应有贡献。在家庭这个问题上,我一向自卑,没有衣锦还乡,没有荣归故里,没有光宗耀祖,更没有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实在谈不上有什么家庭观念,实现什么家庭的理想,如果今天,我绝不会成家,让家庭去见鬼,让家庭在我手上彻底消亡,说我自私也好,说我不负责任也罢,我坚定认为家庭实在是人类最糟糕的发明,最大的败笔。惭愧之余,觉得现在签字,送母亲进手术室,可能就是家庭中真正的大事了。父亲也很自觉,不过来和我抢班夺权,大概自觉青海有愧,已然不能在家中掌权,所以母亲发病后,默默无闻做一些后勤事宜,买病号菜,烧病号饭,送病号餐,继续发扬光大劳改菜系,经常被母亲骂得唯唯诺诺,父亲也是不解释,不还嘴,不改正,以自己的三不政策,对付母亲的三不政策,当然这都是我们在场的情况下。我发现,这是母亲现在唯一的变化,敢于而且善于找到机会,及时数落一下父亲,就好像有些女人,同男人上了一次床,从此就觉得自己对那个男人,有了天经地义的话语权。母亲当然不是上床的问题,也不是床上的问题,母亲也许是病理变化,引发心理变化,久病无孝子,久病无老公,久病无老婆,久病无男人,久病无女人,道理都是一样的。当然,母亲也许仅仅是觉得机会已经不多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善就是真,真就是美,该说就说,该骂就骂,总算有了一回真善美。

  三个小时过去,我们好像等了三十年,主刀的医生跑出来,把我叫到一旁,说情况就这样了,你妈妈还算坚强,恶性是肯定的,现在彻底拿掉了,以后就靠她自己的造化了,现在我惊讶医生的话,竟然和表弟说大头的话一个意思。护士长端过来一个大铁盘,上面放着一个血淋淋的肿瘤,拳头大小,红褐颜色,看去像猪脑,似乎还冒着热气,看着这个刚从母亲躯体中挖掘出来的妖魔,那一个瞬间,我大脑轰鸣,思绪飞扬,眼前矗立着一个巨大的猪脑般的肿瘤,像一座凶神恶煞的雕塑。我确认这就是魔鬼附身,就是在母亲躯体里兴风作浪三十年的祸根,现在刨根问底了,水落石出了,母亲一身轻松了,母亲可以干干净净走了。母亲走的那天,在三个月之后,我正在外地出差,忽然意识到该回家了,赶回家里,已是深夜,母亲躺在床上,眼眶深凹,眼球凸出,两颊深凹,嘴巴凸出,看见我,眼光突然一亮,很放心说了一句话,声音轻得像哼一句越剧,母亲说,你回来了。母亲的话显然有责怪我的意思,我连连点头,承认自己让母亲难受了太久,让死人等人,无疑一种罪过,死人不肯闭眼,让一口气撑着,实在是对活人的一种示威,一种轻蔑,会让所有面对她的人,从此灵魂不得安宁。我不知道我外出的这几天,发生了什么变异,母亲的疼痛期已经过去,按理还可以拖上一段时日,即医学上所说的临终期,我惶惶不可终日般看着母亲,母亲可能还想说什么,但已经说不出来了,母亲半睁着眼睛,开始张大嘴巴,最后定格成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一团气流从里面冲出来,在洞口缠绕半天,经久不散。这时原本呆在外间,半天不露面的父亲,恰到好处走进来,手里托着一套母亲的新衣,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做了这套新衣,毫无疑问,这是父亲一辈子为母亲做的第一件衣服,而且是送终的寿衣,而且偷偷摸摸完成,不知安的什么心。这个在青海见惯死人的家伙,知道时辰已到,不失时机出现,伸出一只枯藤老手,从母亲的眼睛上一直捋到下巴上,动作老练,一丝不苟,大家顺手看去时,母亲眼也闭了,嘴也闭了,鼻子里冒出最后一缕气息,扶摇直上,消逝在天花板上。我们大家都默默站着,没有一点声音,一切发生得太快,一切也发生得太慢,大家面对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尸体,脑子里好像一时都转不过弯来,不知道接下来的一步该怎么去继续,就连父亲这个对付死人的老手,也手托新衣,目光游离,不知道该怎么对母亲下手。这时候一团黑影准时飘荡在大家面前,一连串奇怪的念念叨叨在我们身前身后响起,小屋空气骤然紧张,瞬间弥漫恐惧气氛,待我们回过神来,红阿姨仿佛母亲的救星,早已自天而降,嘴里念叨说,换衣服,换衣服,快换衣服啊,快换衣服啊,再不换,换不了了,再不换,换不了了。红阿姨不知道多少岁了,口齿本来不清,夹着满口乡下土话,情急之中,说话就像叨叨念经,她那副瓶底厚的眼镜,又散发一种幽光,黑衣黑裤黑鞋,一身黑色装束,连头发都盘成一个高高的黑髻,像戴着一顶巫帽,这么一副形象,不说她巫婆再世,实在对不起今夜的大驾光临。红阿姨说得当然很科学,尸体一凉,就会僵硬,尤其母亲这种硬撑到今天,肉体说不定早已冰凉的人,更可能一见风就风化,干巴巴像石头了。红阿姨不可动摇地成为现场的指挥官,红阿姨是这样指挥我们的:她很有准备地从怀里拿出六根蜡烛,说周老师60岁,要点六根蜡烛,要点在母亲的脚后跟,黄泉之路要照亮的,要好好送母亲上路,要必须父亲点。接着,红阿姨又不可抗拒地指挥我和弟弟,马上给母亲换衣服,必须要我和弟弟亲自换,媳妇们是不能上手的,我们完全服从红阿姨,但也奇怪,红阿姨为什么不叫父亲动动手换衣服,而要叫他点蜡烛呢,难道这里面有什么奥妙,有什么玄机,巫婆的心思,我们搞不懂。那天完事之后,我本来想问问清楚,不想我问出口的话,竟是那天红阿姨成功说服母亲进手术室到底说了什么话,红阿姨好像被我问懵了,以为我要查究什么,半天才眼镜一片白光说,我没说什么啊,我就说有心脏病开刀不要紧的,我有一个亲戚开了之后还活蹦乱跳。红阿姨好像真有魔法似的,红阿姨叫我们脱母亲衣裳,我们就脱母亲衣裳,红阿姨叫我们脱母亲裤子,我们就脱母亲裤子,这样一脱到底,全部脱光之后,母亲就在我们面前暴露无遗了。我第一次看见母亲裸体,感觉很熟悉,一点不陌生,全身好像很白,乳房似乎还丰满,肚子除了刀疤,没有什么赘肉,唯一让我略感遗憾的是,母亲的阴毛很少,颜色也不深,稀稀落落,东倒西歪,不知生来就是这样,还是人老病死造成。我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认真端详母亲,从头看到脚,感觉病魔只是打入内部,掏空了母亲皮囊里的五脏六腑,外表没什么损伤,正好与父亲的情形相反,那家伙外表沧桑,灰头土脸,内心强大,刀枪不入,天生青海的料,打个臭美的比方,高原上随脚踢出一块昆仑玉,看去像块烂石头,完全是祸心包藏的坚壁清野。从母亲美丽柔软的躯体看去,细皮嫩肉,肌理平滑,性感充盈,完全可以想象成西汉马王堆女尸2000年前下葬前夕的模样。我默默对母亲说:

  “她好像没有年轻过,但永远也不老。”\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