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后事或大头(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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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表弟说,来了,来了,在接待室门口看见大头老板远远走来,我竟然有点心跳,好像马上要见一个小妖精情人似的,这是我始料未及的,真是见大头鬼了。大头一米八几个头,走得很神气,两手背后,腰板笔挺,气宇轩昂,满脸慈祥,完全没有想象中精神病人的猥琐与狰狞,一个管理人员在前面引导,完全像一个开路的保镖,如果换下疯人院的条状病服,大头完全可以是一个投资良渚文化博物馆的房地产商,也完全可以是一个进出人民大会堂的省长市长,我不能不惊叹基因与风水在大头身上的完美结合。大头走到我面前,没有过分笑容,也没有过分严肃,很有分寸看着我,甚至有居高临下的意思,这让我有点不知所措,既不敢去拥抱,也不敢去握手,表弟就问大头:

  “你还认识吗?”

  大头说:“小禾,表阿哥。”

  表弟说:“还有什么人?”

  这个问题其实有点似是而非,指向不明,不料大头随口而出:“大姨妈,金华的。”

  表弟说:“还有什么人?”

  大头说:“大姨夫,青海的。”

  表弟说:“还有什么人?”

  大头说:“表阿弟,农机厂。”

  大头言简意赅,对答如流,居然还知道很多年前,弟弟在罗埠的农机厂,对精神病人

  的一般性见面考核,大头不但轻松拿下,而且会给人惊喜。千万不能玩笑神经病,他的尊严在回答你,他的智商在小看你,他很清楚你们为什么要考他,大头其实对任何人事问题都没有兴趣,他真正有兴趣的是我们手中的东西,他开始露出一脸憨笑。这种古怪的憨笑我只在外公脸上发现过,大头长得像姨妈,性格像姨夫,表弟长得像姨夫,性格像姨妈,我有次问表弟,你们夫妻两个都不矮,你们儿子怎么不高啊,表弟笑呵呵说,隔代遗传,返祖现象,儿子长得像奶奶。我们一起走进接待室,我和大头面对面,表弟在右侧,管理员在左侧,没有什么闲话,直接交接东西,管理员一一登记,问大头要什么烟,大头马上伸手拿过一条,管理员看他一眼,大头马上笑嘻嘻还回去,还对我做了一个鬼脸,说两包两包,两包就可以,大头知道规矩,说着就拿了两包金色利群,四条烟里最贵的一种,又拿起桌上表弟的半包中华,说这也是他的,然后看表弟一眼,立刻就把上衣的口袋塞得鼓鼓囊囊,正襟危坐起来,露出不卑不亢的样子,这时我发现,大头的喉咙处,呼吸有点急促。管理员说:

  “大头今天又发财了。”

  大头斜他一眼:“我又从来不缺钱。”

  说完转过脸看表弟,“我的存折呢?”

  “已经存进去了,下次来带给你。”

  “噢。”

  大头的应声,郑重其事而又漫不经心,显得很自然,好像生意做成往账户里打了一笔钱,好像一个长官对部属办事的首肯。他们的老大从北京回来奔丧,来看过大头,说好先给大头一万五,大头记得很牢,表弟说现在大头越来越在乎钱了,他好像也在考虑他的后事呢,这话当时就提醒了我,是否应该尽自己能力给大头一些帮助,这时我就套近乎说:

  “大头还有存折啊,我也往里存一点。”

  “不要,表阿哥钞票。”大头忽然摇头,大头心里一明白,就摇头,一摇头,就严肃,就让人紧张。

  “你那次去过金华吧。”我赶紧转移话题。

  “去过的。”大头又是随口而出。

  “你们怎么去的?”我一直不知道他们怎么去的,以为是扒火车去的。

  “坐火车,两个人,一人四块钱车票,八块钱,我一共十块钱,剩了两块。”没想到几十年前的事,大头记得这么清楚。

  “怎么不去找大姨妈呢?”

  “我那个朋友说,他有亲戚在金华当兵,我们就先去飞机场,就抓起来了。”

  那时金华只有一个备用的军用机场,有一个雷达部队,我说:“后来呢?”

  大头笑起来:“在金华遣送站住了三天,就回杭州了。”

  我还想和大头谈谈金华遣送站,谈谈那次神秘的未遂金华之旅,表弟说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该走了,尽管是特殊病人,管理员一般不会催,但我还是客随主便,很识相站起来,和大头合了一个人生第一影。相机中一个大特写,我手指大头口袋,两包半外露的香烟很夸张,在大头胸前挤眉弄眼,大头则胸中有粮,身体不慌,目视前方,斗志昂扬,比我当年在农村潇洒多了。表弟的摄影很专业,省建筑设计院专业建筑摄影师,兼着晒晒图纸什么的,这是他唯一沾了老头子的光,一干几十年,如今表弟的儿子也从建筑专业毕业了,学校不主流,很难找工作,目前干的是快递。姨夫离休太早,作风太硬,没想到为儿子安排与建筑相关的房地产行业工作,那是他手到擒来的事,更想不到孙子也需要工作,子子孙孙都要有所交待,所以,从建筑世家的角度去看姨夫,姨夫显然后继乏人,没安排好后事。好在大头发病早,算和老大一样,有一个相对好的归宿。当管理员用磁卡打开铁门,栅栏里已经有不少大头的难兄难弟,好像一群粉丝在翘首盼望大头,我看见大头的神态很老板,很老板的大头很快前呼后拥了,我这才呆呆感觉到,铁墙里面,铁幕背后,是另一个世界,住着另一群我们完全陌生的人类。回城路上,我说起大头的呼吸,那喉咙结艰难翻动的样子,伴随着连续不断的嘶嘶声,实在令人后怕,尽管我们都在说一些无关紧要的往事。表弟说,一到夏天,大头的心脏就犯病,文革是夏天开始的,大头是夏天发病的,夏天就是大头的灾难,夏天的轮回太漫长,年年有夏年年夏。表弟说起夏天,竟然像念诗一样,估计就是姨妈遗传,姨妈当年也很文学,纯粹文学女青年,满身罗曼蒂克,不然不会嫁给死板的姨夫。表弟说,有好几次都下了病危通知书了,都是他签的字,他现在完全履行一个父亲的职责,奇怪的是,大头好像一次一次都挺过来,今后只能看大头自己的造化了。表弟说,大头现在也五十多岁了,没有比这里更好的地方可去了,衣、食、住、行、病,都有人管着,夏天有空调,冬天有暖气,虽然没有自由,但也没有压力,心也轻松,身也轻松,自由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满世界人都在追求,追到最后,四大皆空,反而变成神经病。表弟说,大头也曾经有过青春躁动期,躁动期发病更厉害,那次跑到金华去,完全是躁动表现。表弟毕竟懂大头,我忽然想起,大头曾经在姨妈家和母亲说过,想要讨老婆什么的,当时大家都当是玩笑,一阵搪塞,一阵支吾,一阵嘻哈左右而言他,人们或许不知道,一个肉体强壮而头脑简单的家伙,生理需求说不定比常人更强大。大头天生和母亲亲近,大头只能和大姨妈,谈谈难言之隐,看来那次他是有目的去金华的,没准就是向母亲求救去的,也许母亲自身难保,也许母亲无所作为,但大头连表达的机会好像都没有,大头一生的肉欲之需,完全被精神病消灭,完全被人间遗忘了。表弟说,现在大头安静了,现在我也想通了,我喜欢一首诗,到时候就在心里念念,念你这个文人听听,说着,一条路走了四十年的表弟,一个四十年走一条路的表弟,一个四十年来,每个月都要在所谓正常人与神经病之间,在所谓人间天堂与精神病院之间,走一个来回的表弟,我的非凡表弟,就在无声的汽车中念起诗来: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