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后事或大头(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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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以为帮父亲处理完三件后事,也差不多了,父亲可以收心了,从此可以过一些踏实日子了,没想到父亲的后事源源不断,而且花样翻新,他先是把新房改造了一番,搞了一个烧煤取暖工程,门口看去,一个大煤炉倚墙而立,一根庞大的铁皮管子从煤炉顶到天花板,然后一个九十度穿过气窗,通向屋外,这完全是青海的玩法,金华城里独此一家。父亲说,南方冬天太冷,不如青海冬天好过,口气完全是对青海的炫耀。接下来,他跑到市教委,去落实退休单位,就是每月可以拿退休金的地方,这明明是好事,而且父亲坚持要亲自去,父亲说,没人管我是不行的,管我这个地方很要紧的,分明是一个劳改犯的态度。前面好像说过,因为父亲的退休金高于教委主任,办事人员认为这有点荒唐,随便拿出一点政策,就把父亲的退休金抹掉两级,轻而易举,又为父亲的世纪老账,添上一笔新开销,增加一个新的政治增长点。再接下来,父亲就开始周游金华城了,骑一辆二八永久,从横街口出发,马肚里,莲花井,四牌楼,酒坊巷,侍王府,雅堂街,兰溪门,铁岭头,五百滩,上浮桥,通济桥,沿着三十年前老金华,铃声叮叮当当,一路凭吊下来,没有一张熟面孔。最后爬上李清照落难的八咏楼,这个娘们很会放纵,水通南国三千里,艳遇不少,人去楼空,自作多情一番后,天还是这个天,地还是这个地,物是人非,差一点就跳下楼去。于是,父亲一个一个去拜访当年的老同事,第一位自然是何校长,那时何校长因为创新七中有功,已经调往重点中学了,又提升了一级,那天他们谈了些什么,父亲没有说,回来满口酒气,跑到我家,一个劲说何校长好何校长好,你姆妈啊,全靠何校长,好像一个重大考古发现一样。劳改犯重归老江湖,新鲜事好像满眼都是,遗老遗少其实没几个了,一天一个也没几天可拜访的,金华城东城西城南城北,城里城外,连城乡结合部都转得差不多了,农贸市场去了,茶叶市场去了,花鸟市场去了,古玩市场去了,小商品市场去了,服装市场去了,甚至一些地下交易的黑市都去了,我三十年没去的地方他都去了,父亲一年胜过三十年了。

  有一天上午,我在办公室懒洋洋翻报纸,忽然看见金华日报头版头条,刊登一则新闻,标题是《读书热――金华节日新景观》,这种应景新闻大都官样文章,报喜不报忧,供领导们自我感觉用的,一般老百姓熟视无睹,我自以为是文联干部了,需要研究一下有什么新景观,看到第三段,就看到文章说:下午一时许,一名拄着拐杖的老人,满脸皱纹来到图书馆期刊室,老人名叫丁无量,据说是一位曾经参加过解放绍兴战役的老革命。近一年来,每天下午准时到严济慈图书馆阅览报刊,查阅资料,有时还认真做着笔记,连节日也未曾间断。丁无量说,经常了解一些国内外的时事动态,了解金华乃至全国全世界的发展形势,能够增长见识,通观全局。老人还补充说,近年来日子越过越好,家庭幸福,子女孝顺,身体健康,这才有闲心看看书报。

  父亲居然登报,正如民谣唱得好,好天气,好天气,奴才打皇帝。仔细一分析,这段关于父亲的文字,虽然字数不多,但我是搞文字工作的,又知道父亲这个老反革命的底细,所以我看得出来,至少五个疑点,当然不去管新闻,而是针对父亲:第一,一名拄着拐杖的老人,父亲好像没必要用拐杖。第二,明明刚从青海劳改回来的老反革命,怎么摇身变作解放绍兴的老革命呢,历史上没有定论的东西,尤其组织上没有结论的东西,父亲为什么要在报纸公开这么吹嘘,而且是一种徒有虚表的卖弄,而且是在共产党的市委机关报上欺世盗名。第三,了解形势,通观全局,查阅资料,认真笔记,别人眼中很平常,我认为就很可疑,父亲到底准备干什么。第四,最后一段话,日子好,家庭好,子女好,身体好,才有闲心看书报,云云,可能是记者的套话,但也不排除是父亲的烟幕弹。第五,父亲在文章中的出现,到底是记者的偶然采访,还是父亲的刻意策划,是记者在报喜,还是父亲在报忧,是记者在渲染,还是父亲在行动,这些都成为一个问题。我给弟弟打电话,问父亲最近情况,我到外地参加了一个笔会,有些天没见父亲了。弟弟说,现在父亲每天在外面骑自行车,都要在车身上绑一根拐杖,一下车就用拐杖,原因是青海回来后,好像已经不适合在南方走路,走起来总觉得有点飘忽,一脚高一脚低,父亲走路本来就急,走快了就更不行,好像风吹杨柳,哗啦啦飘,已经摔过几跤了,所幸都不重,不用拐杖就有点危险,可能长期高原生活的缘故。弟弟用小铁匠变为大会计的超然口吻说,报纸归报纸,老头子归老头子,老头子上报纸,大家都画饼充饥,同我们没什么关系,管他去呢。弟弟好像是父亲生活的专管员,其他则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但我总觉得父亲是我们家的不安定因素,是需要我们时时去警惕的一个多动症小孩,一不留神,这个阴险的家伙,自以为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一旦生命不息冲锋不止,冲到棺材里去,就没有眼泪可掉了。

  当然,以色列人比较厉害,视死如归,打死不服输,犹太人说,小腿以下在地狱,眼睛永远在天堂。犹太人这一句关于行者的谚语,很多旅行家或旅游者就把这句话挂在嘴上,好像很神圣似的,我觉得这句话其实在说流浪汉,旅行家是体验生命,流浪汉是挥霍生命,体验生命是有我,挥霍生命是无我,无我才有地狱和天堂,所以,流浪汉永远要比旅行家高出一个层面。当然,我不认为父亲就是一个纯粹的流浪汉,他是那种被动流浪汉,充其量一个流放者罢了,但是一个人一辈子基本在流放或者流浪,基本上在挥霍生命,要让他在晚年突然呆在一个地方,不许乱说乱动,好像火车紧急制动,一下子是刹不住的。父亲就是这样,似乎永远不肯停下脚步,跑遍金华之后,又以金华为中心,把下面所属县市都跑了一遍,义乌,东阳,永康,兰溪,武义,浦江,磐安,一个都不落,独往独来一个个小县城,不知道去搞什么名堂。有一次我去上海出差,忽然就在复旦大学老校门撞见他,吓了我一跳,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问他来上海干什么,他支支吾吾,半天说不清,最后一笑了之,很快在人群中消失了。我在北京鲁迅文学院进修时,有一天忽然接到他的电话,说已经到了北京,开始我以为,我在北京,他借机过来玩玩,也很正常,在我印象中父亲好像一辈子没有什么旅游。电话中,给他安排住宿,请他过来看看,安排见面吃饭,陪他游览长城,我情理之中所有的应尽义务,他居然都一一推脱,都说不用了不用了,好像我们不是父子似的。最后问他到北京到底来干什么,准备玩几天,他也云里雾里,不知所云,搞得我一头雾水。就这么一个电话,以后几天就无影无踪,什么时候离开北京我也不知道,这个被母亲一辈子咒为自说自话的家伙,其实就拿电话虚晃一枪,然后就不知搞什么名堂去,以我的灵感,估计出没在南二环永定门上访村一带,在高院人大国务院三个中国最著名的告状点钻来钻去。

  最近的一次遭遇父亲,是在杭州的姨夫家,就我印象中,这是父亲一生中第二次见姨夫,第一次见的是活姨夫,第二次见的是死姨夫。表弟电话打到北京,告诉我姨夫去世了,我正好要去上海,就顺便去了杭州,与姨夫告别一下,说起来姨妈一家对我们家帮助很大,不能因为母亲与姨妈的不在,就对这份家族情感似是而非,有时候上一辈的感情债,是需要下一辈来偿还的,不管以什么方式。我一走进姨夫家门,我就看见一个有点眼熟的背影,正对着姨夫的遗像在默哀,姨夫在桌上的镜框里看着父亲,父亲在桌边的椅子上看着姨夫,一个反革命在注视老革命,一个老革命在凝视反革命,阴阳之界,尘归尘,土归土,一切皆有定数,不知他们心中在想些什么,我只看见,姨夫在微笑,父亲在发呆。自从父亲娶了母亲,姨夫娶了姨妈,这两个年纪相仿的男人成为连襟之后,半个世纪以来,说起来是一家人,其实完全陌路人,一个老革命,一个反革命,一个在杭州,一个在青海,一个在省委当官,一个在农场劳改,一个活在天上,一个活在地下。父亲青海回来,游遍金华之后,他不知道脑子搭到什么筋上,就去杭州拜访姨夫,算是平生第一次正式见到连襟。连襟见连襟,老酒最平等,两位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喝光三五斤老酒,扫荡七八碟小菜,共同感叹了一回人生无常,牢骚了一回世风日下,与两个酒鬼朋友见面也差不多,根本没有两个政党两个政治对手的意思。那次见面,给父亲印象最深的,其实是到过金华未遂的神经病大头,大头长期呆在在精神病院里,偶尔状况好时也被接回家,享受一回天伦。大头大概没见过父亲,一听是他的姨夫,而且是金华大姨妈的老公,刚从青海回来不久,就表现出莫名的兴奋,居然偷偷在卫生间放满一浴缸热水,一会儿跑出来,一会儿又跑出来,不断对父亲说:

  “洗澡,洗澡。”

  姨夫就笑眯眯对父亲说:“大头可从来没有对我这么好,懂得放水请你洗澡,看来他很喜欢你啊。”

  父亲就对大头说:“呵呵,我在青海很多年,你在医院很多年,我们是老朋友啊。”

  大头笑嘻嘻说:“你是反革命毛病,我是神经病毛病,你是老大,我是老二。”

  大头在家中确实排行老二,父亲就笑起来:“呵呵,你怎么搞得这么清楚啊。”

  大头说:“我是文化大革命害的,你是什么革命害的啊。”

  父亲一下子就被问住了,姨夫就对大头做出严肃的样子说:“你这个家伙再多嘴,明天就送你回安吉。”

  大头依然在笑:“洗澡,洗澡。”\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