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归属或新房(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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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这个故事让我有点抓不住中心思想,旧恨未消,新仇又起,新仇旧恨,雪上加霜,这是肯定的。但仔细一想,母亲的话里,多少有点恨铁不钢的味道,有点葡萄酸的味道,这好像又是母亲的狐狸尾巴,露出了一点什么东西。我从母亲家出来,又跑回三楼家,我好像成了父母之间的皮球,踢过来,踢过去,这算怎么一回事啊,媒婆也不是这么当的。对父亲说话,我就不用小心翼翼了,我开门见山问他,听说你把户口落实到萧山了,怎么又回来了呢。父亲说,等了快一年,回金华手续还没消息,萧山老家有人说,这里有个寡妇,只要结婚,手续马上可办,父亲就去了一趟老家,没想女方在财礼上贪得无厌,得寸进尺,步步进逼,无休无止,把父亲当成一个提款机,当成一个万元户了。一个劳改犯,能有多少钱,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敢在老虎口中拔牙,都不算稀奇,敢在劳改犯身上榨油,哪真有本事了。父亲没想到,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如今人间也遍地牛鬼蛇神豺狼虎豹,一不小心,尸骨也会无存的。父亲最后头脑清醒回来,再三十年青海冤,再三十年牢狱苦,再思乡心切,再归心似箭,也不能刚出狼窝,又入虎穴,钻进一个无底洞,掉进一个陷阱去。父亲终于在人财即将两空之际,又一次从他真正的故乡逃跑了。逃回青海不久,金华方面有戏了。

  父亲这个故事就不是什么中心思想的问题了,我可以解读为,当年母亲被父亲坑蒙拐骗,最后成为寡妇,如今父亲被寡妇坑蒙拐骗,最后成为鳏夫,这叫一报还一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统统要报。也可以解读为,一个青海劳改犯,从地狱回到人间,进场费是必须要交的,回归脱离太久的人间生活,暖场费一点没有也是不现实的。还可以解读为,父亲这个老色鬼,一箭双雕,又有户口,又有新娘,一桩大喜过望的好买卖。当然,仅仅看成一场征婚骗局,或者婚姻游戏,更加靠谱一点。只是,同一件事情,出现母亲和父亲两个故事版本,而且有冰火两重天的结构,一个儿子怎么去规划,怎么去摆平,就是一个不太好处置的人生难题了。我不知道母亲在当天晚上,有没有什么想法,父亲在我家一居的外间,在临时搭起的钢丝床上,好像睡得很踏实,不时有几声呼噜传来,充满大西北风情,夹带高原人特有的膻味,好像从遥远青海飘荡过来的鬼哭狼嚎。

  接下来的几天,儿子照常去幼儿园,老婆照常去上班,我嘱咐她早点回来,弄一点好菜,好好款待父亲。我还特别关照,父亲可是一个老金华,虽然离开时间有点长,老金华什么好吃的,估计他一点都忘不了,千万不能糊弄。我则请了几天假,帮父亲去料理后事。首先,当然就去派出所,把他的户口落实好,现在事情变得简单了,有这边接收函,有那边迁出证,我怕出什么意外,又托朋友和派出所打了招呼。一切顺理成章,公章很庄严盖在了我的户口本上,我家横街口三楼几零几室迁入一个青海唐格木过来的丁无量,与户主关系一栏上写着:父子。这个时刻,我想从法律上讲,我应该算有父亲了,我和父亲对接了。合上户口本,我下意识望了望父亲,心想,原来父亲是这么一个家伙,就是这个家伙,这个老反革命,似有似无,像幽灵似的跟了我三十年,像电脑芯片植入我人体三十年,一会儿让我抽筋,一会儿让我犯傻,一会病毒,一会死机,现在恨不得往那张菊花脸上,狠狠抽他两巴掌。我伸出手去,递了他一支烟。递过去才发现,其实应该先递办事的民警,况且父亲好像正在抹眼泪。

  第二步,我们去了火车站货运处,提父亲托运回来的行李,三四个蛇皮袋,七八个破纸箱,堆积如山。我没想到一个劳改犯还会有这么多行头,三十年积累一堆垃圾,也不容易,既然父亲不远万里运垃圾,就有他的理由,就不可以嘲笑的,也许父亲想着日后的纪念、怀旧或凭吊,送进某个博物馆,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性的。我随便翻检了一下,蛇皮袋里东西都是日用家什,破破烂烂,可有可无,而且看上去都黑乎乎的,一件件都脏兮兮的,带着青海风尘,充满劳改犯龌龊气息,不是说迷信,实在应该好好清理一下,消减一下晦气,或者干脆一把火,纸船明烛照天烧。破纸箱里除了数量不多的书籍,全是装订成册的手稿,看上去全都是父亲的上诉状,是父亲三十年的人身辩护辞,喊冤叫屈全书,阴谋诡计大集成,企图复辟的变天帐总纪录,所以,一打开纸箱,父亲的阴暗气场扑面而来,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完全可以把人搞成神经兮兮的。我对着纸箱足足站了两支烟工夫,最后对父亲说,这七八个破纸箱,堆起来也差不多一个集装箱了,我家不到30平米,无论如何放不下的。父亲半信半疑看我半天,神情好像一个小孩子面对大人的无奈,终于露出哭笑不得的样子,我就找了七中校办工厂的头,把父亲一集装箱白纸黑字的废话,一集装箱的痴心妄想,统统堆进废品仓库。

  第三件后事,就是父亲的归属问题,这个归属不是户口落在我的户口本上,就可以太平无事的。说得根本一点,具体一点,就是说,这个人落实了,人体落地了,这个魂还在游荡,魂灵还在飘浮,或者反过来也可以说,思想已经抵达金华,肉体依旧滞留青海,这种肉体与思想的分离是很可怕的,肉体在煎熬,思想就反动,这方面我自己有深刻体会,弄不好前功尽弃。我觉得要彻底解决归属问题,是一件不容易完成的事,是一个系统工程,与政治、经济、历史、文化、社会、家族什么的,都有扯不清的关系,这就不是我一介儿子,可以轻易造次的。我先后考虑了两个方案,一个是,把我这对难父难母,集中到何校长那里,由他来集中教育一下他的两个老部下,何校长与我们家源远流长,完全有资格给这两个时代落伍者,谈谈改革,谈谈开放,谈谈轰轰烈烈的五讲四美三热爱,完全可以扭转他们思想僵化的颓败局面。形式嘛不重要,可以酒会,可以茶话会,也可以秘密恳谈会。这个方案最终被我否定,是因为我不想再把我们家的事,随便扔给何校长,给领导上,给组织上,再添什么麻烦了。进一步说,也不能把家里的一点狗屁事,都往单位里扯,都往社会上扯,社会也不是一个垃圾桶,不是什么东西都可以往里头扔的,况且有时候明明不是垃圾,随手一扔真的就变成垃圾了。我基本上想通了,把自己交给家庭,把家庭扛在肩上,不能像有些人,把家庭交给社会,把社会扛在肩上,冤有头,债有主,自己的事,自己解决,家族的事,家族解决。考虑到矛盾的焦点在母亲,我请来了三舅舅和姨妈,电话打到杭州的第三天,我没想到他们两位也如此重视,如期到达。

  三舅舅第一次来金华的时候,曾经跑到乡下来看我,姨妈则第一次到金华。家族中另外一个到过金华的,就是姨妈的第二个儿子,那个神经病的大头,大头和他的神经病友忽然跑来金华,说是找大姨妈,结果在金华遣送站呆了三天,又被送回杭州,算是企图金华未遂。首次正式访问金华的姨妈,看到母亲住在大峡谷的火柴盒中,一里一外两间,一共不到20平米,而且大家已经知道,前面门口两米是高墙,后面窗外两米是高楼,比作火柴盒还算有点诗意,打个不吉利的比方很像墓穴。事实上,有一次我儿子就差一点成为殉葬品,那天老婆抱着儿子坐在门口喂奶,屋后的高楼上突然飞下一块什么东西,东西好像不大,好像是塑料,好像是积木,因为高低落差的悬殊,塑料或积木就变成了牛顿的苹果,牛顿的苹果砸到儿子西瓜一般的脑袋上,就长出一个乒乓球大小的肉包子,儿子哇哇大哭,老婆脸色煞白,不管乳房大露,大喊大叫,众人赶到,仔细看去,肉包离儿子的天灵盖仅仅相差一个毫米,如果砸中天灵盖,儿子小命不保,真就成了奶奶活人墓穴前的一块墓碑了。母亲这个活人墓穴,与姨妈他们在杭州的省委大院相比,自然天堂地狱,姨妈看着看着,就多少有些动容,在阴暗潮湿的屋里走了一个来回,就很严肃的对我说,你应该和母亲的房子换一下,你住下来,她住上去。姨妈毕竟领导夫人,自己在制药厂也是财务领导,看问题一针见血,说得我很不好意思,幸亏灯光暗淡,幸亏母亲开口了,母亲说,那个房子,抢过来抢过去,闹了一两年,金华城里有名的强盗房,住了都睡不着觉的,做梦都要吓死人的,要房子,就要光明正大的,不要偷偷摸摸的。事实上,母亲就是这个立场,母亲立场就是寡妇立场,寡妇立场是很难改变的。

  我把改变母亲寡妇立场的任务,交给了姨妈,交给了三舅舅,让他们兄妹三个先开个预备会,我以小辈的名义等待会议的结果。会议开了大约整整三个小时,等到三舅舅、姨妈、母亲一行三人出现在我家门口时,已是晚上10点,我知道会议顺利结束了。接着在我们家继续举行的,会议的名称我就很难界定,说见面会、调解会、迎亲会,都可以,甚至说宣判会,好像也错不到哪里去。总之,形式已经无关紧要,内容是关键,就是说在三舅舅和姨妈的多方努力下,与会者一致认为,在什么什么大好形势下,在什么什么复杂情况下,母亲已经正式同意父亲回来,会议没有提到复婚这样敏感的字眼,避免争论,简化过程,摸着石头过河,住在一起就行了。三舅舅和姨妈,一个不愧为工商联主任,一个不愧为国企财务处长,具有掌控母亲的理论水平与实际能力,把母亲三十年的深仇大恨,一笔就化解了。

  那天晚上10点以后的会议,进程是这样的,他们一行三人依次进入我家会场,三舅舅领头,姨妈次之,母亲最后,进来后直接走进里面一间,看了看形势,三位就坐到我们家的床上去了。小屋里也只有大床能当主席台,三人沿床一字排开,局面略显紧促,阵势大致可以。当时父亲正坐在床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儿子已经睡觉,老婆张罗泡茶,我则把注意力集中在母亲的动态上,发现她进来后好像真的有新娘子气象,端坐床沿,目光低垂,两手抱膝,一动不动。父亲好像比较大胆,直接把眼光射向母亲,甚至还叫了一声母亲的名字,不过声音含混不清,在大家的寒暄中无足轻重,没有什么效果,结果把父亲搞成一脸傻笑,菊花盛开。姨妈也笑着脸,只有笑容没有笑声的那种。三舅舅笑起来就有声有色了,笑着看看睡觉的儿子,问孩子身体怎么样,问老婆工作怎么样,问我自考成绩怎么样,问不在场的弟弟单位怎么样,问来问去,三舅舅就露出客套的马脚了。几年前我为了转干,那时干部不叫公务员,一口气拿下几十门课,一口气发表几十篇文青加愤青的文章,顺利调进文联,彻底告别母亲家传的钢板手艺,从此糠萝跳米萝。弟弟则继承了母亲中断的会计生涯,一口气拿下注册会计师,小铁匠变成大会计,从此鲤鱼跳龙门。三舅舅词不达意的客套之后,话锋一转,主题直奔父亲,青海天气怎么样,金华天气怎么样,杭州天气好像不怎么样,然后说,天气都一样,一家人都不错,现在一切都好了,问题说到底都是要解决的。这时我发现,母亲开始看父亲了,看一眼,又看一眼,两眼都是一闪而过,躲躲闪闪,父亲这时好像不敢看母亲了,好像说了一两句恭维姨妈的话,话音依旧不够清晰。姨妈就觉得应该营造一个更好的会议氛围,应该有点家庭气息,一下子就把话题往前推了很多年,说起母亲连生小孩都要跑回杭州去,把葵巷口大学路1号搞得鸡飞狗跳,很是热闹,最后搞得外公忙,外婆忙,大家都忙,就是小孩的亲生父亲不忙,回都不回来,虽然理由是带着学生在实习,虽然那年头生小孩没有现在这样隆重,还没有把产妇当成国宝熊猫,但不回来这一点,还是要被人记住一辈子的,现在还是要追加一个批评。姨妈确实很聪明,引入官场上的批评技巧,批评的最大功能就是小批帮大忙,顺便引人入胜,几句话,说得父亲傻笑不已,说得母亲似乎又该重温产妇的幸福时光,脸颊竟有了几丝绯红。姨妈又说:

  “你们可能都不知道,儿子满月之后,除了她自己外,其他任何人,哪怕是我,伸手去摸一下儿子的脸,她都会不高兴,每天都自己24小时看着儿子,甚至不睡觉,脾气好像也不太好,按现在的说法,好像就是产后抑郁症。”

  姨妈把我当成话题,母亲居然有点娇嗔地看了姨妈一眼,这可是我从未见过的表情,可惜那时我没注意父亲,不知道有没有什么惭愧表现,这时三舅舅替父亲说话了,话题还是我,三舅舅说:

  “你们也许都不知道,我记得很清楚,儿子生下来后,一个月剪的指甲,两个月剪的肚脐根,三个月剪的毛发,都被阿量收藏起来了,阿量还真是一个有心人,看得出来,阿量对儿子还是蛮喜欢的。”

  不知道这个阿量丁无量还记不记得这种事,不知道父亲把我的指甲毛发肚脐根,现在搞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们那边的农民说,娘胎里带来的东西,要么当时就毁掉,要么永远收藏好,保存下来又随便丢失,下落不明,一辈子都找不到魂的,农民的话差不多就是真理,难怪我成了一个流浪的命。不过,会议进行到这里,难父难母在会议进程中不知不觉变成了恩爱夫妻,姨妈和三舅舅好像事先有预谋似的,一唱一和,拿我这个儿子说事,说了一些遥远的往事,一些无法证实而又无法否认的往事,会议终于在以儿子为核心的故事中圆满结束。我们家史无前例的第一届家庭扩大会议,在与会者姨妈一个共产党员、三舅舅一个政协委员、老婆一个共青团员、我一个无党派人士、父亲一个三青团员、一个儿子睡觉、一个弟弟缺席的情况下,以忆甜思苦的方式结束,这是一个团结的大会,一个胜利的大会。散会离场的时候,我发现与会者走人次序有所变化,母亲带头,姨妈次之,三舅舅和父亲并排最后,我本来还想送一送,看到这种局面,想起姨妈和三舅舅都住在招待所,就送君送到在楼梯口,拜拜了。从楼梯口到家门口,大约五十米距离,走在这个黑洞洞的狭小空间,我默默算了一下时间,父亲生于1923年,母亲生于1927年,现年一个63岁,一个59岁,1957年他们分开时,一个34岁,一个30岁,距今刚好三十个年头。三十年后又圆房,不知天上宫阙,今夕何夕。\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