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归属或新房(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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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完我们家的三大战役,革命形势果然有些变化,文化大革命以一场地震,三个领袖去世,四个政治局委员被抓,以全中国人民都意想不到的方式,结束了。我趁机接替了母亲的职务,以当年流行的顶职方式,很不体面地从农村回到了城里,这是当年知青最后的救命稻草,货真价实的救命稻草。所以,当全国人民为改朝换代翻身解放大吃螃蟹的时候,我却在家中安慰心酸不已的母亲,母亲完全不顾大局,自己顾自己,觉得自己在学校里呆一辈子了,怎么一下子就退休了,下岗了,失业了,这是无论如何都想不通的事情,我怎么劝都有点抢人饭碗的嫌疑。

  何校长路过我们家门口,大概听见了哭声,看见母亲真哭起来了,就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这么多年,他没见过母亲哭,其实我也没见过母亲哭,传说中的三女哭七中,可能母亲真的哭过,也可能母亲假的哭过,都是传说而已,我们都没亲眼见过,难道母亲生下来就不会哭,这一点我也搞不懂。女人不哭很难,女人受苦不哭更难,女人活守寡不哭难上加难。这么多不哭的日子都不哭过来了,我细细一算,从50年代初到70年代末,从杭州的高级白领到金华的钢板职员,整整三十年了,三十在中国是一个有说法的数字,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说的就是一个玄机,后来的改革开放三十年,也不是没有玄机的。想想母亲,拐骗金华没哭,老公抓捕没哭,押送青海没哭,一去不复返没哭,自己降薪降职没哭,隔离家属区没哭,老巢覆灭细软完蛋没哭,外公死没哭,遣散农村没哭,儿子种田没哭,儿子打铁没哭,三十年不哭,今天大哭,刻了一辈子钢板,今天终于可以钢盆洗手,居然大哭起来,这个莫名其妙大哭,真是让人搞不懂。面对母亲之哭,我很是惭愧,三十年河东过去了,三十年河西在望了,我也长大成人了,没有帮母亲分担一点什么,最后竟然把母亲刻钢板的饭碗都抢过来了,虽说也算给家庭抢了一套房子,那也基本上是为自己有想法抢的,那也功不抵过,说来真是无地自容,所以我面对母亲之哭,基本无能为力。何校长进来了,何校长一看有情况,就知道是什么情况,就说:

  “啊呀,周老师,你怎么这样死脑筋啊,儿子户口都抽上来了啊,儿子也不容易啊,城市户口和农村户口一个天一个地啊,农转非了不得啊,不要起早摸黑风吹雨淋整天种田了啊,你应该高兴啊,什么人一辈子不是为了儿女啊,退休就退休啊,退休后照样可以在学校干啊,你没有损失一点东西啊。”

  何校长一连串的啊呀之后,母亲果真开始擦眼泪了,看来她一辈子只听何校长一个人的话了。实际上有些道理,浅显得很,一听就是大白话,没有任何含金量,一般人都会无师自通,偏偏要从某个人嘴巴里说出来,有些人才会相信,这大概也是我们的国情。国情就是家情,刚才这一番话,在母亲办理退休手续的前前后后,何校长也早对母亲说过,可是母亲的思想,好像一下子通,一下子又不通了。实话实说,我真动了恻隐之心,怀疑母亲是不是在撒娇,而且撒的是双面胶,一面胶着何校长,她这辈子遇到的唯一可靠的人,会不会兑现退休后的承诺,一面胶着我,这个家中不算男人的男人,一种天性的流露。如果真是这样,那就麻烦大了,那就属于母亲多年的心灵孤独之后,一次总发泄,一次总爆发,那就是我三十年来对母亲太缺乏了解,哪真要搞得我一辈子都要欠母亲什么了。事实上,母亲平生第一次哭过之后,确实人退身不退,身退心不退,好像一辈子都刻不够学校的钢板,一辈子刻钢板的命,母亲的钢板生涯,说起来是当年赖书记他们对反革命家属惩罚的后果,母亲居然就热爱了一辈子,商女不知亡国恨,错把钢板当算盘,最后顶职到我,差一点把我也一辈子刻到钢板上去了。

  好在那套房子,没有随着形势变化而变化,房产就是不动产,不动产就是不动声色,后来事情的发展果然不出何校长所料,七中的三套房,因为只有两个人敢冒险,最后果然就剩了两套,房源损失率高达百分之三十三点三三,至于后下手遭殃的后悔率,就没办法去统计了。那时抢占房子的发起者和参与者,可谓审时度势,金华房地产史上或者说城市抢劫史上,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大规模抢房运动,就七中这一个案来说,以既成事实,维持现状告终。其实,关于房子与土地,我一向没什么概念,如同我对父亲与故乡,没有什么概念一样。1992年春天,春天的故事里,老邓南下去画圈,小丁北上去冒险,胡乱赚了点钱,就入住北京西直门紫竹大厦,一个标准间,每月租金4000元,既住人又办公,完全一个符合潮流的皮包公司,一直无忧无虑住到2000年,这个世纪末的八年,总算把我当年住在谭头村的破祠堂,冬天屋里结冰夏天屋里着火的日子弥补回来了。儿子从老家考上北京的大学,老婆跟着儿子来北京,母子俩才共同发现,我这个流浪汉,上无一片瓦下无一寸地,我无疑狗血喷头了。我也很惊讶自己,一个地主的后代,怎么会没有一点土地与房子的概念呢,再怎么遗传,也该传我一点买房买地的房地产基因啊,后来我反复检讨自己的所作所为,只能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就是我出生的时候,父亲的父亲,那个老地主,已经上无一片瓦下无一寸地了,基因链条无疑出现了断裂。这个房子,就是我们家唯一的房产,在其家庭史上果然发挥了极其重要的作用。房子还没有完全完工,我就将它借给七中的代课老师大飞,让他冒充一回新房,促成他的无房之婚,也算对三飞兄弟力助抢房的一种回报。接下来,就成为我回城后的第一个根据地,并最终成为我的洞房。最有历史意义的,要算父亲回金华之后,与母亲重新圆房之前,成为一个十分必要的过渡房了。

  后来我没再去过青海,回来后与父亲的联系也好像时续时断,倒是和那位复旦老先生联系比较勤快,知道他的佛学境界已趋炉火纯青,羌笛何须怨杨柳,秦时明月汉时关。也知道父亲肯定不会放弃回来的,回不回得来,什么时候回来,不是什么人说了算的。所以那天没有一点预兆,父亲以其一贯自说自话的作风,突然出现在金华横街口三楼我家门口,出现在我面前,比我突然出现在青海唐格木农场,出现在他面前,要突然多了。在劳改农场见到劳改犯,好像理所当然,谁都会司空见惯,在自家门口见到劳改犯,就完全陌生化效果,谁都会目瞪口呆,所以我看着曾经见过的那张菊花脸,居然无意识伸过手去,很礼貌地握了一下。事先没有一封信,没有一点征兆,说来就来,而且没有去七中母亲家,先给儿子一个措手不及,显然又是有预谋的表现。一阵突然之后,父亲在我家坐得好像有些沉默,我给他引见了我的老婆,我的儿子,也就是他的儿媳,他的孙子,老婆很客气泡茶递烟,儿子很客气远远观望,父亲很客气地呵呵呵笑了几下,又以沉默不语应对现场。我赶紧跑下去,将家中突然出现的突然情况告诉母亲,然后小心翼翼试探,是否把他叫下来,见个面,如果怕别人见到不好意思的话,也可以请她上来,在我家见面,我甚至想好了,一起去饭馆吃个团圆饭,以江湖形式,翻开我们家新的一页。母亲听完我前言不搭后语的叙述,好像十分紧张,惊恐的眼神一直盯着我,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好像完全失去知觉,完全傻掉一样。我等着母亲开口,等着母亲表态,我的意思很简单,既然这场历史性的会晤,这场事关未来的晤面,这场不能不面对的相见,这么不可抗拒地来了,这么轻而易举来了,这么说来就来了,哪就不妨从长计议,大方一点,不要扭扭捏捏了,上门不杀客,遑论自家人。其实也没几分钟,我好像等了很长时间,我好像等了三十年,我看见母亲坚决的摇头了,然后坚决的摆手了,一句话没有,就是没有见面的意思。心平气和之后,母亲告诉我一件事,听起来大概意思是,这个死鬼,反革命的动向很多,现在又跑到这里来搞鬼了。母亲说,死鬼到金华来之前,先到萧山南阳去了一趟,老家有人给他物色了一个女人,说起来好像是远房亲戚,死鬼又办财礼又置家产,一个去青海劳改三十年的劳改犯,竟然敢背着妻子儿子明目张胆举行婚礼了,虽然妻子已经离婚,那也是从前迫不得已,至少儿子还在,居然就偷偷摸摸找另外女人了,结果好景不长,没几个月,就散伙了,遭报应了。母亲说,这些都是三舅舅透露给她的,母亲没有说,之前她为什么没有告诉我,我知道母亲早就把父亲不当一回事了。母亲在这个关键时刻说了这个事情,什么意思呢,意图很明显,这种死鬼,一辈子都不干好事,现在休想回到这里上门来讨债。\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