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打仗或回城(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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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何校长多年多方斡旋下,七中造了一幢教师宿舍,大部分教师欢欣鼓舞,少部分教师黯然神伤,何校长自己不要房子,榜样的力量无穷大,所以谁都无话可说。母亲调来调去,调到这里,自然算新教师,自然级别不够。不过,没分到房子的,还存有一点希望。我们家窗外那幢正在建造的五层楼,归属很多单位,属于市政公房,因为占用了一点学校的地皮,答应建成后给学校三套,算是补偿,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公开秘密。只是因为武斗,房子一直完不了工,武斗结束后,才重新动工,工程好像很顺利,在大家的眼皮下日新月异。这时出现了一个最新情况,不知道什么单位的人,生怕分不到房子,在一夜之间,抢占了很多房间,在接连几天的夜里,抢房者越来越多,空房间越来越少。没人知道,抢房者是否分房者,分房者抢房合不合法,抢房者占房有没有用。也没人知道,分房者抢房,抢房者占房,单位矛盾社会化,算不算一种解决办法。有一点大家似乎都明白,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先有既成事实,后有解决方案,手中有粮,心中不慌,生米是可以煮成熟饭的。大家形成一个共识,上街开枪都可以,把人打死都可以,抢房占房,小菜一碟,没有什么不可以,既然州官可以放火,当然百姓可以点灯,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何校长就是在这个关键时刻,发出了紧急动员令,何校长不会傻呼呼振臂一呼,号召大家去抢房,这种领导方式后患无穷的。何校长的紧急动员令,和风细雨一般,以家访形式进行,以促膝谈心为主,以心理暗示为主。动员来动员去,何校长还是以学校利益为重,不能白白丢了三套房子,有点学校房子匹夫有责的意思。有几位教师,道理大致明白了,虽然跃跃欲试,终究望而生畏。有一两位,则有知识分子的过度反应,说学校的房子,为什么要我们个人去抢,教书先生变成江洋大盗了,好像他们生活在世外桃源似的。对此,何校长当然没有进一步强求的意思,弦外之音,房子问题,不能皇帝不急太监急,然后深表遗憾似的,摇摇头,笑一笑,背着双手走了。

  最后敢于冲上五层楼的,有两户,一户华老师,一户我们家,碰巧的是,华老师的儿子也是知青出身。我们家当然我出面,事实上我得了何校长的邻居之便,捷足先登,何校长那天挨家挨户和风细雨动员的时候,我早已跑上五层楼的三楼,在黑乎乎的楼道里走了两个来回,看上去都是两居室,找到一间朝南的,把门一锁,大功告成,前后不过十分钟。我就当一回好玩的事,顺便也有改变一下我们家住房的想法,我的想法很简单,占了就占了,不占白不占,白占就白占。第二天我又上去了一趟,借了学校一张办公桌,一张办公椅,买了一封蜡烛,作为第一步的进驻,接下来,主要就是一张床,就可以安营扎寨了。我没有告诉母亲,倒是向何校长汇报了,他没有说话,只看我一眼,好像面露惊喜。以后的几天,我每天按时上楼,在我的胜利大本营里走来走去,我甚至产生布局与装修的想法了,唯一遗憾的是那年头的房子,还没有进化到卫生间,和上海的弄堂房子差不多,要马桶解决问题的,这个马桶问题就是一个很头痛的问题,摆在屋里什么地方都是问题,从三楼每天拎下去拎上来又是问题,这些都是我在那几天主要考虑的问题。

  问题比我想象的要复杂,在我真当一回事的时候,在我每天上上下下去探望很多次之后,大概在第五六天,我看见门洞大开,一个人大模大样坐在办公桌前,明显一副房主的模样,一脸自得在抽烟。这个家伙很老练,看见我居然先递一支烟,然后自我介绍说,他是一个老知青,在农村很多年了,现在回城一无所有,两手空空,浑身是病,所以也不在乎什么了。他继续介绍说,活在社会上,大家都是朋友,不可佛面看僧面,都有个互相照应的时候,我知道你是七中的人,老师嘛都是讲道理的。他进一步介绍说,金华城里也不大,城东放个屁,城西闻臭气,碰来碰去都是熟人,要有个磕磕碰碰,就没有什么意思了。这家伙,显然话中有话,在官方信息封闭,小道消息流行的年代,能准确掌握这间房子抢占者的资料,情报工作应该说已经做得不错,不过略有偏差的是,我不是七中的人,我是七中的子女,我是以母亲的名义跑马圈地的。他显然知道我们家的背景,有备而来,而且就是柿子捡软,对准怕死的,对准无力还手的下手,如果这样,哪真是小看我们家,小看本同志了,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谁怕谁啊。不过,看他样子,颜面白晰而凶光毕露,说话文雅而暗藏杀机,有点黑社会的味道,也不是一下子就赶得走的人。我只能略施小计,还他一个笑里藏刀,我说,就算你是老知青,我也是个老下放,你已经回城,我还在乡下,你一无所有,我一贫如洗,你剃头的,我杀猪的,剃头的不怕杀猪的,杀猪的不怕剃头的,死猪不怕滚水烫,剃头不怕剃光光,大家都是穷人,是一家人,呵呵。不过,这房子也不是我的,我去问问朋友再说。

  我想起国强,想起民富,如果他们两个在,一听民总民团的,小孩都不敢哭,黑道怕强盗,强盗怕霸道,我开始怀念老毛的枪杆子里出政权,无奈国强民富,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我满脑子想了半天,到底想起了公社里有名的兄弟三飞,人称大飞二飞小飞,统称江湖三飞,当年在公社江湖,我们交情都不错,如今听说三飞兄弟已在横街口一带,混出霸主地位了。大飞就在七中代课,七中就在横街口边上,大飞算何校长手下干将,我算何校长忘年之交,平常我们就多有惺惺相惜,朋友狗肉。二飞小飞虽然职业不详,但都是七中毕业的,都算七中自家人,捍卫七中房子,为七中房子拔拳相助,为七中房子打一仗,看来没多大问题的。我只有一个小小担心,传说中他们三飞,一飞比一飞厉害,越小越厉害,据说小飞拿刀劈人,不见骨头不撒手,也不知是不是大飞吹牛,如果真这样,会把母亲吓死的。这回我不得不告诉母亲,因为需要拿母亲的杭州满汉全席,去动员兄弟三飞上阵杀敌。我对母亲说,你不要怕,这回听我的,我们家被人欺负到现在,需要露点颜色给别人看看了,否则我们在这世界上没法活了,老毛说过的,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老毛的话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谁都可以用的,对谁都管用的,谁不用谁就是这个世界上的大傻瓜。对母亲,我只能拿老毛的话去封嘴,去强词夺理,事实上现在的中国人,都会拿老毛的好话,堵别人的嘴巴,干自己的坏事。如果我说,父亲不在,长子为大,这种充满封建意识而又含情脉脉的话,非把母亲气昏了不可。如果我说,为了房子,在所不惜,这种要房不要命的话,非把母亲吓得跪在地上求饶不可。

  杭州的满汉全席在母亲的诚惶诚恐张罗下,如期开场,联想上次国强民富开成政治会议,我以为这次就是一个军事会议,小飞晚到了一步,我以为主力一到,会议就可以步入正题。三个飞,三个小个子,三个络腮胡,并排坐在那里,怎么看怎么像三个拿破仑,太威风凛凛了,太所向无敌了。没想到三个飞对如何收复失地,丝毫没有兴趣,酒过三巡,在大飞的提议下,二飞小飞一起站起来,向母亲敬酒。

  大飞说:“谢谢周老师的杭州菜,这么好吃,我们父亲也是杭州人,我们说起来也算杭州人,我们从来没吃到过杭州菜。”

  二飞说:“变种了,变种了,亲不亲,故乡人。”

  小飞说:“老乡,老乡,大家为杭州人,干一杯。”

  军事会开成同乡会了,席间大家的话题全在杭州西湖了,满目湖光山色,掩盖了母亲的恐惧情绪,却勾回了母亲的老巢思绪,心绪换心绪,心潮逐浪高,母亲的话题开始在葵巷大学路1号绕来绕去。我虽然心潮澎湃,也不能立刻脱离满桌佳肴,酒杯一摔,大喝一声,弟兄们,跟我上,上楼杀敌去。等到三飞兄弟酒足饭饱,勾肩搭背告别,大飞悄悄告诉我,刚才小飞出去撒尿,上楼去看了一下,那家伙已经跑了。原来小飞来我家前,有预谋去了楼上,见楼上那房没人,就在门上贴了一张白纸,纸上插了一把匕首,纸上什么都没写,匕首插得很深,穿透整个木板,就这么一下,大获全胜了。我想象不出来,假如小飞撞上那人,会不会出现,血花飞溅,血流成河,惨不忍睹的场景,我想得有点后怕。想来可能大飞有意在轻描淡写,不惊动母亲,作为同事,他太知道母亲的胆小怕事,也可能那家伙在门上看出了什么门道,懂江湖规矩,识时务者为俊杰,三十六计走为上,狼狈逃窜了。总之,兵不血刃,完璧归赵,有点智胜,有点险胜,也可能仅仅是名气胜,名头胜,名分胜,横街口一带传说,白纸加飞刀,正是小飞的标志性行为,无声胜有声,无往而不胜。说起来,有点不好意思,借助江湖一刀,我们家自成家以来,自建家以来,自立家以来,自成为社会的一个细胞以来,自成为地球上人类的最小一个组织机构以来,在我们这个社会里,在人类历史发展的进程上,获得了第一个胜利,其渺小意义,可载入本家史册。

  胜利不在大小,有点意义就好,为了庆祝,我从临街的窗户伸出去两根竹竿,两根竹竿上挂着两面旗帜,两面旗帜一样大小,一面是国旗,一面是家旗。家旗是我自己制造的,蓝色的旗帜上镶有三面黄色锯齿,旗面上贴着一个巨大的“家”,篆体字,黄颜色,丝绒布。我是从国旗联想到家旗的,不过,我先想到挂家旗,后才想到挂国旗,挂国旗是为了提高家旗的地位,有点拉大旗作虎皮的意思。没想到两面旗帜一起挂出来,随风猎猎飘动,煞是好看,竟有珠联璧合的味道,我站在横街口望上去,国旗飘飘,家旗飘飘,很为自己的杰作得意。一幢普通的五层楼房因为有了两面鲜艳的旗帜,好像分外生动起来,路人纷纷驻足观望,红旗人人都懂,蓝旗就搞不懂什么意思,加上旗上一个篆体字,很难辨认。有人说是酒字,古时候的酒家都有这种幡旗,这户人家卖酒的。有人说是医字,繁体的医字就是这样写的,这户人家行医的。大家议论纷纷,我暗自窃喜,心想不管说什么,城头高悬霸王旗,就算故弄玄虚,以后怕也没人敢来动一根毫毛了。有个测字先生走过来,眯眼看了看迎风招展的旗帜,对这些人的评论不屑一顾,他哼了一声,说你们啊太没文化了,这个字都不认识啊,我来教教你们:

  “算命的命,这户人家,算命的。”\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