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打仗或回城(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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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桌对面,就坐着我和母亲,这种阵势,肯定是要吓着母亲的,母亲一辈子没见过枪,虽然是反革命的老婆,但是没见过反革命开枪杀人,也没见过开膛破肚,不知道反革命是拿什么去反革命的,现在革命的国强和革命的民富就荷枪实弹坐在对面,中间虽然隔着饭菜,也仅仅一桌之遥,不可能目中无人,筷子一动,就好象有子弹射过来,这饭就吃得有点吓人,心脏都要跳出来。虽然生在旧社会,基本长在红旗下,母亲几乎没有见过战争场面,解放后又一直战战兢兢活过来,胆子越活越小,好不容易胆大了一回,又撞上送货上门的满城风雨,现在货真价实的满城风雨来了,胆子就不是缩回去的问题,是无处可藏的问题了。眼下两个活生生的大胆鬼,居然举枪上门,举枪吃饭,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丝毫没有一点休战的意思,母亲就不断用手在桌下拉我,意思是赶紧结束,我感觉母亲的手在发抖。

  母亲和我说过不少次了,这种时候不要叫他们来吃饭,不是母亲小气,她自己几乎没有朋友,对我的朋友一向大方,而且热情,杭州风味又好吃,母亲在我的朋友圈里有口皆碑,往往不请自到,到了之后只要周老师长周老师短,短短长长一叫,周老师立刻春风拂面,掏心掏肺,满汉全席。武斗开始后,我三天两头跑回家,叫朋友吃饭也三天两头,尤其国强民富,母亲害怕的不是国强民富,是他们背后的两派,怕来往多了之后惹事生非,也怕我万一卷到里面去。那段时间,我本来就一个狂热分子,经常跑出去观战,像一个军事观察员,像一个战地摄影师,在冷冷清清的大街上到处游荡。我满身军事素养,贴着关门的店铺,沿着墙角猫着腰走,时不时有几声冷枪,呼啸而过,也会碰到密集枪声,排山倒海,这时我就会躲到街角拐弯处,和许多不认识的同行聚集一起,很内行展开街头点评,枪声的来龙去脉,枪战的规模大小,双方的排兵布阵,实施的战略战术,更专业的甚至能从枪声大作里分辨出各种子弹的弹道轨迹,确实比种田有意思,能满足人的想象力,然后心满意足回家。母亲不会骂人,但会哀求我,警告我,还会把家中彻底武装,窗上挂着两条棉被,门后挂着一条棉被,好像前有堵截后有追兵一样,三条棉被犹如水来土淹兵来将挡的态势,听说流弹已经飞入寻常百姓家了。其实我们家一眼就明白,是一排低矮平房,门口两米就是学校一幢老房子,后面窗口两米就是一幢正在建造的五层楼,现在武斗停建了,全是脚手架,我们家的地形完全像两座大山中的峡谷,一个小小的火柴盒,没有比这里更安全的了,除了苍蝇蚊子,连阳光都一丝一毫钻不进来的。母亲还是觉得很危险,把家进一步搞成一个山洞,地面本来就潮湿,屋里本来就昏暗,现在大白天不开灯就伸手不见五指了。在这种具有战时风格的山洞里,完全具备上甘岭的氛围,国富与民强两位战士,喝起酒来就有非常逼真的效果,很有煮酒论英雄的气概了。

  国强说:“老毛说了,武斗有两个好处,第一是打了仗有作战经验,第二个好处是暴露了坏人。”

  民富说:“老毛说过,我才不怕打,一听打仗我就高兴,北京算什么打,无非冷兵器,开了几枪,四川才算打,双方都有几万人,有枪有炮,听说还有无线电。”

  国强说:“上次老毛从湖南到杭州来,金华是必经之地,省委向我们下了死命令,说有重要外宾专列途经金华,无论哪派有人开一枪,都要拿派头头是问。”

  民富说:“省委老铁书记前些日子来金华收缴武器,专门向我们动员,虽说经过艰苦工作,收缴了三四百支枪,武斗也停了下来,老毛专列一过,第二天照打不误。”

  国强笑了:“哈哈,我们送走的都是破铜烂铁,意思意思。”

  民富笑了:“呵呵,我们送走的都是一堆垃圾,糊弄糊弄。”

  国强说:“你们民团,真是陈胜吴广。”

  民富说:“你们民总,不过项羽刘邦。”

  他们谈笑风生,好像把我们家这个阴暗的山洞,当成瓦窑堡,当成西柏坡,开起政治局会议来了,很让我刮目相看。这两个家伙,在乡下种田拿最低的工分,耕田永远曲里拐弯,种田永远不成直线,永远被农民骂的,现在口气大得不得了,连老毛都不在话下了,一个俨然丘吉尔,一个俨然朱可夫,真是士别三日,乱世出英雄了。他们继续互相吹嘘,国强说,他们民总的人很神,一个胖子站在那里?望,转过来,转过去,突然有一冷枪射来,倒地一看,子弹恰好被皮带铁扣挡住,毫发无损,胖子当即抽出皮带,跪在地上,对皮带磕头三个,从此他老娘就把这条皮带挂在家里的中堂上,供人瞻仰,成为金华城里有史以来一条最著名的皮带。民富说,他们民团的人更神,一个瘦子站在那里撒尿,开始尿不出来,鸡巴抖了半天,终于出来了,还很长一泡尿,地上流了一大滩。刚刚完事,鸡巴还没藏进去,这时有一枪打过来,打中了,被战友们送到医院手术。医生忙乎半天,大汗淋漓摘下皮手套,走到外面才慢条斯理摘下口罩,喘了几口气,跟大家说,真他妈神,子弹擦着膀胱而过,幸亏膀胱是瘪的,没有尿,如果有尿的话,肯定打破膀胱,人就完蛋了。一泡尿,救了一个膀胱,救了一条命。

  在母亲的脸色开始全面煞白之前,我们在大难不死的关口及时打住,我们约好一星期后再聚,当时没人会没想到,这就是我们三个人一生中最后的晚餐。分手的那一刻,我印象很深,我们从来没有拥抱的习惯,那天居然分别拥抱了一下,而且很自然的样子,可能喝高兴了,吹高兴了,也可能他们都觉得自己是个应该给对方一个拥抱的人物了,当然也可能已经命中注定了。这场战争本来就打得很奇怪,交战双方,没有一方攻,没有一方守,就是双方各占一块地盘,互相对峙,互相偷袭,有时冷枪打高兴了,一阵枪林弹雨,整个城地动山摇,吓死老百姓,然后又无声无息,继续制造全城的白色恐怖。民总占据着城中一块高地,据点主要是金华邮局和金华一招,临街的邮局大楼窗口里,据说有斯大林格勒那样的火力网交叉。民团占据着高地的两侧,据点主要是金华县委和金华饭店,县委大门口的街道堡垒中,据说有攻克柏林那样的加农迫击炮。战争打到最后,好像也没分出什么胜负,只是听说,这边邮电通讯中断105天,积压邮件几十万袋,那边金华县委瘫痪,金华饭店停业7个月。当然,死了不少人,伤了不少人,死伤到底多少人,就没人向金华人民交代了,金华人民好像有点自作自受,似乎也没人再愿意去管什么数字了。我只知道,我的两个最好的朋友都死了,而且死得很蹊跷,时间相差三天,都死在螺蛳巷里。

  螺蛳巷很长一条弄堂,可谓两军对峙的三八线,大家都知道这里的险恶,基本无人敢在这里走动的。那天据说是上头派新华社记者来金华调查,好像金华打得有点过分了,需要出面收拾了。后来传说,民富就是陪新华社记者视察螺蛳巷,被人冷枪打死的,按理双方都应该知道新华社记者调查的事,不太可能冒天下之大不违,向中央的人开枪,向记者开枪,中央天高皇帝远,记者可是无冕之王,看来不是无法无天可以解释的。他们一行五六个人,晚上九点多,在漆黑一团的螺蛳巷,怎么偏偏打中民富,没有瞄准记者打,又是一个解不开的悬案。一般人自然认为民总干的,也有人认为民团自己人干的,一时间,挑衅说,阴谋说,制造事端说,要挟中央说,嫁祸于人说,杀人灭口说,各种说法纷纷扬扬,民富成了全城人民下饭的菜,满城竞猜民富死。最有想象力的一种说法,认定是国强干的,虽然不是故意的,属于误杀,所以第三天他也死了,被民团报复了。这种说法虽然我接受不了,但传说者却是煞有其事,国强是在螺蛳巷被人乱拳打死的,显然是报应。据说那天两派人在螺蛳巷狭路相逢,一路人从左边出来,一路人从右边出来,突然遭遇,距离太近,毕竟没有短兵相接的实战经验,所以没有动枪,但双方怒目相向,辩论一下谁打死的民团战士栾民富,还是十分必要的,也必须要当面理论清楚的,结果指责来指责去,骂人了,动手了,打起来了。徒手打起来国强是强项,但当时他们人少了点,整体处于劣势,国强一边高喊撤退,一边以自己的三脚猫奋力断后,一番眼花缭乱的高来高去,七挡八挡之后,挡不住别人的前赴后继,结果其他战友都脱险了,国强倒地起不来了。据说当时场面很惨烈,十几个人围着一个国强打,真往死里打,有人高喊替民富报仇,有人大叫还民团清白,甚至有人一边打一边骂,打不死你,就你一个功夫好。后来我去医院看过他,那时他的整个脑袋已经被纱布缠绕起来,看去肿胀成一个硕大雪球,正在进行无望的抢救。医院里三层外三层,站满国强的民总战友,看上去一片枪林弹雨,气氛比战场恐怖,场面比战场肃穆,好像美国大片里死了一个黑老大,这倒很符合国强生前的江湖理想。我默默看着病床上白布笼罩的国强,和他的家人一一握手,哀悼了,告别了。

  我们家回城不到三个月,已经遭遇了两次战斗,一次文斗,一次武斗,往高度去概括,也可以说,一次道德战,一次政治战,看来回城也并非母亲想象的那样,万事大吉。回城后,反而把我们家的生命状态搞得更为紧张,说句不好听的,距离好日子似乎愈来愈远,距离死神倒像愈来愈近,这是母亲始料未及的。母亲更加无法料到的是,果然凡事不过三,接下来就是第三次大战,说起来,也是我这个不哭不笑的好孩子,经过上山下乡洗礼,变为好战分子的一次再洗礼。数字这个东西确实有玄学的意味,共和国打过三大战役,共和县的死鬼父亲,仿佛一直在冥冥中指挥着我们,遥控我们的命运,我们家也不得不在1974年底至1975年的春夏之交,身不由己遭遇三大战役。当然,我们家算个屁,共和县与共和国也无法相提并论,我不过在当时有点利令智昏而已,事情的起因都是一环扣着一环,躲都躲不了的。\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