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黄道或乡下(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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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文学家很科学说,地球绕太阳,一年一个圈,一圈一黄道。我和母亲,一个终年弯腰种田,一个终日伏案刻写,在乡村的黄土大道上,面向黄土背朝天,混得天苍苍野茫茫,没有前进方向。唯一能看出一点火花闪闪的,就剩下弟弟,他已混成一个小铁匠,一脸漆黑,两眼通红,火花四溅,每天都在烈火中永生了。弟弟在罗埠中学的初中毕业后,却升不了罗埠中学的高中,母亲眼睁睁自己的小孩,上不了自己供职的中学,一点面子都没有,按正常思维就没法在罗埠中学再混下去了。好在我的下乡,按当时的政策,弟弟就可以工作,被分配在镇上的农机厂,说是做锻工,其实打铁匠,初中毕业的弟弟就成了一个小铁匠,同我这个初中毕业的老农民异曲同工,工农联盟,一个水平,难兄难弟,不相上下了。我们在金华城里已经没有家了,我们家在共和国里一退再退,从省城退到县城,从县城退到乡镇,我已经退到生产队了,再退下去,就是火葬场了。我那时的所谓回家,就是从乡下到城里,再从城里到乡下,简单说就是从乡下到乡下,从东边的乡下到西边的乡下,中间要到城里去转车。我回家时去过弟弟的农机厂,车间其实一个铁匠铺,叮当叮当叮叮当,弟弟两只瘦胳膊抡着一个大铁锤,挥舞来挥舞去,一副砸烂旧世界的样子。我走进低矮阴暗的铺子,像走进中世纪伊比利亚半岛炼金术的神秘山洞。小铁匠呼哧呼哧拉风箱,炉火熊熊燃起来,赤膊的躯体上,排骨凸现,血脉贲张,眼看铁具烧红了,一旁的师傅立马钳起来,放在铁礅上,眨眼工夫,大师傅拿小锤,小铁匠抡大锤,你来我往,小锤敲到哪,大锤打到哪,有时小锤一下大锤几下,有时大锤一下小锤几下,有时听去完全乱七八糟,没有什么章法,师傅已将铁具钳起来,往木桶的水中一丢,吃声中冒出一缕青烟,这时小铁匠已经在大口喘气,一脸京剧脸谱似的看不清真相了。后来,当我在某高档写字楼的会计事务所,看见弟弟衣冠楚楚坐在那里,头发纹丝不乱,金丝眼镜熠熠闪光,让人错觉迷离,小铁匠变成大会计,伊比利亚神秘的炼金术仿佛重现,神秘的家族密码不知在哪里显现。弟弟长得像母亲,母亲会计出身,弟弟没进过大学,最终还是当会计,逃不了会计的命,小铁匠冥冥中就变成中国第一批注册会计师。我长得像父亲,父亲一生流浪四方,最终从江南流浪到青海,我半生过去了,混到东混到西,鬼混来鬼混去,至今还在流浪,躲不过流浪的命。我无法知道,一个家族的最后归宿,可能在哪里,一个家族的因果链条,究竟是什么,神秘的家族密码,到底有没有。

  母亲这时候面对的家庭就比较复杂了,一家三个男人,一个反革命,一个老知青,一个小铁匠,听起来没一个好东西,关键是三个都要改造,反革命死定要改造,知青天生要改造,小铁匠至少身体要改造,一家四人弄得三个男人在改造,占了总人口的75%。加上母亲自己,发配到农村中学本身就是痛改前非重新做人,这样说来那就百分之百要改造了,这个事情就麻烦了。当然,反革命可以不去管他,一笔勾销,权当死掉。知青呢,要管也管不了,上山下乡和计划生育一样,是中国的两大国策,国策的事国家管,国家的事领袖管,领袖的事谁管呢,不知道就对了,不知道就不要管了。小铁匠当然要管,小铁匠都管不了,哪只有去死了,活着不如死去。小小年纪就打铁,门当户对强强联手的后果,派生一个小铁匠,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太不景气了。一个学徒工,第一年十四块,第二年十六块,第三年十八块,三年期满到第四年,拿到二十七块,好歹也是一个集体所有制工人,大小也算个工人阶级,有户口,有工资,有粮票,有布票,有糖票,有肉制品票,有豆制品票,七七八八该有的都有,除了配偶不分配,什么都分配,这些在当时都是蛮不错的东西。这些都是老大当知青之后,去种田,去挣工分,去起早摸黑,去累死累活,去做牛做马,以血汗代价换来的,说用生命的代价换来的,也不是危言耸听。没有老大,哪有老二,没有老大种田,哪有老二打铁,没有老大记工分,哪有老二拿工资。老大干一天八个工分,干一天记一天,休息就是零分,到年终结算,每个工分一般在二角八分至三角二分之间,看每年的收成,把工分换算成钱之后,再来算口粮,知青口粮每人一年稻谷含小麦五百斤,每斤多少钱要按当年的实际成本折算,其他的柴米油盐衣食住行生老病死一概不管,口粮是第一位的也是最后一位的,这是人民公社的经济学问题,一般人说不清。能算清楚的只能是五百斤稻谷,按70%―75%的出米率,我大约可以有一天一斤米的口粮。体力劳动,身体发育,油水不足,这三大因素导致只能混个半饱不饱,前提还要求每年至少出工300天以上,否则后果自负。有时一年干到头,连口粮都挣不回来,那是像死人的事情一样经常发生的,不过,生产队可以倒挂,倒挂就是负数,就是负增长,就是入不敷出,就是债务缠身,就是破产,有的人家,一辈子都倒挂,死了更是倒挂,这也是人民公社的经济学问题,一般人也说不清。我们跟贫下中农一样,不管经济学,只管吃干饭。所以,老大有这么一堆剪不断理还乱的帐,老二的小铁匠当然需要珍惜,小铁匠的铁饭碗不可轻易放弃的。

  我多少有点长大了,所以我私下里帮母亲按以上的算法,算了一笔经济账,算了一笔政治账,结果觉得她什么都管不了,她能把自己管好就不错了,什么都管不了,只有自己管自己了。我对母亲的暗示,母亲好像很敏感,母亲说她从不求人的,好像很清高,很有尊严的样子,实际上资本家大小姐的臭尾巴根深蒂固,她不好意思去求人,不敢去求人,不晓得怎么去求人,母亲压根不知道天下还有公共关系学这样一门人人都该修炼的功课。终于,母亲想到了何教导,母亲只能想到何教导,母亲在关键时刻总是能想到何教导。何教导不会下农村,何教导是教育界老土地,师范学校撤销,他去了师范学校附小,老运动员到底老运动员,何教导变成了何校长。母亲见到何校长的时候,何校长已经由小学校长变成中学校长了,何校长基本上与时俱进的。何校长甚至不断在创新,七中是个新学校,新学校需要新人才,那时教师队伍被文化大革命搞得四分五裂,下放的下放,发配的发配,改行的改行,失踪的失踪,向教育局伸手,已经没人可要。何校长的创新之处,就是广开门路,只要会教书的,只要教好书的,不问出处,一概拿下。这种一网打尽的人才观,比恢复高考早了好多年,所以当时的七中,成了知识青年集中地,当地的全省的甚至全国各地的,老三届新三届,不管什么届,流落江湖的好学生,知识又有用武之地。何校长门下,好汉云集,人才济济,像国民党的黄埔,像共产党的延安,像古代的水泊梁山,何校长的创新搞大了。那天母亲向罗埠中学校长请了假,去见金华七中何校长,说是去城里医院看病,这个理由很端正,大家都知道周老师浑身是病,事实上那天母亲确实先去了医院,中午时分,顺便见到了何校长。

  母亲略微害羞向何校长说起自己情况,略微暧昧说明来意,何校长心直口快说,学校里正需要一个管教务的,教导主任是管大事的,一些七七八八的琐碎事务,很具体的,比如这么多年级,这么多班级,这么多课程,排一个课程表,就是一项很复杂的系统工程,就很适合默默无言耐心细致的母亲去处理,还可以兼着刻钢板。刻钢板母亲是元老级人物,从当年的何教导一直刻到今天的何校长,说起来也是在何校长手上人尽其才了,说起来,母亲好像身怀绝技,一人可顶两人用的。何校长语重心长说,这样的人也很难找,一般的教师不愿意做杂事,更不愿意当刻写工,刻钢板也不是随便找一个人就能胜任的,有时候找一个好的刻写,比找一个好教师要困难得多,中国千千万万的大中小学都需要刻讲义的,可整个中国没有一个培养人才的钢板系,真是不可思议。刻钢板真不是小事情,首先字要写得漂亮,漂亮还不够,还要写得规范,要让全校师生一目了然是不容易的。规范还不够,还要不能呆板,要有字体变化,各种各样的学科,各种各样的版面,各种各样的标题,就需要各种各样的字体,宋体、楷体、行书、隶书、魏碑,草书是绝对不能用的,甚至需要变化无穷的美术体,整个版面看上去要美观、大方、舒服、养眼,总体要大气,局部要精致。比如说考卷吧,要让每个使用考卷的人,一看到考卷就引人入胜,就灵感爆发,就浑身来劲,就对答如流,就一泻千里,最后大获全胜,100分。仅仅书法还不行,而且要懂数理化,教材上考卷上的公式符号,依样画葫芦是不行的,外行是一眼就看出来的。不但要懂数理化,而且要懂英语,一个不懂英语的人,英文怎么写都不像样的,马脚一下子就露出来。何况学校老师学生一两千双眼睛都是带刺的,众目睽睽的一眼,都蛮吓人的,一个标点符号搞错,都要出大问题的。那时候没有电脑,刻钢板的大脑,就是全校的电脑,那时候没有激光打印,在蜡纸上刻写的一笔一划,就是全校师生的活字印刷。何校长说,从某种意义上说,一个学校讲义的书写,就代表一个学校的教学水平,什么叫画龙点睛,什么叫锦上添花,讲义就好像一个学校的窗口啊。何校长很能说,何校长很会说,说过来说过去,把母亲说成一个出土文物,一个珍稀物种,一个旷古人才,好像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好像宝贝得不得了,何校长说高兴了,一通朗声大笑,最后说:

  “周老师,你是送货上门啊。”\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