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黄道或乡下(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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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痴人说梦死无对证的年月,正是我们一家梦幻般走向农村的黄道吉日。1968年12月的最后一天,随着金华人民广场几百辆大卡车载着几万名知识青年奔赴农村,宣告了我作为学生中黑五类身份的结束,以为从此不再低人一等,恰同学少年,再教育,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一律卧底种田,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万类霜天竞自由。第二年母亲所在的师范学校撤消,宣告母亲作为教师中牛鬼蛇神生涯的结束,母亲不用再挂牌,不用再戴高帽,不用再游街,不用再批斗,不用再进牛棚,不用再扫厕所,发配到一所农村中学,梦魇终于过去,干什么都比反革命臭婆娘资本家臭小姐强。按理弟弟算不上黄土之道良辰吉日,小学毕业就跟着母亲去乡下,重蹈覆辙,重走我的乡村初中老路,但想起他看见母亲游行示众哇哇大哭的日子,一边哭一边跟着游行队伍跑的日子,相比童年噩梦,相比侍王府的暗无天日,看看天上太阳黄灿灿,看看地上稻田黄澄澄,想想自己顶天立地一个黄种人,不能不算一个黄道吉日了。

  罗埠是一个镇,一条长长碎石街道的尽头,就是母亲发配的罗埠中学。小镇每逢一四七集市。集市就是农民的好日子,可休闲,可偷懒,可以货易货,可见识天下,三乡五村的农民,拎着,挑着,推着,背着,一路米萝,糠萝,菜篓,鱼篓之类,哪怕就怀揣三两个鸡蛋,也有几分念想,带着各自资本主义的尾巴,来这里进行共产主义的交易。碎石路两边摆满形形色色地摊,人流荡来荡去,一街的勃勃生气,满街的乌烟瘴气。街道两边的店铺,以茶店生意最好,满屋烟雾缭绕,营营嗡嗡市声一片,笑声叫声骂娘声算命声,声声入耳,人事农事革命事偷情事,事事关心。忽然一阵鞭炮响起,那边来了一队奔丧的,旌旗飘荡,哭声四起,街上人纷纷让道,店中客频频探头,死人气息顿时笼罩街头,该死不该死立刻成了街道的主题。死亡话题很快顺着碎石路,红尘滚滚进校园,在操场上体育课的学生,在办公室备课的老师,也纷纷涌到校门口,从棺材的大小到出殡的规模,七嘴八舌评论起死者的过往人生与虚无未来。传达老头的脑袋从宽大的水泥窗口伸将出来,十分肯定地说,这个死人他知道,手脚不干净,偷过几只鸡,偷过祠堂里喂牛的酒,还偷过三两个婆娘,人倒是一个好人,种田一把手,挑担两百五,是罗埠镇罗埠大队第几生产队的副队长。被农村包围的学校,没有什么新鲜事,窗外的草籽开花了,晚上的蛙声一片了,树上的知了不休了,天上的乌鸦聒噪了。耕田了,插秧了,割稻了,种麦了。春播了,夏忙了,秋收了,冬至了,过年了。母亲的农村学校生活,除却年龄在春夏秋冬中一轮一轮老去,母亲把自己的身体完全交给了一年四季。身不由己,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

  我的知青生活同样不值一提,千千万万人都经历过的事情,全体人民都一江春水向东流的事情,一个伟人的革命实践改变了亿万小人命运的事情,就没必要撒娇、赌气与较真了。不要把知青生活或文学,搞得像父亲的痴人说梦,死无对证一样。我下乡插队的地方离城里不远,充其量10里地,城里乡下相距就10里地,有粮票没粮票相差也就10里地,城乡差别心理落差不过10里地。我无所谓,去哪里都一样,说起来是母亲的选择,也许心理距离近一点,其实,想通了,咫尺天涯与海角天涯,都是亡命天涯,一个样。我们那里有去黑龙江或内蒙古的兵团名额,我甚至已经报名了,我差不多16岁了,以热血少年或青年的心理,渴望离家出走,企图外出闯荡,幻想遥远的浪漫。读书在学校,家庭在学校,从学校到学校,走不出学校,我快被学校疯掉了,去你妈的学校。我妈不这样想,我也不知道她怎么想,也许她想起青海了,和平时期一家两个男人去边关,说不上屯兵,说不上戍边,这天下不乱也乱了。我说过,我不哭不笑,是外公的好孩子,母亲虽然没有语录,她的话我不能不听。我去了一个叫浙江省金华市金华县雅畈区东湄人民公社潭头大队的地方,乡与村两个地名都有三点水,江水河水溪水,三面环水的地面上,三百户人家,三千个人头。田地是死的,人口是活的,我们二十几个知青一到,平添了一帮吃货,显然是要从贫下中农的嘴巴里抢饭碗了,所以大队支部书记癞头富在欢迎会上,再教育我们说,革命的首要问题是吃饭问题,革命的根本问题是吃饭问题,革命就是吃饭,吃饭就是革命。癞头富他老人家对我们的再教育,显然在同领袖老人家唱反调,不过我们一致决定听癞头富的,一来吃人家的口软,二来领袖我们都没见过面,癞头富毛发飘飘活生生就在我们跟前挥手。所以,我的知青生涯,不过就是吃饭生涯,基本就是讨饭吃生涯,人类最原始的一点东西,实在没什么可炫耀的。当然,人生收获也不可能没有,毕竟我们都在吃饭中长大,总结一下,对我以后生活及生命产生重要影响的,大致以下几个基本点:学会了喝酒,学会了泡妞,学会了不烟不酒半只狗;学会了愚公移山,学会了战天斗地,学会了人定胜天;学会了看天吃饭,看人说话,看风使舵;学会了装逼,装傻,装神弄鬼;学会了拿工分换稻谷,拿稻草换老酒,拿稻糠换香烟;学会了十个瓶九个盖,一个好汉三个帮,三个和尚没水吃;学会了偷鸡摸狗,打情骂俏,在大庭广众讲下流话;学会了在挖鼻孔或甩鼻涕之后,手指头可以若无其事在任意地方擦一下。当然这些都是雕虫小技,我在潭头种了八年地,我把自己一辈子吃的粮食都提前种出来了,今后活在这个世界上,我吃我自己种的粮,完全不用害怕什么了,手中有粮,心中不慌,脚踏实地,喜气洋洋,我完全可以去混世界了,完全可以去满世界瞎混了。我喜气洋洋在浙江混,浙江人的刁钻,在于河流太多,曲里拐弯,拐个湾,过个桥,景象就变,就是另一族人,另一帮人,说的另一种口音的语言,一时听不懂,吞吞吐吐,结结巴巴,吞吐与结巴之间,长了许多心眼,心眼一多,就难交道。我喜气洋洋在上海混,上海人的精明,在于空间窄小,大家挤在一起,要死要活,都要讨生活,人与人密度太高,呼吸不免急促,气一短,量就小,气量注定大不了,英雄已经气短,偏要儿女情长,为了情面,不精明都不行,和精明的人打交道,自己首先死掉。我喜气洋洋在北京混,北京人的自大,在于一出门就是皇城,满目皇恩浩荡,皇上就在眼前,说不定刚才吸的那口鸟气,就是皇上的吐故纳新,见多了动乱,见多了戒严,见多了升旗,见多了降旗,县长不过处长大,处长却是骑车的,您先请,您先请,操一口京腔,便大气无边,大气笼罩之下,难免气喘吁吁。我喜气洋洋,差一点混到了纽约,纽约人的高傲,在于老牌帝国主义的伟大,教堂林立,博物馆遍地,华尔街阴气森森,第五大道的张狂,中央公园的安宁,911遗址的肃穆,百年地铁的轰鸣,时代广场霓虹万丈,帝国大厦傲视天下,黑人在竞选总统,女人在竞选总统,现任总统跑去伊拉克打仗。没有希特勒和斯大林不谋而合的独裁,欧洲的战争与革命,无数流亡艺术家蜂拥这块新大陆,很难想象美国文化今天的现状,但纽约这个全世界外国佬的故乡,空气自由得让人呼吸不了,倒吸的是一口凉气,满地民主得叫人无所适从,双脚沾地无法挪动,没有自由民主的基因,只能在中国如鱼得水,只能自产自销,没办法在那种地方混的。\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