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立功或死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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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起来,正如母亲后来的不幸而言中,父亲真是一个死鬼。自己像死人一样死到了青海,还要亲自去埋葬一个一个在青海死去的人,隔三差五乃至日复一日长年累月与死人打交道,真是死无出头之日了。关于对父亲的总体评价,我和母亲观点有所分歧,母亲认定父亲死鬼,我认为父亲是怕死鬼,怕死鬼的证据之一,是父亲一直没有停止他那永无出头之日的上诉,一直惧怕肉体不明不白的死去,一直在为他肉体的最后归宿抗争。说起来,怕死鬼的日子也不是好过的,一边看着死人,一边怕着自己;一边葬着死人,一边想着活路。哪怕有万分之一不死的活路,父亲都要钻进去,看看到底有没有什么可能,主动放弃自动放弃是不可能的。父亲差不多把全中国所有可以写信申诉的地方都写遍了,从中央写到地方,从党中央主席写到七品芝麻官,各级信访办更不在话下,统统扫荡。父亲龙飞凤舞洋洋洒洒不屈不饶的硬笔书法,在全国大大小小的政府里高高飘扬。父亲经过漫长时间的上下而求索,得出一个上诉及上访经验,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农场里那帮家伙难弄得很,省城劳改局的倒是好说话。父亲上诉可去满世界,上访只能到西宁,父亲甚至和劳改局的姚劳改混得十分熟悉,差一点要称兄道弟了。

  父亲认识姚劳改不是偶然的,父亲从劳改犯变为就业犯之后,因为有要求平反的明确的人生目标,所以必须要有良好的表现,因为有出人头地的表现,尤其是在殡葬工作方面守口如瓶死不透露的职业素养,父亲在唐格木农场算是立功了,获得几张可以挂在墙上的奖状了,奖励过几个写着红色奖字的白搪瓷茶缸了,所以一度从农场调往西宁劳改局所属砖瓦厂。父亲后来吹嘘说,哪真是一个好地方。父亲很满意在砖瓦厂的工作,和复旦一样的统计员,不需要干什么体力活,工资也比农场高出几个档次,农工是每月十八块,这里是三十八块,最让父亲得意的,甚至有时间在西宁的大街小巷到处游荡游手好闲了。父亲在西宁市里的几个工地转来转去,最后就转到劳改局里去了。

  姚劳改一见到父亲,脸色就沉下来:“你看,你看,又来了,又来了。”

  父亲脸上菊花盛开,拿出一包香烟:“呵呵呵,抽烟,抽烟。”

  “抽我的,抽我的。”姚劳改看着父亲的低档香烟飞到桌子上,拿出自己的中档香烟,扔给父亲一支,眼睛盯着父亲:“看出来,你今天又偷工减料?”

  父亲说:“几天不反映,心里不对劲。”

  姚劳改说:“又要反映什么?”

  父亲说:“老问题,老问题。”

  姚劳改笑起来:“老问题归老地方管,老地方归党中央管。”

  父亲也笑起来:“你们就是老地方,我在你们这里十几年了。”

  姚劳改继续笑:“你在这里也是老革命了,应该知道你的事归哪里管嘛。”

  父亲开始严肃:“我当然是一个老革命了,你看看我新写的材料,以前写得不详细,不全面。”

  父亲把一个人造革皮包从地上捡起来,皮包上沾着点点泥巴,从里面掏出一叠信笺,信笺上印有青海什么单位的红色字样,纸张皱皱巴巴,字迹密密麻麻。父亲把材料拍打了一下,双手递给姚劳改,姚劳改也双手接过,也在材料上拍打一下,样子似乎和父亲一样郑重其事,程序却刚好相反。姚劳改看见材料上的标题很长,有好几行字:关于丁无量同志1949年5月7日参加浙东游击纵队之解放绍兴战役之立功经过。姚劳改半天才看清楚题目,忍不住一笑:

  “老革命,你这么大功劳,跑到青海来干什么?建议你,去掉同志两个字。”

  “要的就是同志两个字,不把同志当同志,就是天下同志们的悲哀。”

  “哎哎,严肃点,要说反动牢骚话,不要在我面前说,到外面说去,材料也给我拿回去。”

  姚劳改这么一说,父亲就满脸陪笑了。父亲讨好姚劳改,请求姚劳改,拜托姚劳改,叮嘱姚劳改,再三再三姚劳改,一定要把这份最新材料,呈送有关方面。姚劳改在青海多年,人精、人鬼、人渣、人五人六、什么样的人物没见过,从国民党中央执委到共产党中央委员,从中央大员到生产队长,从五星上将到散兵游勇,从牛鬼蛇神到三教九流,从杀人犯到鸡奸犯,材料见过千千万,就是没见过父亲这样不伦不类的立功书,父亲在立功书上写道:

  1949年新年伊始,丁无量同志本人充分认识了中国革命的大好形势,充分认识到只有中国共产党才能救中国,彼时百万解放大军已饮马长江,待命渡江南下,蒋家王朝风雨飘摇,大势已去。在此历史关键时刻,本同志作出了历史性的抉择,在杭州共产党地下组织吴同志的介绍下,毅然决然率领新群私立高中八个学生,经过两天的星夜兼程,于3月3日到达诸暨枫桥镇,参加浙东游击纵队,受到纵队领导的亲切接见。鉴于丁无量之江大学毕业的文化背景,积极主动组织率队学生参加革命有功,遂被安排纵队直属绍兴办事处,直接参与解放绍兴的有关准备事宜。其余8名学生编入浙东人民革命干部学校“燎原”支队,参加军训,准备战斗。

  很快,5月3日,杭州解放。杭州的冬天过去了,绍兴的春天还会远吗。一江之隔,指日可待了。5月5日晚上,绍兴办事处的同志们正在学习《入城守则》《约法八章》,领导突然通知:今晚提早休息,明天一早去解放绍兴。接管城市意味着游击生活的结束,苦日子终于要熬出头了,大家百感交集,欣喜若狂,兴奋得夜不入寐。5月6日一早,天蒙蒙亮,起床号尚未吹响,战士们迫不及待,自动起床,大家把营房打扫得格外干净,把背包捆得格外整齐,把武器擦得格外亮堂,一切都准备得格外充分。摩拳擦掌之中,集合的号声吹响,浙东游击纵队召开庄严的誓师大会,枫桥大操场上歌声嘹亮,军威浩荡,黄军装,灰军装,学生装,便衣装,各种各样装,不管什么装,一律佩戴“浙东人民解放军”符号,长枪,短枪,机枪,各种各样枪,不管什么枪,枪口上一律挂着红布条,枪杆上一律贴着枪杆诗,入城四不:眼不花,口不馋,手不痒,心不动。

  很快,纵队牛司令威风凛凛出现在土台上,向大家招招手,挥挥手,压压手,示意大家安静,他要开始讲话了,他清清嗓子,大声说:同志们,大军已经渡过了钱塘江,解放了萧山,我们不能再待在山沟里了,我们要进城去,同野战军老大哥会师去,今天是个好日子,我们永远要过好日子啦。牛司令话音未落,打到绍兴去,解放全中国,口号早已此起彼伏。说时迟,那时快,大队人马在震耳欲聋的歌声中离开枫桥镇,前不见首,后不见尾,行进在山阴道上。

  很快,大约下午一点,部队到达绍兴西南的谢家桥。原地休息时,绍兴办事处胡主任带父亲去了一趟司令部,司令部章参谋面对墙上一张绍兴军事态势图,一番很有大将风度的比划之后,要父亲进城完成一项特殊任务,争取明天和平解放绍兴。父亲一听,这个任务有点大,而且太伟大,一下摸不着边际,心里砰砰乱跳,眼中闪闪发光。章参谋当下交待如此这般,并且命令父亲,晚上必须赶回坡塘宿营地复命。随后胡主任补充交待,这是组织上对你的信任,才叫你一个人单独去完成这么重大的任务,一定要不惜一切代价,坚决完成这个任务,回来给你记一功,党和人民考验你的时候到了。父亲竟然有点冒虚汗,心想,什么党和人民考验我,就是你这个胡主任暗算我,搞得好,大家有功锦上添花,搞不好,公报私仇借刀杀人。父亲想起了到办事处之后,自己和胡主任的一系列磨擦,主任是南下干部,老革命大老粗,父亲是知识分子,新人物新事物,一个盛气凌人,一个恃才傲物,两个人很不对路。这时候章参谋拍拍父亲的肩膀,很严肃地说,快去快回,晚上一定要回来,晚上一定要回来。两个晚上一定要回来,把父亲搞得大脑一片混乱,他忘了有没有向领导敬一个军礼,保证是不能不说的:坚决完成任务,晚上一定回来。

  我后来分析,父亲这份充满文学青年笔法的立功书上,之所以有这么多“很快”“格外”“说时迟那时快”之类字眼,从文字心理学的角度分析,同父亲急于表功的潜意识有很大的关系。说起来,我对文字心理学有特殊的爱好,包括标点符号的使用,比如我坚持认为,感叹号在文章中的出现,绝对是不稳重、不自信的表现,有一惊一咋、大惊小怪、自以为是、虚张声势的意思,如果开头第一句就来个感叹号,像中国特色的标语口号一样,哪这篇文章我绝对拜拜。当然我也没办法把现代汉语变回古代汉语去,像古人那样之乎者也慢条斯理,也难保我的文章就一定不会出现感叹号,尤其是面对我的充满焦虑的父亲大人。我后来还分析,父亲之所以在立功书上要写上和胡主任的紧张关系,添油加醋一些不值一提的小事,其实是别有用心的,或者说心存幻想的,出现幻觉也不是不可能的,父亲担心有关单位调查核实时,有人会写不利于自己的证词,父亲真是煞费苦心,深谋远虑。事实上,不说调查可不可能在世上实现,证词会不会在人间出现,遥远的胡主任也早已一片汪洋都不见,知向谁边了。父亲几十年的上诉都留有存根底稿,充分暴露准备秋后算账的勃勃野心,从青海回来时装了整整一个集装箱,统统成为竹篮打水水中捞月的新注解了。

  就这样,父亲在一片私心杂念中,肩负一个伟大的和平解放绍兴的历史使命,一个人向着绍兴城出发了。很快,父亲凭一副教书先生模样,轻松混过城哨,大模大样走在绍兴的石板路上了。绍兴离父亲老家萧山一步之遥,父亲对绍兴可以说是轻车熟路,胡主任力荐父亲去执行这个任务,可谓心明眼亮,这时候父亲在绍兴的石板上果然走出一点衣锦还乡的感觉了。父亲美滋滋想到,这回解放了绍兴,自己功不可没,以功臣的身份在此安营扎寨,美不美,家乡水,从此绝不再离开绍兴萧山一带,跟部队跋山涉水四处流窜了。父亲在绍兴的石板路上走得心花怒放前程似锦,走进花巷中一处小洋房,这里就是绍兴参议会所在地。一位穿长衫的头发三七开的上来搭讪,父亲说,孔乙己,那人立刻说,茴香豆。暗号照旧,是自己人,两人热烈握手。父亲以钦差大臣身份说明来意,三七开连连点头说,一切安排就绪,绍兴的知名人士都会到场,五点到某巷某处见面。

  父亲以女孩子约会故意迟到十分钟的小伎俩,走进一处民宅,以老师故意在学生面前走来走去不说话的小套路,在围坐一圈的绍兴地方名流前来回晃动,搞得他们面面相觑。三七开赶紧一一介绍,这位参议长某某,这位副议长某某,这位商会会长某某,这位国民党县党部执行委员、县政府社会科长某某,这位国民党县党部执行委员、青年馆总干事某某,这位国民党县党部执行委员、越报社长某某,这位县图书馆长某某,这位大明电灯公司经理某某。介绍完毕,父亲觉得介绍的套路小题大作,和共产党也差不多,于是咳嗽一声,开始说话。父亲说:本同志受浙东游击纵队司令部委派,尤其受纵队牛司令特别委托,今天能认识诸位绍兴精英,十分荣幸,绍兴一解放,大家都是自己人了,以后还请各位多多关照。这个开场白显然有假公济私拉关系之嫌,而且革命立场也不十分鲜明,倒是一干听众听得面露笑容,但是,没有点头称是。父亲旋即站起说:但是,各位先生,我要坦率地告诉你们,我们的大部队已在绍兴城外了,大军压境,兵临城下,山雨欲来风满楼,黑云压城城欲摧,为了避免绍兴这个历史名城遭受战火损失,所以,我们希望和平解放绍兴。若你们不接受和平解放,那么,我们只好兵戎相见,武力进城了。到那时候,城市难免不遭到破坏,人民的生命财产也难保不受损失。希望在座各位,不要再犹豫观望了,应该当机立断,马上作出决定,有道是,退一步海阔天空,人情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完了。父亲说完,一屁股坐下,一边点烟,一边斜眼扫视众人,心想,这帮家伙,一个个肥头大耳,牛头马面,一点气质都没有,不知道是怎么混出来的。气氛好像有些紧张,有整整两分钟没人开口,大家东张西望,显得心不在焉,一阵交头接耳之后,议长站起来,代表大家说,事关重大,还有警察局长,那个关键人物没有到场,所以要求丁先生,宽容两小时,到时一定答复。父亲一听,这种情况不是他可以掌控的,警察局长确实非同小可,实力派不到场,口头革命派说了也白说,缓兵之计也好,拖拉战术也罢,会也开了,话也讲了,自己的任务也差不多了,和平不和平,你们看着办了。父亲当下拂袖而去,走到门口,悄悄对三七开说,他要去水澄桥、铁甲营一带,侦查一下敌情,晚八点半花巷碰头,听三七开回话,不见不散。

  父亲又大摇大摆走在绍兴的石板路上,一点没有侦查的样子,也完全没有记住《入城四不》守则,尤其“口不馋”这一条,他大摇大摆走到清道桥的银元市场,将胡主任给他作路费的一枚银元,兑换成伪币,买了一支手电筒,然后直奔咸亨酒店。父亲兴致勃勃,要了半斤加饭酒,半斤花雕酒,半斤女儿红,点了一盘臭豆腐,一盘茴香豆,一盘猪头肉。太长时间了,没喝家乡的酒,没吃家乡的菜,今天终于机不可失时不我待,父亲大吃大喝,胃口大开。父亲完全没有想到,他此刻喝的加饭花雕女儿红,就是他冥冥之中老丈人的上等佳酿,喝完这顿酒,还会有造酒人一个如花似玉的千金小姐在等候着他,他还会将这位千金坑蒙拐骗到一个遥远的地方。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父亲只是觉得这老酒太他妈的好吃,这革命太他妈的好玩,吃着吃着就革命了,父亲醺醺然觉得自己已经马不停蹄,就要马到成功,父亲马大哈似的直到咸亨酒店里灯光昏暗,空无一人,店小二准备打烊,才忽然想起,战争马上要爆发了。

  三七开见到摇摇晃晃的纵队和谈代表丁先生,长长松了一口气,紧紧握住代表的手,说搞定了搞定了,明天上午有代表去坡糖司令部,具体商谈和平解放事宜。三七开给了父亲一张小纸条,要他务必交给胡主任,父亲这时很老练的样子出来了,他把纸条揉成一粒黄豆,藏进电筒里,然后问三七开,有没有乌篷船。父亲知道绍兴水网纵横,水路直通坡糖,不由想趁着酒兴,再来一段夜船游绍兴,省时又省力,湖光山色与浪漫革命,相得益彰,两不误。三七开说,现在鬼都要跑出来了,哪里还有什么乌篷船。三七开把父亲送到南门城哨,哨兵大喝一声,说晚上戒严,一律不得进出,父亲这时候酒有点醒了,双腿有点打颤。三七开以参议会工作人员身份担保,费了几句口舌,眼看就要放行,父亲这时没大没小地拍了一下哨兵的肩膀,哨兵一个马步跳将出去,把刺刀对准父亲胸膛,喝道,你想干什么。三七开立刻走上前去,连声说,兄弟误会,兄弟误会,这个朋友酒喝多了,说着偷偷递过去一枚银元,哨兵这才不耐烦地说道,快走快走。父亲就此与三七开告别,一握手,一道别,一步跨过南度桥,一头冲进茫茫黑夜。晚上十二点差一分钟,一声长长酒嗝之后,父亲准时出现在坡糖司令部,很内行地从手电筒里倒出那颗黄豆纸条,并且显露出长途跋涉完成重任后的艰难样子。胡主任双眼布满血丝看着父亲,拍拍父亲的肩膀,声音嘶哑地说,丁无量同志,你为解放绍兴立了头功啊。

  第二天上午十点左右,绍兴方面的和谈代表果然来了,父亲并没有出席和谈会议,父亲没有说他没有资格参加,而是说他第二天上午,正在赶写绍兴和平解放经过的汇报材料。事实上,父亲的立功早被胡主任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这就是他脱离绍兴军管会的真正原因,说起来,父亲根本不懂风物长宜放眼量,放长线,钓大鱼,高峡出平湖。很快,中饭之后,部队兵分三路,一路去东湖阻击逃敌,一路去偏门占领府山,一路去南门占据塔山。父亲随着第三路逼近南门时,敌人开了三五枪后就不见踪影了。就这样,1949年5月7日下午四点半,我浙东游击纵队,不费一粒子弹,不流一滴鲜血,在老百姓的夹道欢迎下,浩浩荡荡开进城门,绍兴解放了。

  以上就是父亲丁无量关于参加解放绍兴立功的基本陈述,笔者只作了一点文字上的梳理,没有作任何实质上的改动,忠于原著,忠于真实,是职业道德。需要说明的是,立功书大概写于上个世纪60年代末70年代初,写作之时离事件发生之时,相隔二十多年了,今天出土之时,离事件发生之时,相隔六十多年了,所以,恍如隔世了。父亲所言事件,到底存在不存在,可信不可信,已经没人会去关心了。历史就是这样,信则有,不信则无。或者,自己信则有,别人不信则无。再或者,自己不信则无,别人信则有。所以,父亲写了也就写了,既然对历史进程没有一点点影响,所以要想拿来改变什么死鬼命运,基本上也是痴人说梦了。

  据说姚劳改比较现实,后来就是他把父亲调回唐格木农场当教工去的,姚劳改说,这才是物尽其用,他没有说人尽其才。是不是立功书起的作用,父亲也不得而知,父亲只说,教工的工资不如在西宁高,姚劳改这个家伙是好心帮倒忙。至于立功书,姚劳改就更为现实,那天他一目十行翻看了之后,不说不信,也不说信,仰天一笑,说了一句很符合姚劳改身份的话:

  “大海捞针,死无对证。”\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