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埋葬或日子(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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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次执行埋葬的是一个饿死鬼。那天,复旦带着几十个人,去巴洛河滩挖稀稀拉拉的青菜。复旦为讨好大家,改善大家待遇,显示了一回上海人的聪明,也显示了一回统计员的权力,复旦激情满怀地宣布,凡参加挖菜的,每人奖励菜团子,当场用脸盆煮,现场开奖,多挖多奖。现在我们大家习以为常的什么什么开奖,其实在青海的劳改农场,早已独领风骚,人类的经济活动永远周而复始。复旦的创新从根本上改变了劳改犯出工不出力出力不出汗的消极怠工局面,从来冷冷清清的河滩上,一时间劳动场面热烈,劳改犯们焕发出极大的劳改积极性,开奖场面一次比一次火爆,有人领到三个菜团子,立刻有人领到五个,七个的记录又很快被打破,九个菜团子差不多一脸盆,一二十个就堆成一座小山了。菜团子毛里毛糙,活泼可爱,颜色发黑,香味四溢,挡不住的众目睽睽,擦不尽的口水连连,河滩上欢呼四起,犯人们载歌载舞,掀起一场菜团的狂欢。几乎所有人都菜色满面,菜光焕发,所有的脸蛋都绿油油变成一个硕大的菜团,在河滩上摇摇晃晃,满嘴含混不清咿咿呀呀,他们自己都搞不清楚,青海高原坚韧生长的青菜,耐旱耐寒的叶绿素中有一种特殊的激素,特别耐饥,容易醉人,天下有酒醉、烟醉、茶醉,他们不知道还有一种菜醉,现在他们已经醉了,菜醉和酒醉差不多一个德性,越醉越想吃,越吃越想醉,最后就跌跌撞撞踉踉跄跄了。终于有人倒下了,一个操江浙普通话的大个子,眼珠子像狼一样绿光幽幽,嘴巴再也合不拢了,牙齿上涂满又黑又绿的菜糊,连整个一条大舌头,挂出来都像一个压扁压长的菜饼子,大家七手八脚把他架回队里时,满嘴喷菜,全身菜沫,身体已经僵硬。生与死如此相近,狂欢与暴死交相辉映,刚才还其乐融融,转瞬便死气沉沉,一时众说纷纭,引发各种猜测,都说不知道怎么一下子就翘辫子了。场部医生当即赶来解剖验尸,医生用割青稞的镰刀把死者肚皮拉开,但见人肠如鸡肠鸭肠般纤细,有几处鼓如拳头,像一条麻绳上串联着无数个馒头,内容统统是菜团。缠绕在一起的粗纤维菜团,怎么扯也扯不开,医生大汗淋漓,在那个人的肚子里鼓捣来鼓捣去,最后用镰刀一段一段割断,一团乱麻才水落石出,乱麻里的菜团子整整装了两脸盆子。医生说是消化器官极度萎缩,导致肠梗阻。医生说,还不错,没饿死,撑死了。

  当天晚上,月光如霜,复旦拉着架子车,父亲随车,本来应该是父亲拉车,复旦随车,起步前父亲对复旦说,这个死人同你有点关系,你拉车吧,赎点罪。复旦一路拉着,一路吃着青稞面饼,父亲一路吃着青稞面饼,一路掀着死者头上的被单。死者每露一回脸,就在月光下泛一回青光,活像一个西瓜大的菜团子。父亲一路上一共掀起被单七下,西瓜大菜团子一路一共展露七次。复旦战战兢兢听见:

  父亲掀第一次时说,西王母姓杨名回。

  父亲掀第二次时说,治昆仑西北隅。

  父亲掀第三次时说,以丁丑日死。

  父亲掀第四次时说,一名婉妗。

  父亲掀第五次时说,赐福。

  父亲掀第六次时说,赐寿。

  父亲掀第七次时说,赐子。

  父亲掀完了,也说完了。复旦车就停了,上气不接下气说,你念山海经里的女巫干嘛啊,一路神神鬼鬼,制造恐怖气氛。父亲说,女巫就是女神,汉代王莽时候就在青海这一带,民间都说是化险消灾的吉祥天母,今天我们不念念山海经,这个躺在这里的死人,以后要来找麻烦的,第一个要找的就是你。复旦不吭声了,父亲又说,最好还要给死者插一块木牌,人权一下。父亲说着真从腰间的皮带里,抽出一块准备人权一下的小木牌,上面写着姓名,籍贯,忌日,年龄搞不清,不写了。父亲说,找不到更大的木牌了,动手吧。

  父亲创造性的人权木牌,开创了唐格木的死人插丁氏木牌的传统,当然这个丁氏木牌的意思,是西王母丁丑日之死的意思,说起来,不是丁无量有什么流传历史的野心,倒是有点反革命借西王母还魂的狼子野心。真说起来,一个死人,一块木牌,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其他的什么意义,都是活着的人自己安慰自己。事实上,后来掩埋死人的任务似乎越来越繁重了,父亲和复旦他们的死人工作也越来越顾头不顾尾,潦草马虎了,他们往往对青稞面饼更感兴趣,边走边吃,一路吃去,没到坟地,饼已吃完,月黑风高,天寒地冻,心儿慌慌,身也晃晃,三下两下,草草一埋,将那捆丁氏木牌匆匆一插,拔脚就跑回去,显然有草菅人命的嫌疑。有时候,免不了张冠李戴,把阎王殿的牌位搞得乱七八糟,男的变成女的,雌的变成雄的,南方的变成北方的,东部的变成西部的,黄河流域的变成长江流域的,珠江流域的变成淮河流域的,泰山的变成黄山的,衡山的变成华山的,好像把一张中国地图搞得面目全非。好在也没有人会来核实,若真有人来考证亲人,唐格木的风他们也领教过,飞砂走石,卷土扬尘,随便一场风,就把浅浅的坟堆刮平了,木牌牌也荡然无存。若真有残存的,一眼望去,鹤立鸡群,也早被人捡去烤了火。若还有天大的幸存者,也躲不过最后一关,狗兽刨食,比推土机还干净。所以,唐格木农场之坟场,天灾人祸兽害,一道一道洗劫下来,注定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

  所以,丁无量与复旦一伙,在唐格木坟场建设方面的工作,几十年来没有一点建树,这一点他们自己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青稞面饼少说也吃了几十吨上百吨了,最后一个像样的坟场都没有建立起来。复旦说,他们也曾经绞尽脑汁,试图改革,弄点创新,让牢友们及其亲人们有更体面的归宿,结果也往往无功而返,反而成为人们的笑谈。人们常常发现,农场里的拖拉机春耕秋翻时,每每会从地里翻出一些大木箱子来,有的完好如初,油光锃亮,有的腐烂发臭,一堆朽木,这种大木箱是有犯人从老家带来,存放自己衣物细软的,没想到,当他们的灵魂游走后,又会成为肉身的归宿。他们死后,丁无量与复旦一伙,就会把尸体放在他们自己的箱子里,就地取材,物尽其用,人财两空,入土为安。不过,因为条件限制,因为技术原因,因为一头是政府一头是犯人,一头是恶劣环境一头是狰狞死人,他们实在无法找到平衡点,无法埋得太深,拖拉机一犁,就会翻将出来,放眼望去,尸骨暴露,遗物出土,夺人眼球,出现让大家一哄而上,争先恐后去瞻仰的场面。如果伴有花花绿绿的衣物,大家的评论就会热烈许多,一件背心或一条内裤,辨认来辨认去,辩论来辩论去,往往搞得大家心猿意马,淫笑或阴笑,一阵不堪入耳的笑声之后,又往往众口一词,认准是一个臭美的女犯人,甚至有人指天发誓,肯定在某个地方照过面,至于婚否,一般都是众说纷纭,没有定论。

  丁无量与复旦一伙,也试行过火葬,架起柴火,浇上燃油,付之一炬。死人升天了,留下骨头灰,象征性抓一把,装进小布袋,扎好口,写上死者姓名、籍贯、日期三个要素,年龄有的有,有的没有。这一回,丁无量与复旦他们,干得很认真,他们找到一个废弃的砖窑,把这一批数量可观的袋子,整齐地码放进去,拿木板把窑口盖住,最后用砖头垒砌封门,一切都在黑夜进行,应该有的保密措施一一到位,以为这一回牢不可破了,里面的人们终于可以安息。不料夜半三更坚壁清野的行动,不知哪里走漏的风声,口口相传,传来传去,最后传说为场部把粮食悄悄藏到那里,战备粮啊,不得了啊。几乎所有人都暗中坚信,农场有一个秘密大粮仓,不到人死光,轻易不会开,梦中的生命仓库,自然有人去记挂,终于有一天,不知是哪几个家伙,密谋潜入窑内,自然也是黑夜,伸手不见五指,把骨灰当作炒面,吃得满嘴喷香,饱食之后,贪婪性起,大包小包,一窃而光。事后,面对大家放肆的笑谈,有人按捺不住,放出狠话,以蔑视一般劳改犯的智商,显示自己的高人一等,那家伙左右张望一番,最后很放心地口吐一嘴唾沫,说:

  “我们也不怕骂,我们也不怕打,不要以为别人都是傻瓜,大家都是以傻装傻,当然知道就是骨灰,我们要的就是骨灰,我们吃的就是骨灰,人骨乃上等之钙,大补之钙,人间不可多得,是咱们青海特产,哈哈哈哈。”

  看来唐格木确实死无葬身之地,丁无量与复旦一伙的“杵作头”事业,以彻底失败告终,他们被分配去砖窑上干活。复旦说,父亲因为有所用心,炼就了过硬的砖窑淬火功夫,当上了领班,能多领一份馍馍呢。后来,劳改犯进化为就业犯,他们共同进化了,虽说还是犯人,但宽松了许多,他们可以在窑顶上炒些青稞粒,烤些洋芋蛋,有一份人权工资,生活有所改善,行动也相对自由,复旦说得这里,滔滔不绝开始变得吞吞吐吐。说苦日子滔滔不绝,说好日子吞吞吐吐,我发现父亲的老底已基本呈现,此刻离父亲最后的秘密已经不远了。果然,复旦说,说起来也没大不了的事,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劳改犯里更没有新鲜事,大家都是男人。父亲在这里生过一个小孩,助产士正是复旦。

  事情和电影牧马人一样老套,不过牧马人在宁夏,青海没有宁夏好玩,父亲干得那档子事,也比牧马人简单,同爱国无关,同人性基本无关,仅仅同男人的性需求有关。父亲不过是有点小要求,稍有小温饱,就思小淫欲,碰巧来了一个逃荒的,看去像个小姑娘,其实一个半徐娘,相貌一般般。复旦说,他们还真是互相谦让了一番呢,弄得大家都怪不好意思。他是真看不上眼,父亲是真看上了眼,看上眼就收留了,收留了,就睡了,睡过了,就有了。临产那天,请求送场部医院,没有获准,政府对这类事是管不过来的,不管已经算最大人性化,要他们全力配合是不可能的,一般接生都是自己去请助产士。复旦赶紧去请,父亲留下照看,可那天不知怎么回事,场里两个助产士都不在,劳改犯生命力还挺旺盛,助产士生意还挺忙碌。那晚风很大,复旦满农场转了一大圈,急忙赶回去,一推开门,油灯被风吹灭,只听见一阵手忙脚乱,孩子已经自己摸黑跑出来了。复旦听见那女的大叫,快把脐带咬断,父亲打着一个手电,不知如何下手,有点惊场了。复旦一个箭步冲上去,在父亲手电的照耀下,一头钻进白花花红彤彤黑糊糊之中,一口就把脐带咬断了。哭声没什么底气,是个女孩,油灯重新点亮,复旦满口鲜血,咧嘴傻笑说,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看见,白干一回助产士了。临近天亮时分,婴儿没了声息,满身青紫,那女的把孩子包在襁褓里,交代给父亲,父亲带上手电,复旦抄起铁锨,两人一同出了门,他们要趁大队没出工时,把孩子悄悄埋掉。天寒地冻,到处都挖不动,他们有点急,团团乱转时,父亲终于在田埂上发现了一个洞,好在婴儿乖巧,可以塞进去。他们用土坯封堵好洞口,父亲在上面撒了一泡尿,复旦也在上面撒了一泡尿,他们觉得两泡尿足以把洞口冻死,先让孩子委屈一下,日后另找风水之地安葬。两个大男人,撒了两泡尿,随地就把一个小女孩,很快感地打发了。下午收工时,父亲不知怎么又想起那孩子,偷偷跑去怀念一下,那时候洞穴已被拱开,扒出来一看,安息不足一天的婴儿,已被臭鼬们吃得只剩一个后脑勺,两根股骨了。父亲没想到,自己作为唐格木农场的资深“杵作头”,在青海亲手埋葬的最后一个死人,是自己的女儿,而且也难逃死无葬身之地,而且连同她的母亲,那女逃荒最后也不知所终。\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