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候补或零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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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63年9月1日浙江金华乡下一带的天气很好,太阳当头照,乌鸦呱呱叫,事实上据气象资料显示,那一天全国的天气都不错,有利于中华人民共和国所有中小学校的正常开学。我白衬衫蓝裤子,一身初中生打扮,母亲花点衬衫蓝稠长裙,标准师范老师着装。下了汽车步行5里土路,我在前,背着一个新书包,三步并两步,母亲在后,拎着一只破皮箱,碎步移不快,我一路走得少年不知愁滋味,母亲一路走得妇女能顶半爿天。学校门口一条小溪,小溪中流水潺潺,跨过一座小石桥,我们一前一后走进被四面田野包围的农村学校,绿树还是成荫的,校舍还是雪白的,欢迎新生入学的大红标语高高飘扬,隆重宣告我们已经候补成功。

  母亲没有想到这一天,冒险等了父亲五年,等来的是赖校长一纸红头文件。赖校长一脸政策水平,向母亲宣读青海省劳改局公函,兹有丁无量,云云,刑满释放,云云,留场就业,云云。然后赖校长料事如神般而又语重心长般,对母亲说,我早就说过,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现在五年过去了,你等到了什么呢,要相信组织啊,组织是不会骗人的。母亲再一次陷入束手无策的境地,倒是给十间头带来一点虚假的生气。沈校医来了,母亲这五年已煎熬成为校医务室的常客,沈校医说,一个人的心病,很容易转化成乱七八糟毛病的,身体第一啊,身体是自己的,其他都是别人的。图书馆李叔叔来了,他是母亲接触最多的同事了,他宽慰母亲说,五年都过来了,再这么过下去也无所谓了,饭还要一口一口吃的,日子还要一天一天过的。何教导来了,这一次何教导依旧表示对我们家的乐观,他眼睛望着天花板,天花板锈迹斑斑,他呵呵两声,词不达意说,丁老师生不逢时,时代的步伐太快,快得让人一眨眼睛,两个儿子就一天一天长大了,看着儿子长大,比什么都快活,呵呵。一些人来了,说了一些话,母亲不得要领,只是觉得能来就不错了,感谢之余,只有自己对着一块钢板或一张蜡纸,一扇窗户或一顶蚊帐,一个看不清楚的地方发呆了。一个掌上明珠,一个瓮中之鳖,一个时尚白领,一个钢板职员,一个人间的天堂,一个隔离的校园,故乡,亲人,同事,朋友,一切都若有若无,水中镜,花中月,甚至自己没有成年的儿子,天天在面前探头探脑,东张西望,有没有都是一个样子。后来母亲怎么离的婚,是什么让她痛下决心离婚,她是否有和什么人共同密谋离的婚,现在已经不重要了,也没有人知道了,母亲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离婚并没有给她的儿子带来光明的前途,差不多快到开学的日子了,我的录取通知书来了,一所农村初中的候补生。母亲从来没听说过候补生一说,母亲好像要接受上一次填表的教训了,开始四处打听候补生是一个什么东西,母亲甚至平生第一次去了金华的政府衙门。市教育局招生办的一个同志觉得母亲的问题太小儿科,似乎不应该说的,但他还是说了,他说,这个问题很明显啊,农村学校一般不会有百分之百的到校率,总有一部分家庭经济状况很差的学生,在开学的最后时刻,因为交不起学费而被迫放弃,这个你作为教师应该知道的,我们也是这样考虑的。招生办同志索性来一个居高临下的幽默,你知道什么叫救命稻草吗,救命稻草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你应该知道吧。最后,还是何教导的说法比较靠谱,比较温暖我们的心,何教导说:

  “啊呀,管什么候补,同候补中央委员的意思差不多的。”

  我的班主任陈老师据说是福建什么大学历史系的高材生,不知道怎么也会分配在我们这个偏僻的农村中学,陈老师显然研究过我的档案,知道我的考试成绩,不知道我的反动话,见到我这个候补生好像满生欢喜,满脸伯乐千里马的表情,眼镜后面的眼睛射出历史性的眼光,笑眯眯说:

  “你们是候补生里最后一个报到的,好,好,很好,很好,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座位安排好了,床位安排好了,什么都安排好了。”

  陈老师甚至把我的学习委员都安排好了。后来我才知道,我的农村母校除了校长书记出身工农兵之外,很大一部分老师的家庭背景都是不清不白,所有城里来的学生也都是不清不白,不清不白教不清不白,可能会有负负得正的效果。父亲从农村考到城市,儿子从城里考到乡下,历史的轨迹从来都不是胡乱画圈,偶然中显示必然,一报还着一报。其实我那时以为有书读就不错了,以为有书读就很开心了,也不可能去想后来竟然有文化大革命这等好事,全中国不管城里乡下,不管重点学校农村学校,不管老革命后代反革命后代,一律平等,一律废除中考高考,一律停课闹革命,最后一律上山下乡了。

  陈老师果然具有历史眼光,我这个候补生从初一到初三,每个学期的年级总分排名总是第一,一墙的大红纸上总是处于显赫地位。我浑然不觉我已走进了自己个人教育史上历史性的黄金季节,我对农村中学的读书风气肃然起敬。每个星期天下午,同学们从四面八方的农村家中返校,有的十几里,有的几十里,大多数都扁担两头翘,一头是米,一头是菜,男生走得像跳大神,女生走得像扭秧歌,从此省去伙食费。同学们人人挑灯早读,争先恐后,天蒙蒙亮一个一个潜入教室,点起一盏盏墨水瓶制作的小油灯,摇曳的星星之火,在教室里黑烟袅袅,昭示着农民后代一定要脱离农村的伟大理想。相比之下,我绝不早起,懒床到最后一刻,按部就班,展示着我在农村安营扎寨的顽固姿态。实际上,一个晚上数次起身,穿着短裤从长长的走廊跑到寝室外面的厕所去撒尿,一夜的鸡皮疙瘩已经把我搞得苦不堪言,我的尿又短又急,这是我的劣势。我的优势在于,我完全没有人才意识,但绝对是考试型高手,答卷时思路滚滚,挡都挡不住,显示地富反坏右后代的良好基因,给我们陈老师大大长脸,成为他后来在文革中走白专道路的罪名之一。同样在我身上负有罪名的还有数学傅老师,他夸奖我思维敏捷的话成为同学们的口口相传,当然也成为后来大字报上的重磅炸弹。我对他的好感却有点莫名其妙,一是听说他也是地主成分,好像有一家人之亲,二是他天天都打太极拳,教完课在校园里不时要行云流水一番,脸色因此永远红润,成为我在学校中崇拜的风景。多年之后,恢复高考后的一天,我在城里游手好闲,在一条街道的拐弯处碰到傅老师,傅老师脸色依旧红润,太极功夫显然还在延续,交谈之中他对我不参加高考大为惊讶,说我是他唯一认为百分百应该上大学的人。他说,想不到,想不到。我当然不可能说,母亲工资微薄,独木难支,弟弟乡下打铁,勉强度日,我下乡插队,一贫如洗,外公外援中止,我们家已经穷得根本上不起大学了,我甚至经常破帽遮颜,偷偷跑到江边工地去挑沙,赚两分钱一担的苦力,贴补家用了,现在我好不容易拿工资了,我他妈太需要拿社会主义的工资了。我伸出一只手,给他看一样东西,我的中指指甲有一条疤,将指甲一分为二,那是我在学校农忙期间收割水稻时一把镰刀留下的杰作,我也想不到,这么多年了,指甲怎么会永远被分成两半,每天新长的指甲怎么会永远有疤痕。我笑嘻嘻对傅老师说,我留下这个就够了。我说,学校出来后,我又在农村呆了八年,抗战好不容易胜利了,我在农村呆的时间太长了,我的大学在农村里已经上完了。

  母亲对农村中学似乎没有一点感觉,那天她好像一直忧心忡忡看着陈老师。陈老师察觉到母亲对儿子到这个农村中学的不够放心,就以教育工作者对教育工作者的推心置腹,说了一通关于艰苦奋斗关于贫下中农关于革命接班人,关于农村环境有利于城里小孩成长的种种好处。他给母亲算了一笔账,每月这里学生的伙食费两元六角,平均每天一角钱,一个学期四个月,一共十元四角钱。因为蔬菜大部分都是学生自己种的,每周有两个下午劳动课,主要任务就是种菜,每个班级都有自己的责任田,都有自己的生产计划,农民的子女在家里干活习惯了,一个个都是干农活的好手,所以学校的蔬菜是不用愁的,吃也吃不完。每年学校都会放两次农忙假,一学期一次,每次半个月,农村的学生,回家里干活,城里的学生,学校统一组织去附近生产队干活,生产队会有一定的粮食补贴。总之,一方面可以锻炼学生,一方面可以补贴生活。可是,这一回陈老师判断似有失误,一方面,母亲只是一个图书馆杂工,一个刻钢板的,虽然也算教育工作者,仅仅一个职员而已。再一方面,母亲虽然工资不高,但有外公这座大山,生活还是过得去的,每天一角钱的伙食费,虽然节省了开支,显然对儿子身体的发育生长不利,而且,这么多的劳动课农忙假,听起来就把城里人吓一跳,自己种菜,农忙放假,怎么保证学习质量啊。陈老师说得眉飞色舞,母亲听得不知所措。

  母亲轻轻问道:“陈老师,暑假寒假,学生还要参加劳动吗?”

  陈老师一笑,再次交底:“寒假是冬天,冬天是农闲,寒假主要是过年,乡下城里一样的。暑假当然是农忙,不过假期老师除了政治学习,很多老师都要回家探亲的,谁也不会去干活的,老师不在,学生肯定放羊。”

  母亲没有听懂放羊的意思,大概也不方便再问,一脸茫然看着陈老师。

  陈老师迅速作出反应:“呵呵,周老师真是城里人,放羊不是干活,放羊就是放任自流,自己想干什么干什么。”

  母亲似乎有点惭愧地笑了笑,不好意思再开口了。放羊我都懂,可母亲不懂。母亲从杭州城里的一个卫生厅,到金华师范学校的一个侍王府,严重脱离群众生活,对一些江湖语言孤陋寡闻,母亲与社会的语言交流,似乎存在一个巨大的空白。我毫不怀疑,我现在的沉默寡言,与母亲不会没有关系。在我印象中,母亲似乎从来没有同我和弟弟有什么语言上的交流,当然天气、穿衣、吃饭之类肯定不能排除,不过,我听得最多的就是她所说的自己的毛病:

  心脏不对了。

  血压高了,吃了药血压又低了。

  颈椎骨错位,这里,这里第三节到第四节。

  风湿性关节炎,灵光得很,明天要下雨。

  头嗡嗡嗡响,响一个晚上。

  腰好像又酸了。

  哎呦手麻了手麻了。

  我从小就听见母亲说这样那样关于毛病的话,也许母亲一直活在某种恐惧之中,疾病或生活的恐惧,需要一些渲泄或表露,一个人没有什么比对病情的表述更重要的大事了。我至今想不起来,母亲对我说过一句能让我记住的话。也许说过,我没记住。没记住,也就说明不是很重要的,不是非常有意义的,不是非记不可的。说起来我很惭愧,一生没有记住一句母亲的话。我任何时候随便一想,满脑子记住的都是别人的话:

  毛主席语录:做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脱离低级趣味的人。

  周总理语录:主席也是人嘛。

  林彪语录:天马行空,独往独来。

  蒋介石语录:娘希匹。

  普希金语录: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样板戏鸠山语录:人生如梦,转眼就是百年了。

  红楼梦语录:好就是了,了就是好。

  唐诗宋词语录:天生我才必有用,唯有饮者留其名。

  外公语录:好孩子不哭不笑,好孩子不喊不叫,好孩子不吵不闹。

  赖书记语录:组织是不会骗人的。

  何教导语录:当官一蓬烟,教书万万年。

  吴左佐老师语录:我不相信,没有人说过一句反动话。

  谭头大队农民语录:不烟不酒半只狗。

  少年时期,我记住了世界上无数的语录,记住了世界上无数的废话,就没记住一句母亲的话,就没记住一句父亲的话,母亲好像没有话,父亲没有话语权。说起来,父亲是名牌大学教育专业毕业,母亲是老牌师范学校教师,父母亲都教育专家似的,实际上,一个没有可能实施,一个没有实施可能,实际上我是一个没有家庭教育背景的人,换句话说,我在家庭教育方面,一个大鸭蛋,智商等于零,是零蛋。当然,也可以换一种思维,没有教育可能就是最好的教育,一张白纸,你自己看着办。后来我就遵循不教育原则,对我的儿子不闻不问,直到有一天发现他,学习好,当班长,女同学的追求大有失控之势,不得不对他进行平生第一次教育。我说,你啊要记住,中学不许谈恋爱,到了大学尽管谈。他大概记住了,中学果然风平浪静。可上大学后就要命了,女朋友走马灯一般,换来换去,不知道换了多少个,而且每每朝我诡秘一笑,意思很明显,嘲讽甚至挑衅。眼看第一次教育最终归于失败,我开始另类教育,我在和儿子一次平等喝酒时候,彻底放弃父亲形象,以一个老男人的身份,对另一个小男人说,从为数不少成功的男人来看,讨一个好老婆,可以少奋斗十年。然后我开始大量举例说明,验证这个理论的无比正确性,我知道,我现在这个著名大学的研究生儿子,已经开始趾高气扬了,甚至有点目中无人了,没有铁的事实,不足以制服他。我说,你看你看,演唐僧的娶55亿陈丽华,卖书的娶美国NBA俞渝,造房子的娶华尔街精英张欣,张国立娶邓婕,顾长卫娶蒋雯丽,冯小刚娶徐帆,张三娶张氏,李四娶李氏,王二麻子娶王二氏,诗人娶富婆,愤青娶总裁,乞丐娶公主,牛粪娶鲜花,癞蛤蟆娶天鹅肉,一个一个都是经典案例,一对一对都是好老婆功效的典范,互利互惠,互恩互爱,妻贵夫荣,夫贵妻荣,呵呵。最后我感慨,只可惜,当年你老爸结婚时,没人教育,没人点拨,不然也不会糊里糊涂就找了你老妈,两眼一抹黑,混得这么惨,奋斗至今,一无所获。两三个月后,儿子果然领一美女来见我,敲我请客。当面介绍说,这位女生北大法律系博士,哈尔滨人。偷偷介绍说,不是校花也是系花,父亲在京有企有房,刚给她买了一辆宝马4系迷你,怎么样老爸,我可以少奋斗十年了吧。我情愿理科生儿子是一次心血来潮的行为艺术,对于儿子的不是玩笑胜似玩笑,看来我是甘拜下风了,我发誓儿子终生不教育了。实际上,他和我开了一个玩笑,女博士有一个大前提的,马上就结婚,女博士事业算混到头了,年龄却不能再混下去了。硕士的儿子一听结婚就打哈哈,他说他还要自由几年,他还要出国,他还要赚钱。他们好像都有自己明确的目标,他们好像比老一辈想得明白。我们好像一辈子都在接受教育,我们好像一辈子都在教育别人,最后终于要把我们中华民族教育成一个没有信仰的民族了。到农村去,到乡下去,和农民厮混,和土地厮混,和农民混成一片,和土地混成一片,就是我们受教育的一种。当然,现在也完全可以掉过头来说,返璞归真,回归大自然,大地是人类的母亲,大地是人类最后的归宿,天下不行,大地还在。那天母亲把我交给陈老师,陈老师把手搭在我肩上,师生站着校门口,目送母亲渐渐远去,九月的田野青黄不接,秋高气不爽,我心激动,以为少年强,差一点哼出一首少年读书郎的诗歌来,我和母亲都没想到,这一天,仅仅是我们家漫长农村生活的开端。\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