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老巢或痴呆(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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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来代沟是没办法了,你不要指望一个80后90后,去搞什么阶级教育忆苦思甜为什么什么事业奋斗终身了。富不过三代,翻身要三代,全是瞎扯蛋,因为从我们中国的情况来看,人类的记忆,超不过三代。三代前,谁都不认识,三代后,谁都不知道,穷三代,富三代,糊里糊涂又三代,一代一代下来,生命的延续,而已而已。不过,我还是要提醒80后的儿子,你不要以为现在天下太平盛世,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说不定哪天就打仗了,第三次世界大战说不定你们就赶上了。儿子正在打游戏机,头都不抬:

  “好啊,打啊,谁怕谁啊,不当土匪就当兵,有枪就是草头王,枪杆子里出政权。”

  儿子已在上大学,沉迷游戏机的暴力,貌似一派胡言,说不定基因就是基因,反革命爷爷的枪杆子基因会隔代遗传,这也不错,只要不嫁鸡。关于基因,倒是我的外婆比较看得清,这个面目清秀的小脚老太太,在我的记忆中就没有下过床,好像一生都在床上度过的,每天早上起身坐在床头,一边用刨花水梳头,一边就嘟嘟囔囔骂娘,说什么前世不修,这辈子倒灶,投胎到这么一个倒灶世界倒灶人家,恶鬼啊恶鬼。倒灶是南方语言,意思是烧饭的灶台灶头都会倒塌,没法活了,实在晦气。公私合营后外公的工厂归公了,外公每月拿一份股息,外婆自然觉得生活大不如从前了。但我不明白外婆的恶鬼,诅咒的是什么,显然不会像母亲骂父亲死鬼那样骂外公,现在分析起来,可能就在骂冥冥之中把她投胎到这个世界这个人家的投胎鬼,按科学的说法去理解,投胎鬼与基因,我觉得就一个意思。外婆从不喝自来水,在后天井放了一个同我差不多高的大水缸,储藏天落水,害得居委会同志经常要为她这个怪癖深入到后天井,查查水缸里的卫生情况。我有时候会站在她那张雕花大木床前,好奇地望着她,怯生生问,是不是天落水比自来水甜,她就会摸摸我的头,露出一种深不可测的笑容说,天落水是天上来的,自来水是地下来的,天落水干净,自来水龌龊,她见我摇头不懂,居然打了一个比喻,你娘好比天落水,你爸好比自来水,水一相浑,你生下来就有的苦了。外婆不识字,没文化,倒也心明眼亮,知识越多越反动,据说外公相中父亲时,外婆是极力反对,说父亲长得就像枪毙鬼,一脸晦气,说父亲讲话满嘴公鸡腔,一口鸟语,只是她在外公面前没有什么话语权,胳膊拧不过大腿,留下一语成谶。

  我们去杭州见外婆外公的次数越来越少了,母亲学校每年寒暑假的政治运动政治学习越来越多了,这种时候绝不允许请假,教师们也不敢请假,那样会对自己的前途非常不利。比如1958年要精兵简政了,说不定哪些教师就会卷铺盖回家,搞得大家人心惶惶。比如1960年蒋介石要反攻大陆了,学校就号召大家坚壁清野,时刻准备打仗,大家就更战战兢兢,惶惶不可终日了。有一个暑假,母亲终于把一大箱从杭州葵巷老宅带到金华的嫁妆,又从金华的学校搬回杭州葵巷的老宅,在母亲的眼里,这大概是她一生中最重要的财产了,整个战略转移过程,我们竟然一无所知,想来和电影里那些姨太太们在风雨飘摇之际的表现差不多,满脸惊恐,慌里慌张,往一个大皮箱里塞进一些金银细软毛皮丝绸,这一件不舍,那一件不舍,这种时刻必然会有一道闪电几声闷雷,画面骤然黑暗,暗示前程不妙。外公解放后在三舅舅的左右逢源下,小心翼翼,一路好人,几个老资本家也经常花前月下,今天楼外楼,明天山外山,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红卫兵一出现在大学路1号,外公一生的洁身自好,从此就好到头了。外公一生喜好古玩字画,家中藏品堆积如山,历尽北伐战争,军阀混战,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改朝换代新中国诞生,安然无恙,最终逃脱不了文化大革命的席卷江山,顺便卷走了母亲的嫁妆。

  母亲一生的回归娘家之旅,最后阻断在外公的老年痴呆。外公白天就在一张太师椅上坐着,远看像睡觉,近看在打盹,走到身边,他会撩起眼皮看你,有时只看一眼,满脸的寿斑挤作一团,似笑非笑,有时看你半天,黄浊的眼珠一动不动,目光凌乱,让你在他面前不敢久留。每到子夜时分,外公准时从外婆躺了一生的雕花大床上起身,在床前慢吞吞转几个身,像是做准备活动,然后开始对老宅的巡视。他的路线固定,先走到后天井,毫不费力移开那个大水缸上的木板,弯腰把整个脑袋放进水缸,一只手在缸中划拉几下,再把手掌凑到眼前,好像在查看水质是否干净,其实外婆去世后水缸已经废弃,空空如也。几分钟后,外公出现在三进房中间的储藏室兼楼梯间,外公知道楼上住着三舅舅一家,所以他从不上去,他在这里只是看看沿墙堆放的一些木箱子,黑糊糊一直堆到天花板,外公这时动用两只手了,上上下下交叉挥舞,好像在盘点库存,其实在瞎子摸象,他以为箱子里的东西都完好如初。做完每天的功课,外公来到最外面一间,这里视野比较开阔,外公也像木偶那样一步一移了,沙发,茶几,条案,书橱,八仙桌,太师椅,一切都错落有致,外公也像小孩子捉迷藏一样,左右迂回,一会儿东,一会儿西。最后外公停留在一面大墙跟前,上面依然挂着自己亲笔的励志语录,好孩子不哭不笑,这一幅外孙插图是梅花,好孩子不喊不叫,这一幅外孙插图是兰花,好孩子不吵不闹,这一幅外孙插图是菊花。外公面墙伫立,拐杖纹丝不动,口中念念有词,好像在祷告,好像在默哀,到底在干什么,谁都不知道。表哥告诉我说,一般他躲在黑暗处抽完两支烟的时间,外公也完事了。外公开始最后一课,地板又咯吱咯吱响动,明清时期的雕花大门打开了,外公走到了前天井,凉风飕飕,月光如水,这时外公变成井底之蛙了。抬头看天空,天空不好看,低头看天井,天井不好玩,外公也许觉得百无聊赖,就走向自来水池,拧开龙头,水哗哗流出来,白光闪闪,外公这时候好像感到有点意思了,就试图把一只脚抬起来,放进花岗岩的水池里,这种金鸡独立的姿势显然是有难度的,外公毫不犹豫就摔倒了。表哥说那天他睡着了,天井里的夜半惊魂,唤起老宅里一片大呼小叫,大家看见周老先生四仰八叉躺在水门汀上,没有哭声,没有呻吟,面向星空,一脸灿烂笑容。

  从此三舅舅对外公采取宵禁,在他的雕花大床外沿,加了一张单人钢丝床,挡住外公的夜巡之路,所有的第三代,我的表兄弟姐妹,轮番上岗,一对一监控,对外公严防死守,晚上一律不得乱说乱动。假期我到了杭州,这个任务就由我来执行,每每我刚睡着,他就叫我:

  “姆――妈,姆――妈。”

  姆妈是杭州绍兴一带妈妈的方言,外公返老还童了,叫外孙为妈妈了,事实上他除了会说妈妈这个人类最原始的词汇以外,已经发不出其它声音了。我睁开眼,看见外公正对着我笑,笑得慈眉善目。一睁开眼,似醒非醒,你的面前突然出现一张脸,你看见有一张脸离你很近,几乎要贴到你的脸上,对着你笑,天下没有比这更吓人的事情了。我没有吭声,赶紧闭上眼睛。然而,外公孜孜不倦叫我:

  “姆――妈,姆――妈,姆――妈。”

  一个老人在向他的儿孙呼唤,这种呼唤在子夜的老宅里响起,虽然很轻,顽强而且顽固,有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味道,你不得不睁开眼睛,去看看这个可怕的声音。我翻身而起,外公一脸陪笑,笑嘻嘻递给我一包利群香烟。我那时刚刚开始和表哥一起偷偷摸摸抽烟,外公居然连这个都知道。我抽着外公敬我的香烟,他却开始闭眼睡去,黯淡的灯光中俨然一尊卧佛。以后,只要我一睡,外公就叫我姆妈,只要我一醒,外公就一脸陪笑,敬我香烟,只要我一抽,外公就安然睡去。奇怪的是,外公只把我一个人叫成姆妈,外公也从来没有给别人递烟,而且一脸陪笑。

  表哥说,外公从来没有叫过他们姆妈,也从来没有给他们递过烟。表哥一脸坏笑说,老年痴呆和神经病一样,表面傻乎乎,心里都清楚。我从金华母亲的隔离区,跑到杭州母亲的老巢,始终跑不出童年恐怖的追踪,以后漫长的岁月里,我似乎一直听见外公亲亲切切阴阴沉沉的叫唤:

  “姆――妈。”\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