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老巢或痴呆(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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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年暑假寒假,母亲就早早买了火车票,带我去杭州外公外婆家,金华到杭州我们坐慢车六个小时,真是从天而降的逍遥时光,太阳在前面带路,风啊吹着我们,我们像花儿一样,来到花园里,来到草地上,歌声伴随,一路上我尽情享受没有父亲的幸福。假如有父亲我根本不可能一年坐四次火车,一年两次去杭州,这是我唯一可以向其他小朋友炫耀的事情。母亲没有父亲之后,唯一的情感维系只有杭州的娘家了,就像泼出去的水,每年还要流回来。弟弟比较倒霉,因为被保姆兰溪姆妈带去乡下了,去杭州的机会就不多了,再说来来去去的车费,也要不少钱。父亲没有了,他的工资自然没有了,一家的主要收入当然没有了。父亲那时候是中教二级,每月将近一百二十元,在大米一角三分钱一斤、猪肉五角钱一斤、金华到杭州火车票全票三元三角、半票一元七角的年代,有这个工资完全可以高人一等,套到行政级别上,父亲完全可以和共产党的县长平起平坐的。从这一点来说,何教导当年在火车上说的完全说话算话,那时候最高也就是一级,师范学校里大概只有赖书记有这个水平。多年以后父亲从青海回来,去市教委落实政策,办事人员一查父亲现在应该有的工资,按当年的中教二级为起点一算,忽然眉头一皱,继而大呼一声,你怎么比我们的教委主任工资都高呢。一个青海回来的老反革命,一下子居然成为全市中教系统工资第一名了,他觉得有点荒诞不经,这怎么可以呢,于是随便想出一个政策,一个新政策诞生了,父亲的工资就降下了。工资高或低暂且不说,显而易见的是父亲的历史地位依然有重新评估的必要,于是父亲又开始了青海回来后的新一轮上诉,此乃后话。

  母亲降级降薪后,一个保姆两个孩子,四个人的开支,生活显然不能自理了。外公对他的儿女经过一番通盘考虑,一阵点兵点将之后,拐杖一敲地,很快做出决定,自即日起,母亲的两个弟弟必须承担对姐姐的照顾责任,在山东德州军分区当参谋的四舅舅和在昆明当工程师的小舅舅,两个人一年一轮,轮到的每月给母亲二十元。其实山东的四舅舅也颇多怨言,因为父亲这个反革命姐夫,他很多年入不了党,职务一直提不上去,解放初期就混进解放军,眼看有老革命的迹象,结果混了一个副营职,最后悻悻然转业了事,当时接到外公指令,也是有苦难言。话说外公摊开笔墨,正襟危坐,一式两份,亲笔柳体书写,吾儿面唔,兄弟姐妹,同胞手足,一方有难,八方支援,所言事宜,务必信守,若有失当,天轰雷鸣,云云。外公对自己子女们的生存面目和生活状态,了如指掌。二舅舅生性老实,喜欢麻将,生活拮据,在自己的厂里一般的机修工,工人阶级,基本不成器,所以他把二舅排除在外。三舅舅左右逢源,一手经商一手当官,已经是自己的接班人了,以后这个周氏家族,就靠他来继续掌控了,大局在身,任重道远。姨妈脑子活络,不但自己混进革命队伍,在杭州最大一个制药厂担任财务处长,而且以身相许一个老革命,而且同母亲姐妹俩,关系比较铁,不用外公说话,她们自己暗中自有往来,可算为机动部队,母亲的额外津贴,何况那个老革命女婿,关系一直暧昧,自己轻易下不了指令的。所以不在杭州的四舅与小舅,比较适合代表一个家族,对自己的掌上明珠进行有效的救助,说到底是自己当年看走眼,亲自把女儿送上反革命的断头台,怎么弥补都还不了女儿的清白身。看走眼,断头台,清白身,是外公对母亲的一生的后悔。在第二次安排好母亲的未来,外公又在母亲离婚之后追加一项,母亲每年回杭州的一切费用,一概由外公亲自承担,所以每次去杭州的前夕,母亲都会收到杭州来的汇款,到达时间十分精确,想来外公对远在金华的学校系统的放假日期,也经过掐指一算的,不愧一个老牌资本家。老资本家每每看见我,慈眉善目一笑,紧接着就是拉起我的小手,看手相似的一番观摩之后,我的手中每每就多了几张钞票,这就引起表哥表弟们的不满。外公这时就会拿手往墙上一指,要他们好好学习,墙上挂着一排八张外公亲笔的柳体书法,我这个掌上明珠的外孙亲自插图的条幅,装裱成挂轴,上面都是老资本家自己编造的语录,用来励志他的后代:好孩子不哭不笑,好孩子不喊不叫,好孩子不吵不闹,好孩子如此这般诸如此类。现在惯常在媒体上给我们大家励志的,不是有权的政治家,就是有钱的企业家,都是有权有钱的成功人士,这么比对,我的外公,经过政治风浪考验的资本家,当年倒是有权威有资格,把他的徒子徒孙励志成孝子贤孙,而且语言通俗,读起来琅琅上口。然后外公就会对不服气的人说,他会画画,所以奖励,你们会画,我也给钱。后来我经常会梦见外公,他站在门墙外的阴影里,拄着一根拐杖,没有话语,没有动作,像一座雕像那样立着,默默迎接我和母亲到来的情景,每一次都这样,我惊异他对于火车到达杭州城站,我们从城站到达葵巷,路途时间的精确计算。

  葵巷是杭州解放路的一个闹市口,葵巷口大学路1号,是外公的老宅,也是母亲的老巢,平常是外公外婆和三舅舅一家一起住的地方,两层楼,砖木结构,外面看像上海的石库门,走进去像北京的四合院。解放后这个资本家的豪宅被几户人家瓜分了,外公外婆和三舅舅一家住临街的一楼一底,楼下三进,楼上三间。据说外公在那时的杭州乡下,现在也早已是城区的七堡九堡,有一大批房产,耳听是虚,后来怎么处理只有三舅舅知道了。现在外公的老宅早已变成一家名号正大的酒家了,灯红酒绿面目全非,经营者正是三舅舅的大儿子,我的表哥。外公死后不久,三舅舅就让表哥开了一家餐厅,算是改革开放后杭州城里最早的个体餐饮,没想到从此生意兴隆,几十年如一日,天天爆满,我表哥赚大钱了。我总是感慨表哥生意兴隆靠四点,一是改革开放,天下大变,二是三舅聪明,左右逢源,三是表哥勤劳,善于经营,第四,我认为是最关键的,外公正大的老字号,祖宗庇荫,风水常在。中国有句老话,富不过三代,几乎识字的人都会挂在嘴上,一有机会就拿来引经据典,有的为自己炫耀,有的为自己开脱,但是到我外公三舅表哥这里,似乎就不大灵验了,这个三代,代代都富。我曾经语重心长对儿子说:富不过三代,反过来说,咱们家要翻身,也要三代啊。爷爷一瞎搞,我就吃苦头,我这一代算是牺牲品,所以我这一代就很关键,我是承上启下的一代,我们一定要逃离爷爷奶奶的倒霉之地,到你这里,争取把咱们家翻过身来,彻底洗清反革命的污泥浊水,出现一个新世纪新气象新贵族。儿子璞哧一笑:

  “我觉得当反革命挺好的,一个历史文物耶,贵族是个屁。”\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