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隔离或惩罚(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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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的记忆中,只有最后一点对我有直接的威慑作用。所谓十间房,十间一排的老式平房,孤零零位于学校大操场的偏僻一隅,大操场是从前太平天国的练兵场,十间房就是乌合之众的营房,年代久远,杂草丛生,人迹罕至,说起来是文物,实际上风雨飘摇,摇摇欲坠,残垣破壁中充满野鬼孤魂,听说侍王府里的太平天国都被赶尽杀绝,死得都很惨,这种地方对于一个三四岁的小孩来说,不闹鬼都不行。隔壁就有一个活鬼,一个姓龚的女老师,十间房的第一个客户,一个肝癌晚期病人,丈夫也是一个劳改犯,和父亲一样下落不明,不知校方领导层谁的聪明主意,十间房就成了一举两得的隔离区,龚老师没有小孩,好像也没有其他人,只有一个人在家等死。平常这里鬼都要爬出来,只有沈校医会来隔离区,沈校医来的时候,我跟进去见过龚老师一眼,披头散发,面容枯槁,骨瘦如柴,活像一个狼外婆。那时候母亲晚上都上班,白天在图书馆打杂工,晚上在图书馆刻讲义,也算一种惩罚,类似背运的邓小平在长征路上用钢板铁笔蜡纸,刻写油印红星报那样,那时学校各年级各学科的所有资料都由母亲刻写,想想老邓也真不容易,母亲长年累月在晚上刻写,后来终于刻出了颈椎骨错位,不知老邓有没有这方面的毛病。在我眼里,父亲失踪以后,家里有了很大变化,家变小了,人变少了,兰溪姆妈带着弟弟去她乡下的家了,算是全托了,晚上只剩我一个人了,母亲就把我锁在家里。有一段时期,我经常听到龚老师撕心裂肺的哭叫,叫几分钟,歇几分钟,一直不肯完全停止,我不敢看门,更不敢看窗,看着天花板也都是东一块黑西一块黑,青面獠牙,呲牙咧嘴,我满头满脑钻进被窝,可怕的声音也跟着钻进被窝,好像狼外婆的鬼哭狼嚎,夹着太平军的孤魂野鬼,一起跑到十间房来鸣冤叫屈,叫得台风呼啸,地动山摇,十间房要坍塌一般。沈校医在龚老师的死亡书上签字之后,龚老师的遗体被校工用板车拉走了,虽然十间头从此晚上没了吓人的哭叫,可这个原本的政治适用房,劳改家属隔离区,变成一排太平房了,隔壁龚老师的尸体味道,混杂天国里太平军的死魂灵气息,都会从十间房的每一寸墙壁里每一寸门缝里弥漫出来,随风潜入夜,在十间房一带久久飘荡。不久这里又来了两户人家,一户是赵老师,其实赵老师已经上吊死了,他老婆在学校招待所工作,带着两个小孩,一时也没法开除,就到这里来太平了。赵老师好像一年到头穿长衫,历史教研组长,很受学生喜欢的一个老师,据说审查了几天就想不开,吊在厕所里了,又据说他吊在男厕所是因为不想让老婆孩子阴魂不散,可是这个历史老师把未来估计错了,学校马上就让他们搬出去了,他们想阴魂不散都做不到了。另一户是方老师,她的前夫据说是国民党的一个师长,解放前夕去台湾了,这个帐也是要算的,进入十间房就是算帐结果之一。多年之后,当父亲这个青年军前上尉还继续在青海洗刷罪名的时候,方老师的前国民党师长已经时光轮回了,省市两级统战部不时跑到学校里来,要安排方老师当一个副校长,一个什么政协委员,又跑到前师长的老家去,要乡里查查他家当年的老房子,不管谁住,不管经费,赶紧腾出来,马上修理好,修旧如旧,统战第一。方老师的前师长已是台湾的一个什么大官了,方老师当然又搬出倒霉的十间房了。看来,历史是经常要和大家开玩笑的,历史是一个很不严肃的家伙,所以大家都不要太严肃,拉勾上吊,一百年不变,是不可能的,只要活得长寿,不要轻率拉勾,不要轻易上吊,就会有出土之日。不过,小兵和大官还是有区别的,小兵永远是小兵,大官永远是大官,大官是菩萨,小兵是祭品,大官是墓碑,小兵是炮灰,所以不当将军的永远不是一个好兵,该衣锦还乡的自然衣锦还乡,该青海劳改的还要青海劳改,父亲这个逃兵,半路跑去嫁鸡,自断将军路,当然归宿青海。至于赵老师,一个穿长衫懂历史的,实在没必要去厕所吊死,害得老婆孩子一直住在十间房,自杀就是自绝于人民,自绝人民的就不是人,就不是民,那是不可能从十间房里搬出去的,看来要和我们家为伍到底了。

  我从害怕到诅咒十间房,想法也简单,盼望有一天被台风吹倒,变成一片废墟,活着逃离,死了拉倒,小小年纪,居然产生一种鱼死网破的恶毒,像惩罚我们进隔离区的学校当局一样恶毒。在一个培养人民教师的师范院校里,连一个小学生都敢同归于尽,可见学校的革命传统,教育在我身上的开花结果。我的小学是师范附小,算当地最好的小学,当地最好的中学是二中,按当时的苏联模式建造,红墙黄瓦,绿树成荫,一律寄宿制。那时候小升初要全市统考,我觉得我考得不错,二中不在话下,十间房立马消失。我的自信还在于我曾获得全市小学生乒乓球第二名,二中有一个少年体校,提前到附小挑人摸底的体校老师,听介绍说我这个亚军学习成绩也优秀,竖眼看我,身材高挑,横眼看我,四肢修长,瞪眼看我,眉清目秀,秀里藏刀,一副文武双全模样,决定当场拿下,像外公挑女婿一样干脆,一个少年体校的远大前程在我面前冉冉升起。然而,我的录取通知书迟迟未来,母亲比我更着急,找到何教导,托他问情况。果然最不幸的消息来了,何教导说,原来确实已被二中录取,现在不知道为什么落选,何教导当时可能已经知道原委,但他没有说,也许说出来怕我们伤心。我跑到二中一看,果然大红纸抄写的新生录取榜上,我的名字被一条黑线划掉了,很粗的一条黑线,粗枝大叶没有把我的名字完全屏蔽,我名字上的这条黑色尾巴后来跟随了我很多年。其实我知道消息后更多的是害怕,我幼小的心灵已经被父亲的阴影笼罩,我好像心怀鬼胎,我很快想起了一件事情。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有一天我们班主任吴佐左一走进教室,就让我们全班同学互相揭发,查一查谁曾经说过反动话。一群小学四年级的学生,谁都不懂反动话,吴老师开始向我们灌输反动话。吴老师说,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反动派人还在心不死,凡是对毛主席、对共产党、对政府、对社会主义、对祖国、对民族、对解放军、对校长、对教导主任、对班主任,所有说不好的话,都是反动话。凡是对美帝国主义、对资本主义、对赫鲁晓夫修正主义、对南斯拉夫烂铁托、对蒋介石国民党反动派、对反革命分子、对右派分子、对资本家、对地主、对富农、对上中农,所有说好的话,都是反动话。大家听清楚,上面我说的那些话,统统都是反动话。

  开始大家认为反动话很好听,一个个把反动话听得津津有味,这个黑脸的吴老师从来没有把课文说得这么生动,后来发现吴老师说完后,沉着脸看着全班同学,拿出一个本子,准备记录,大家这才觉得,吴老师很生气,事情很危险,教室里没有一点声音,大家好像连气都不敢透,傻乎乎坐在那里,没有一个人举手。吴老师又说,不可能啊,不可能,我不相信我们班五十个同学,就没有人说过一句反动话,都好好想一想,看看谁先来,哪个先举手。可能是吴老师最后几句话,给了一个叫黄小冲的同学灵感,这家伙父母亲也在我们师范学校,父亲也是一个右派,大家知根知底,他灵机一动,站起来就说,丁同学说过一句反动话,他说社会主义不好。我立刻觉得,全班所有同学都把目光对准了我,前面的都回过头来,左边的右边的都向我看齐,后边的把我后脑勺都穿透了。我很想站起来大声辩解,你乱说,我没有说社会主义不好,可是我已经被吓得没有勇气站起来,我看见循循善诱的吴老师已经在笔记本上刷刷刷飞快地记录,他诱敌深入终于大获全胜,我也看见黄同学在那里笑得神气十足,我头脑乱哄哄的一片空白,我甚至在竭力回忆,我可能真的说过这么一句反动话,我不是盼望十间头倒掉吗,那种思想说出来就是很反动的,我已经成为全班师生的敌人了。所以,二中没有录取我完全有可能,吴老师完全有可能把我的反动话记在我的档案里,我自己把自己当成一个狗崽子了,不录取也是活该。吴佐左就是吴佐左,一个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他的反动话理论在小学生中的大胆实践,开天辟地在我身上得到完美结果。黄小冲就是黄小冲,一个右派分子的儿子,同我一样半斤八两,他的以小人之心度小人之腹,一方面说明他比我聪明,一方面也说明他小小年纪就懂政治,他完全是一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了,不像我自己把自己当成一个狗崽子,妄想学校的房子倒掉。反动话事件,结果虽然没有吴佐左想象的哪样,捞取一点政治资本或成为一个革命典型,也没有黄小冲想象的哪样,表现一下自己的进步或者拍一下老师马屁,他们好像都没有披红戴绿,却把我对学校最后的美好印象搞得一团漆黑,不说侍王府的隔离区,连一所阳光灿烂让我们荡起双桨的小学校,都有公然抹黑的一课。

  我的小升初,我的失学二中,后来我们知道的原因是这样的:父亲是第一错误,母亲是第二错误,我是第三错误,一家三口三个错误的完美结合,重点学校自然不翼而飞了。父亲是历史反革命分子,众所周知,可母亲在给我填表的时候,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可能是政治上不成熟,可能是觉得脸上无光,可能是有意隐瞒,可能仅仅是没有经验,总之母亲没有在父亲这个要命的栏目里,填上父亲这个要命的反革命,母亲根本就没有填父亲,母亲自作主张把父亲从我们家开除了。事发后,母亲当着何教导吞吞吐吐,一边后悔,一边辩解,说父亲去青海五年了,刑满释放了,可是永远回不来了,回不来婚姻就形同虚设了,他们已经离婚了,离婚了就当他死掉了,死掉了就没有这个人了,没有这个人还填什么啊。何教导听完后,一拍大腿,一声大叫,周老师你简直是掩耳盗铃,中国的政治,三代都要查清楚的,死了都要刨地三尺的,不要说丁老师还没有死,没有死怎么就可以当死人,就是死了也一笔勾销不了的,你真是拎不清,说好听是糊涂虫,说难听就是隐瞒历史问题,这个问题很严重啊,这是害人害己啊,害了儿子害自己。后来我才明白,一个人从小到大,是要填无数表格的,你的肉体被很多数字和文字分解开来,肢解成一条一条,你就是赤身条条,这方面好像天下人都有一丝不挂的经历。母亲好像从来没有赤身裸体过一样,自以为很君子很淑女,母亲不知道,中国特色的填表是一门高深的学问,没有一定之规,又处处布满玄机,一切都靠填表人自己领悟与把握,该避重就轻的不能避轻就重,该避轻就重的不能避重就轻,该写实的不能虚构,该虚构的不能写实,既不能完全虚假,也不能完全真实,所以,有多少人因填表而深受其害,又有多少人因填表而获益匪浅。问题还不在这里,母亲没有填父亲也罢了,一放暑假就万事大吉带着我们去杭州外公外婆家了,自从父亲没有后,母亲每逢寒暑假都带着我们去杭州,去外公外婆家简直就是我们的节日。学校在张榜公布的关键时刻,忽然怀疑父亲情况的不明,据何教导判断可能有人举报,不过这永远是一个悬案,学校里一大帮阴险分子,谁都有可能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尤其对母亲这样的大美女。学校派人到我家来调查,母亲在我们家的关键时刻,失去了一次绝好的从良机会,尽管反革命徒子徒孙的最终结果好不到哪里去,但母亲把一丝丝的可能性都自我毁灭了。纵观我们家,父亲母亲真是天生一对,父亲机会接二连三,胡乱挥霍,母亲机会难得一现,溜之大吉,我的尊姓大名就这样被划了一条又粗又长的黑线。前程毁于一旦的刻骨铭心,促使我后来不惜一切代价要把儿子送进一流小学一流初中,直至他自己考上一流高中一流大学。当然我自己的过错也无可原谅,我小小年纪就没有把父亲放在眼里,我眼里压根就没有父亲,有没有父亲是一个革命的首要问题,是一个看你从哪里来,准备到哪里去的根本性问题。二中是第一批次挑生源的,第二批次就是三四五六七八九中了,二中在录取之后又把我用一条黑线划掉,档案都没有地方可退,那时候整个市区已经没有学校可去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