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隔离或惩罚(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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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被父亲两眼一抹黑弄到金华后,黑暗的学校之旅从此开始,就像走进师范学校那座衙门似的大门,早年太平天国的一个侍王府,刀光剑影曲径通幽,移步换景的每一处都弥漫着死人气息。后来我才明白毛主席他老人家为什么要把宣传教育部门说成阎王殿,文化大革命首先要从学校开刀了,学校确实不是我们家呆的地方,尽管文革最后解放的也不是我们家。我们家就在大殿后面的一排平房里,估计从前住着一群散兵游勇,门口两颗参天古柏,据说历史悠久,已经倾斜,被巨大的水泥柱子支撑着,我们抬头见不到阳光,终年笼罩在树木的阴影里。我的记忆就从这里开始,1957年的一天,母亲被一个姓赖的书记叫走,临走时母亲叫兰溪姆妈带着不到两岁的弟弟去大殿上呆着,嘱咐我也跟着兰溪姆妈不要跑远,兰溪姆妈是我家的保姆。很多年后我才听何教导说,父亲就是在书记办公室被公安局的人带走的,然后赖书记叫来母亲,开始做母亲的思想工作。赖书记女性,女对女思想工作就比较做得通,比较直截了当,比较言简意骇,赖书记的丈夫据说是一个地委南下老干部,所以做起思想工作又多了一重权威性,赖书记对母亲做的思想工作的主要内容,据母亲曾经求救过的何教导三舅舅们的回忆,大致如下四个方面,主要是交代四个政策:

  要相信组织相信党,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丁无量的历史问题组织上早已掌握,这方面共产党是一点都不会含糊的,在任何一个历史时期,你的一举一动,我们都是一清二楚的。打个比方说,哪怕你私下调戏过一个妇女,动过一次手,背后说过一句反动话,放过一个屁,我们都是知道的,现在需要丁无量重新交代清楚,他的全部历史问题,然后会给他一个合适的处分,这方面党的政策历来是,惩前毖后。

  作为一个妻子,应该和历史反革命的丈夫划清界限,从思想上,从行动上,坚决地、彻底地、不留一点余地地、划清界限,一个人嫁错人不可怕,嫁错人的事情是经常发生的,尤其是在历史的变革时期。怕的是不知道错在哪里,这就很可怕了,也很危险了,你想想,一个人一辈子和一个反革命生活在一个屋子里,特别是睡在同一张床上,哪是一种多么可怕的景象啊。反革命是一个很恐怖的事情,你和一个很恐怖的反革命,长期夫妻生活,弄不好狼狈为奸,最后你会变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所以,错误的生活,糊涂的生活,做反革命老婆的生活,万万要不得,万万要不得啊,苦海无边,悬崖勒马,这方面党的政策历来是,治病救人。

  作为一个母亲,应该为两个小孩的前途考虑,一个历史反革命分子,以后肯定会影响两个儿子的政治前途,工作前途,事业前途,学习前途,甚至会影响到他们的结婚前途,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两个孩子想想。摆在你面前的道路其实很简单,我们可以给你明确指出来,你是要一个反革命老公呢,还是要两个亲生儿子,我们相信你一定会做出一个明智的选择,这方面党的政策历来是,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

  作为一个教师,一个国家工作人员,我们希望你放下包袱,轻装前进,继续做好你的本职工作,为党的教育事业作出自己应有的贡献,这方面你还是很有希望的,党和人民群众的眼睛也是雪亮的,希望你今后主动向党靠拢,主动向组织靠拢,主动汇报自己的思想动态,主动和广大群众搞好关系,这方面党的政策历来是,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

  以上是谈话的主要精神,期间赖书记也站起身,亲自为母亲擦了两次眼泪,虽然母亲好像并没有掉眼泪,亲自为母亲递了一次开水,虽然母亲并没有口渴的意思,也若干次亲自走到窗前沉默不语,背对母亲,大概留给被谈话者一点思考的余地,其实母亲那时已经大脑空白一片了。最后赖书记说,你回去好好考虑考虑吧。

  本来,母亲有千言万语要对赖书记说的,比如,赖书记说第一点的时候,母亲想问,既然早知道了,为什么不早抓呢。赖书记说第二点的时候,母亲想问,抓走了,我们就不可能睡在一张床上了。赖书记说第三点的时候,母亲想问,什么叫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赖书记说第四点的时候,母亲想问,怎么才算主动向党靠拢,靠拢又该怎么一个靠法。可是母亲被父亲的突然不见搞懵了,母亲那时候满脑子的父亲,连面都没见一下,连话都没说一句,老公怎么就无踪无影了呢,什么时候可以和老公见见面呢。这些赖书记都没有说,赖书记做思想工作的时候,很难见缝插针的,更不允许打断她的一气将要呵成。母亲被赖校长的四大政策,搞得浑身发软,一直软滩到家中床上,软滩成一团烂泥,这团烂泥就在床上颠过来倒过去了。这团烂泥把那四个政策颠过来倒过去不知颠倒了多少遍,每翻一次身,就颠倒一次,每颠倒一次,就翻一次身,颠倒和翻身几乎同步进行,按半小时颠倒一次计,起码颠倒了七七四十九次。到第二天黎明时分,这团烂泥差不多有点僵硬了,才硬邦邦好像一觉睡醒,赖书记要母亲考虑的,就是要母亲听她的话,也就是听组织的话,听领导的话,听党的话,就是一句话,两个字,离婚。这时母亲已经不会颠倒了,已经两眼发黑了,直挺挺躺在床上了。

  母亲在床上躺了好几天,母亲还在床上躺着的时候,按思想工作要做到家的原则,第二次思想工作赖书记派来了何教导。何教导同父亲的关系比较好,是何教导把父亲这个人才引进到学校里来的,所以下一步的思想政治工作交给何教导,比较顺理成章,有思想工作层层加码的意思,有思想堡垒一攻到底的意思,有没有考验何校长在大是大非面前的革命立场问题不知道,要何校长自己去把屁股擦干净,解铃还需系铃人的意思,大概不会没有。现在想起来,何教导这个家伙和我三舅舅差不多,能与解放后无数次政治运动相安无事,能从几十年政治大风大浪中平安脱险,这种幸存者不是人精就是妖怪,称之为老运动员名副其实。老运动员就是能在同一个政治大环境下营造自己的政治小气候,就是你搞你的,我搞我的,搞得了就搞,搞不了就跑,就是见多识广见怪不怪,就是老油条。所以何教导对母亲的思想工作,和赖书记就风格?异了,反过来母亲也就敢想问什么问什么,敢于把心中的疑虑如实相告了。

  何教导以一个老运动员的口气对母亲说:“抓了就抓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估计也就判个三五年,说不定运动一过去,放了也难说,中国的事情,谁也说不准,按目前我了解的政策看,最多也就五年,你就熬个五年,五年丁老师就回来了。”

  母亲小心翼翼问:“还会回来吗?”

  何教导笑起来:“怎么回不来,又不是死罪。”

  母亲又问,好像何教导什么都能教导似的:“历史反革命分子是什么罪呢?”

  何教导果然什么都能教导:“历史上的反革命,不是现在的反革命,历史上的反革命叫历史反革命,现在的反革命叫现行反革命,历史反革命的罪恶轻一点,现行反革命的罪恶重一点,两种虽然都是反革命,反革命的时间上和内容上,都是不一样的,反革命性质上也是不一样的。”

  母亲还是搞不清楚:“都是反革命,内容和性质为什么不一样呢?”

  何教导回答得很干脆:“内容上就比较复杂了,现在一两句话说不清楚。性质上,历史反革命是过去的,他的危害性已经过去了。当然,也不能说他现在就没有危害性了。”

  母亲继续表露着她政治上的无知:“他的所有问题,都在档案里,组织都知道的,为什么过去知道了不抓,现在危害性已经过去了,他也不反革命了,为什么还要抓起来啊?”

  何教导大手一挥,从头顶上劈到膝盖下,手起刀落,像一个杀人的动作,也像一个到此为止的感叹号:“今天不抓,明天抓,明天不抓,后天抓,什么时候抓,就要看形势的需要了,需要抓,就要抓。抓人不是大事,算账才是大事,你也搞不清楚。你就好好想想丁老师吧,想想人生的道路很长,五年实在也算不了什么,为了两个孩子,你忍也要忍五年的。”

  母亲说:“怎么可以随便什么时候抓呢?”

  何校长说:“这个你就不要再问了,再问下去我就要犯错误了。”

  母亲当然不敢再问下去了,母亲在何教导的教导下,失去了一次公开表明自己立场的机会,也失去了一次公开表现自己的机会,这个资本家的女儿满脑子封建残余思想,脑子十分不开窍,一日夫妻百日恩,嫁鸡随鸡,五年就五年,时间也不长,坚决不离婚了。我怎么也想不通,按现在人平常的想法,离婚就离婚,离婚算什么,离了就离了,哪怕是假离,也是保护自己的一种有效手段,也是一种策略。再说,既然父亲把你骗到了金华,骗进了学校这么一个看似上层建筑其实频繁运动的地方,一个充满知识分子道貌岸然假斯文的地方,一个没有江湖义气的地方,一个不好玩的地方,现在机会来了,赶紧离啊。离了可以离开学校,离了可以逃离金华,离了可以逃回杭州,离了可以再找一个,三十岁如花似玉,什么男人找不到,哪怕不找男人,单身一个也是自由自在。从母亲离不离婚这个大是大非的问题上说,何教导不如赖书记,赖书记代表共产党,共产党高瞻远瞩,共产党最讲策略,不听共产党书记的话,真的没有好下场。现在自然不可以这样责怪母亲,那时候母亲最终什么想法已经没有人知道了。母亲当时没有离婚,却是大家都看得见的事实,所以也不能怪赖书记了,不久赖书记就向母亲宣布了组织的三点决定。赖校长先礼后兵,思想工作在先,组织措施在后,四个政策在先,三点决定在后,不可谓不仁至义尽了。赖书记在一个小范围的场合向母亲宣读的三点决定是:

  第一、调离学校财务处,安排图书馆工作,兼教务处讲义刻写工作。

  第二、工资从中教5级降为中教7级,即由每月49元降为每月37.5元。

  第三、宿舍从南斋调配至十间房。\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