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嫁鸡或嫁狗(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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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父亲没有去华东军政大学,据我考查,一方面可能与母亲结婚有关,另一方面也可能与他在上海到杭州的火车上,碰到一个之大同学有关。同学何姓,小个子,热心人,心直口快,在浙江金华师范学校当教导主任,火车咣当咣当,一路故乡,风光如画,两人在画中相见,相谈甚欢,从天下大势到个人隐私,无所不在话下。何同学或何教导扫一眼周围乘客,忽然压低声音对父亲说,你不知道啊,这次华东军政大学招生,说起来好听,实际上充军,统统当炮灰,你去送死啊。父亲眼睛立刻放大,警觉万分,说哪里来的消息。何说,这么大的事你都不知道啊,你真是一个书呆子,你们这批人,培训几个月后都分配到大西南去的,是为解放大西南准备的,已经有好几批走了,你还蒙在鼓里啊。父亲眼睛突然缩小,迷糊半天,最后听见何同学或何教导说,人啊没什么搞头的,什么都是过眼烟云,革命反革命,乌龟王八蛋,到时候都是打混帐,一本糊涂账,谁都搞不清的,不如到我们那里去教书,职务薪金都好说,老老实实做人,清清白白教书,当官一蓬烟,教书万万年。

  我曾经设想,如果父亲去了华东军大,去解放大西南,在解放军解放到底,解放一个新中国,不弄个师长旅长干干,起码也弄个革命军人,不求开国有功,至少功大于过,到1957年,父亲这个历史反革命就绝不会存在了。当然,也有一种牺牲的可能性,为国捐躯了,哪我们都是烈属了,就是一人牺牲全家光荣了,或者说一人光荣了全家享福了,就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大树底下好乘凉了。看来,父亲作为一个男人,和某些女人一样,在人生的嫁鸡嫁狗问题上,也是稀里糊涂,虽然鸡犬之声相闻,但事实证明,鸡和犬还是有很大差别的,嫁给学校,绝对是鸡,嫁给军队,绝对是狗,狗的地位,绝对要比鸡高级,狗的命运,绝对要比鸡风光,狗是人类的仆从,鸡是妓女的外号。不是我拿父亲的生命说三道四,而是火车上的一次邂逅,再一次改变了父亲与我们命运的轨迹,父亲就这样去了金华,金华这个鬼地方,从此成为我们家历史的转折点。历史拐点上的一个重要步骤,是父亲到金华没几天,就开始想念如花似玉的新娘子了,想念的结果开始是欲火中烧,浑身难耐,最后就是男人的事男人自己解决,自己解决的最好方法就是自说自话,父亲搞了一个让母亲记恨一辈子的自说自话。我不得不说,父亲的这一手,干得很绝,父亲不但是煽风点火青年学生的高手,而且是阴谋诡计年轻女孩的老手。事实上,母亲和父亲结婚时,不仅是资本家的千金小姐,她刚刚毕业于杭州立新会计高专,还是一名时尚女青年,还是浙江省卫生厅的一名会计师,按现在说法不是国家公务员也是高级白领。父亲去金华之后的某一天,领导忽然通知母亲把工作移交一下,让母亲一下子目瞪口呆,以为哪里犯了错误。领导笑嘻嘻告诉她,金华有关方面已经疏通省里,组织上应她丈夫的请求已将她调往金华师范学校了,支持地方上的教育事业嘛,再说夫妻分居两地毕竟不方便,丁先生的要求合情合理,调动的手续一切就绪了。父亲竟然煽风点火到组织里头,父亲的先斩后奏让所有人始料不及,结果,母亲一味沉默,死不开口,死不开口的意思是死不想去,但又不好自己说出这个意思来,据说为此绝食了两餐,第三餐本来也不想吃的,被外公骗到了官巷口知味观,吃了一碗阳春面。面对父亲这个先下手为强的大是大非问题上,外公中庸之道,左右奉劝,兄弟态度暧昧,模棱两可,只有姨妈坚决反对,旗帜鲜明。

  姨妈比母亲小4岁,性格与母亲完全相反,母亲柔弱,姨妈刚强,母亲内向,姨妈外向,所以命运也完全与母亲相反。姨妈是一个比母亲更先进的时尚青年,一天到晚,不知道先进到什么地方去,疯疯癫癫不见人影,大会小会联谊会,一忽参加青年团,一忽慰问解放军,声嘶力竭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手舞足蹈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最后先进回来一个新时代最吃香的新郎君,一个新四军,据说当过名将徐海东的警卫员,后来官至省厅级,名副其实的老干部。姐姐嫁了一个反革命,妹妹嫁了一个老革命,命运泾渭分明毫不留情给了她们两个命运,你说历史改变命运也行,你说性格就是命运也行,都说得通,都在冥冥之中注定好的。许多年之后,一个老革命与一个反革命偶然相遇,老革命离休了,反革命出狱了,两人在西子湖畔相见恨晚,几杯酒下去,我惊讶他们对社会对人生的种种牢骚,柴米油盐吃喝拉撒,方方面面事无巨细的牢骚,竟然能谈出如此的惊人一致,不由感慨人类谁也逃脱不了殊途同归。

  母亲沉默也没用,绝食也没用,死不开口也没用,吃了阳春面也没用,姨妈反对就更没用了,自己天天抱着老公睡,饱汉不知饿汉饥,我似乎看见了父亲在金华很阴险地笑着,他成功了。我想,这可能是父亲这个老反革命一辈子唯一的成功,在女人方面父亲总是手到擒来如愿以偿。他知道如果事先征求母亲的意见,百分百不能与娇妻朝夕相处耳鬓厮磨如胶似漆,就像现在的风气一样,北京的不愿到外省,上海的不愿到外地,省城的不愿到县城,县城的不愿到乡镇,中央的不愿到地方,地方的不愿到农村。母亲不来,夫妻分居,一来他会欲火中烧浑身难耐,二来他也不放心美女放空在外,以父亲之江大学教育专业这样的男人思维,他绝对想到了这一层。只是父亲的脑子转动太快,今天跑到东,明天跑到西,一会儿杭州,一会儿诸暨,一会儿绍兴,一会儿上海,一会儿金华,一会儿青年军,一会儿解放军,一会儿革命,一会儿反革命,最后自掘坟墓,尸骨都不知道在哪里,父亲的机会主义行径,父亲的流浪汉心态,导致最后注定青海的命。当然了,改朝换代的非常时期,机会多如牛毛,有点投机心态,有点流浪行径,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不是不可以理解,问题是不能不算算八字,一头就往坟墓里钻。可怜母亲,嫁鸡随鸡,最终还是被父亲一个小小阴招,弄到了金华,从此大家一起走上一条不归路。以父亲的性格,老革命都不怕,反革命都不怕,还会怕老丈人吗,老婆就更不怕了,父亲一开始就没把外公一家放在眼里,所以他一贯自说自话。

  母亲的恨,就完全有道理了。不到金华这个鬼地方,即便你自己死到青海去,她在杭州也会好过得多,父母兄弟姐妹都在一起,遇事有商量,困难有照应,至少还存在一个大家族的庇荫。而且,按杭州人一贯的思维,杭州天下第一,老子杭州第一,杭州是天堂,杭州有西湖,春天桃红柳绿,秋天桂子飘香,有什么烦恼事,西湖边一走,喝喝茶,聊聊天,马上烟消云散的。而且,从小在杭州长大,杭州的亲戚朋友不说,杭州的同学同事不说,杭州的山山水水不说,杭州的小菜,味道都不一样的。东坡肉,叫花鸡,老鸭煲,西湖醋鱼,龙井虾仁,油闷春笋,一个一个都叫得响的,放之四海而叫绝的。按最新的科学理论,所谓思乡,无非一种化学反应,从小吃惯霉干菜,长大了,霉干菜的基因,时不时骚扰,时不时造反,不想都不行,不吃都不行,想吃就想家,吃了就回家了。自己一个人在脏兮兮的金华,戴着一个反革命家属的帽子,带着两个嗷嗷待哺的小孩,举目无亲,孤苦伶仃,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这日子明摆着没办法过下去的。

  没法过下去而终于过下去了,三五年过去了,七八年过去了,几十年也过去了,把母亲过得心如止水,身如止水,体如止水,整个人都没有水了,死水一潭,最后过得剩下上面说的那两句话了,第三句话都没有了,我想当一回父亲母亲媒人的浪漫想法,过于天真了,异想天开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