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劳改或青海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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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活到这么大,没有人这么叫我,似笑声非笑声,说哭声也可以,而且音量过大,把周围的目光统统吸引过来,把我搞得不知所以,我判断应声出现在我面前的应该是我的父亲了。现在想来,我当时表现还算正常,没有称呼,没有握手,不可能拥抱,也不可能抱头痛哭,说你好你好,或您好您好,好像更不习惯,所以我完全没有什么表现,我傻乎乎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很平常地看了他一眼。父亲个头同我差不多,戴眼镜,中山装,西装裤,解放鞋,衣装说得过去,不过有些邋遢,整个人好像不是很干净。唯有那一张脸似乎在起作用,那张脸瞬间的出现让我目不转睛,父亲的脸完全像一朵盛开的菊花,以鼻子为中心向整个脸部扩张,大概把整个脑袋都包裹了。我看过罗中立的油画父亲,那张脸的皱纹已经足够夸张,但我要说那张脸不是菊花,父亲的脸就像向日葵那样大的菊花,夸张得就像他现在从天而降一样。父亲见到我之后好像一直在呵呵呵笑着,声音含混不清,我也朝菊花脸笑了一下,但没有任何交谈,也完全不知道两个陌生人之间该交谈什么,我就跟着他走,算是跟着一个叫父亲的人走,他的腿有点螺旋,几乎同我一样,我忽然明白什么叫跟屁虫了,这一点也让我无话可说。他转身走进一家供销社之类的店铺,出来后手里拎着几个罐头,晚饭时我才知道一个凤尾鱼,一个豆豉,一个菠萝,加上一大盆显然已经煮了很久的猪肉炖白菜,大肥肉白花花漂浮在表面,大概已算一种非同寻常的招待。

  父亲的住地很像陕北的窑洞,一字排开,两人一间,三面土墙,十几平米拥挤两个砖砌土炕,靠窗一张桌子,桌上堆满书本,灯光昏黄中浑浊的男人味间杂着烟草味,满屋笼罩。门与窗对着一块黄巴巴的空地,边沿稀稀落落围种一圈白杨树,中间歪斜着的两个篮球架,显示这是学校的操场。父亲留场就业后,干过的工种依次是农工、瓦工、教工,这里把教师叫教工,称呼另类,学校规模看上去寒酸,我很快就搞清楚内部构造的不同凡响。千万不能小看中国西部劳改农场的师资水平,该校一共六个教工,却是六个大学生,六个政治犯,六个劳改犯,六个就业犯,六个老男人,六个老单身,六个清一色,六六大顺,都被顺到唐格木农场子弟学校来了,恐怕全中国没有这样纯粹的教师队伍了。最让我触目惊心的,是六个人拥有六部半导体,看起来是当时最高档的那种,清一色可以收听短波,估计都用来收听美国之音之类,知识分子的人心向背,这里恐怕是大本营了。父亲是之江大学,其他几个,一个复旦、一个清华、一个南开,一个山大,另外一个记不清什么大了。劳改农场的学校人才荟萃,群贤毕至,玄机暗藏,不是大学毕业,就不会有缘千里来相会,浑身一派天降大任于斯的作派,就很容易降落到这里来,右派的右派,反革命派的反革命派,反动派的反动派,一网打尽到青海。这六个前反动派众口一词说,我的到来,是几十年他们学校教工中第一个直系亲属的光临,所以他们好像有点看外星人的味道,一个进,一个出,这个进,那个出,进进出出的都纷纷向我敬酒,弄得我好像是他们共同的儿子一样。

  复旦说:“小丁,喝酒,喝酒。”

  清华说:“小丁,喝酒,喝酒。”

  南开说:“小丁,喝酒,喝酒。”

  山大说:“小丁,喝酒,喝酒。”

  一个什么大说:“小丁,喝酒,喝酒。”

  只有父亲没有向我敬酒,可能是激动,可能是他不知道该怎样向一个儿子敬酒,可能他觉得这时候应该把巨大的幸福先让给同志们或者牢友们分享,也可能仅仅是屋里挤不开身了。我看见他脸上菊花盛开,一个一个介绍他这些同事,一个一个介绍我这个儿子,口气有点骄傲的意思。他倚门站着,几乎仰靠在门上,一只脚门内,一只脚门外,两只手好像没地方放了。所以,我就有点自以为是了,我俨然一个慰问团长的姿态,一个一个轮流接待。这里人种繁杂,成分复杂,五湖四海,三山五岳,牛头马面,獐眉鼠目,唯有喝酒统一,见面三杯,我的车轮大战呈无限循环式,一轮过后,第一个出去的又转回来了,又重新开始新一轮的三杯。可能是疲倦,可能是海拔,也可能这种农场自产的简装白酒度数不低,我在喝了第三个三五一十五杯之后,我开始晕乎了,话也明显多了,我甚至不知天高地厚,从书包里拿出一份精心准备的1984年11月2日的《人民日报》,在他们的眼前晃来晃去,报纸上的一则消息说:据从公安部获悉,全国给最后一批“地、富、反、坏、右分子”摘帽子工作已经结束。我救世主似的拿出这份报纸,他们看都不看,一律微微一笑,说知道了,早就知道了。估计国内新闻媒体没有大事张扬之前,他们早就从西方媒体获知了。对于他们这种千篇一律的回答,我觉得很不满意,我摇头晃脑开始一个一个审问。

  我问清华:“改革开放了,你怎么不离开这里啊?”

  清华回答:“我老家没人了,回不去了。”

  我问山大:“政策落实了,你怎么不离开这里啊?”

  山大回答:“老婆早离婚了,儿子不认我了,回去没意思了。”

  我问南开:“平反了,你怎么不离开这里啊?”

  南开回答:“习惯这里了,回去不习惯了。”

  我问什么大:“这么长时间了,怎么不离开这里啊?”

  什么大回答:“回去还没有这里工作好呢。”

  我惊讶他们回答的平静,好像很自然的样子,好像家乡在他们心里已经不存在了,岁月确实不饶人,岁月真是一个改造大师。复旦鹤发童颜,矮胖个,和父亲住一个屋,他的回答让我刮目相看,看了半天回不过神来,他好像没喝过酒一样,慢条斯理说:

  “幸亏来青海啊,否则文化大革命我们肯定死掉。青海救了我一条命,回去干嘛啊,再来一场文化大革命,肯定又死掉。说过七八年来一次,我光棍一个,无牵无挂,呆在这里挺好。我命中注定是青海人,青海好啊。”\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