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垂影,霜罗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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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哥哥,你怎么不吃了啊?”厅堂里袖黦勤快地给他夹着菜,却见离染不知怎么出神了半天。

    “哦……”动了动筷子,抬眼看向正座上依旧空着的位子,他有些心神不宁。丞相就算是受了皇帝召见,也不应该十几天了都没回来。

    是遇到麻烦了么?可最近因为临近重阳,整个朝上下都在忙碌准备着,即使有什么事也不会赶在这时候解决的。还是那边有什么事?

    “袖黦,你可知道上骑都尉营在哪里?”

    “嗯?出了城往东去二三十里应该就到了,不过那里现在好像在打仗呢。”袖黦看着离染登时站了起来。

    “打仗?”

    “离哥哥,你现在就要去么?”见他要走袖黦急忙道。显然她关注的不是疆土眉睫之类的,脸一红,语速更慢下来。“那,我和你一起……”

    “不必了。我很快回来。”

    “可、离……”言未尽她便见离染匆匆出了去,偌大的府里霎然空旷起来。呆呆望了半晌,袖黦微撅着嘴失落地坐了回去。

    屋里静寂得沉闷,只听得门外落叶偶尔疏忽声响。竹雾萧瑟,勾勒秋花身影苍茫。

    隐隐某处,一人岿然而立。

    ——————

    虞城上骑都尉驻地

    晌午,负责收军的散兵正顶着烈阳准备架火起炊,同时城上守卫时刻注视着远处的动静,期望能收到大捷的音讯。

    漠上苍烟袅袅,明晃的流云层叠出刺眼的暗影,川峦蜿蜒在尘雾中早已失了青碧,泛着大片沉郁的死灰。将入深秋,一眼望去着实看得人心绪烦躁。

    揽好柴木,刚刚支上军帐与城内交粮时,听见城墙上的卫兵大声向下忙喊道,“快开城门!秦都尉他们回来了!快开门!”

    所有人都应声而望去。

    几丈高的城门沉重地敞开,不远处几队轻骑人马踏着尘沙归来,高举着的帅旗上一个大大的‘方’字。

    “是……是将军回来了?”

    “快,快来人帮忙!”有些人跑到城门先行看到了来人。最前面是步兵随之后的还拖着几百人的伤员。几千兵将过了,却还未见到领军的人。

    城里忙有人将杂物收拾起,给受伤的人腾出地来,轻微小伤就地包扎治疗,伤势严重的直接就被抬着进了帐子里。所有人都忙活起来,进进出出,尤其是军医更是分身乏术,勉强赶着帐里帐外都顾全。

    等待军队都进了城后,众人才看到在尾断后的两位将领——许多人立即上去将之围了个水泄不通。

    随后便听到里边人正促声喊着什么,似乎是领军受了伤继续处理什么的。然而所有的军医已经忙得不可开交,任是来回都顾不上了。

    “这里可有会解毒的人?”

    “……快去城里找找!快!”整个城中时乱成一团麻,前来围观的人虽多,毕竟他们能帮助的也只是微薄。若是提供粮食驻地都好说,可善金石草药者,岂是如此易得的?

    众人纷纷向后退了退,皆表无能为力。不过等待之余,也免不得议论起近来的战乱来。“唉,咱们大慕不是与邻壤一直相安无事么,怎么最近又见不太平起来了?”

    “是啊……这不,又不知为什么就打起来了。这弄得兵损将折,咱们想安心过个日子也不饶!”

    “大人,问个冒犯的,咱们这回是吃了败仗么?”正议论的一个人冲旁边围守的士兵问得小心翼翼,所有人都凑得近了些。

    “赢是赢了。”站岗的将士从帐那边扭过视线,手里拄着长枪,神情甚是沉重。见了没有别人在,他接着说道。“……只是回来时秦都尉断后,中了流矢。”

    “箭上的还抹了毒?”

    那士兵点点头。

    顿时小范围人群唏嘘。“想不到那边的竟如此不光明!我还信他们说南宣如何得好呢!都是瞎掰!”

    “嘘……小点声啊!不是说咱们这儿也常和那边来往么?要是让他们听见了,”劝说的人抬起手比划了下,神色霎是顾及。“这话可说不得,说不得。”

    “咳!这是咱大慕的第二!难道还怕了那蛮夷不成!”那人蔑视地道,与其理直气壮。

    然而不久几个人声音便弱了下来。虽说如此,就算南宣的统治者再怎么逆理而上霸居一方,方今也是足以抗衡慕胥的大敌。如果两方真得对峙起来,身为大慕的子民在嘴上不能灭自己的士气,但心里却实在是不敢想。

    更何况那边的君王是个谜一般的人物。谁也不知其身世底细,就算此时就站在这里——不,也许只要一个命令,他们这些市井小民最后怕也是连怎么死的也不知道。

    图个过活罢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必呢。

    众人如是想着时,一声高扬的懒散腔调插了进来,“吵什么啊,人家就算没事也要给你们议论出事来。”来人带着丝毫不掩饰的倨傲和刻薄,斥诉开围观的人。

    所有人目光理所当然聚在他身上。他旁若无人地继续道。“不就是中个毒么,你去帐里要那只箭来。”

    “呃,这……”

    “你不去也行,反正又不是我没命……唉唉你们该干吗干吗去,别在这吵,烦死了。”他转身就走,却被士兵急忙拉住。

    “先生留步!我马上去通报。”

    那人听闻哼一了声,静静在原地等着。不时抬头睨一眼那边,惹得所有人敬而远之地避开,却依然在旁边悄悄注视着他。

    而他也没表现出一点不自在,轻飘的眼神扫过士兵身后的军营,神色依旧傲慢。拉了拉披的银灰大氅,内里露出绣金锦鲤纹,腰间缀着个赤色的璇鸾。至于他长的,凭良心没人敢有非议说不好看,但就是这从头到脚明一身的招摇装扮,让人如何也不肯把他与出尘脱俗云云放在一起。

    “看什么看。”他抬起眼皮扫了下四周,细眸慵懒。

    这时那个士兵回来,身旁还有一个将领模样的人。走到跟前铠甲未卸将领冲他鞠躬抱拳,语气恳切。“先生,请您随我入帐。”

    见众人让开条道,他却摆摆手道。“不必了。箭带来了么?”

    那将领小心递上用布裹着的箭,他拈过羽尾放在手里左看右看半天,轻抹了下箭头上的毒,他低头细细地闻着。登时就有人开始唏嘘质疑,抬头遭了他一记冷睨。

    “去拿笔纸来。”

    “呃?”那将领一脸诧异。

    “你要是能记下来也行……”他拖着幽幽的腔调踱步到方才那个有非议的人面前,指尖微伸,立刻吓的那人大退三步。

    见后他笑了,笑的花枝乱颤无比开心,细细上勾的眉角轻弯入青丝,精致的面容带着隐隐狡黠。

    “好了好了,我只说一遍,记好了。”

    ——————

    离染牵着马踏过满是碎石子的平坡,连绵山丘之下,一路断续能看到弯折的羽箭,横七竖八。其间也少不了干涸大片的血迹,被风一扫激起万千尘土,倒盖了去。

    总算没见着尸体。

    赶了半天的路,离染却一直没找到袖黦所说的驻地,于是便打算找个附近百姓打听下,也好少快些到那里。可就当离染每每停下想询问时,却见很多人都急匆匆携着老幼逃开,根本无暇顾及。

    茫然之时,马儿突然仰头猛地停住了脚步,连连低吟,情绪甚是激动。

    离染勒住绳边安抚着它,小心向前望去,就在山丘下便光秃的灌丛里正露出一斑白色皮毛,行动不快,偶尔会传出一声沉厚的咆哮。

    这荒郊瘠岭的,只怕是个不经人驯的野畜。

    下马后离染向前几步,站在几丈外望着那东西的动静。后边的马儿也壮胆挪了挪,打着响鼻挡在离染身面,一双乌目紧紧盯着那边。霎然间那灌丛猛地一颤晃,半人高的白虎并了几步跃空而出,横身在路中间目光凛凛投了过来。

    离染静默凝视,已暗作打算待它动时即刻拔剑。

    这时不远处有个人朝这儿走来,信步满满,似乎丝毫没注意到路中这凶兽。眼看越来越近,离染一时无计可施。

    他知道不能直接喊那人停下,这样怕是会更加激怒它。倒是一旁路过的几个百姓见了顿时惊慌失措,什么也顾不得了,嚷骂之余不断有人捡起树枝投掷过去。本想赶走它,却引起那兽类激愤地低吼,目眦紧蹙,形状甚是骇人。

    而离染见它像是受人牵制一般,不停徘徊在灌丛前示威,却又始终止步不前。决断后他只得以剑相向。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不得不剑拔弩张的时候,对面那人驻步吹了声口哨,然后以极恶劣的口气对那踌躇的白虎道。“走不走?下次再丢了就别指望我来找你!”

    丢了这么句话后那人傲慢地转身,悠悠扫视着周围惊恐的人们,神色里带着一丝蔑视。“这里马上就要被‘奸人&39;占领了,你们还看什么热闹?平时贪生怕死的现在倒不要命了啊?”

    这话说得无比毒辣直接,他倒也毫不在意接受别人投来的厌恶目光,意味不明地看了离染一眼后便径自朝着来时方向走了。而那只白虎也有些萎靡地跟了上去。

    一头雾水地众人愣了半晌,看着那走远的人不禁疑惑。“哎,那边不是才打完仗么?他怎么还要去那里?”

    “谁知道。算了算了,这可真是个怪人!”

    “敢问,方才那人去向为何处?”离染牵着马走近,目光却不时望向对面。如果没错,那边应该是……

    “再有个几里就是商丘东南,快到‘那边’了。”挑着家当的农夫爽快地答着,抬眼见他像个文弱的少爷,便又好心劝道。“公子啊,你可是万不要去那边!我们一家都是从那里过来的,一路尽是死人,简直是血流成河。那形状真是无比骇人啊!”

    “对对,现在世道可乱了,再不久怕是那边都要杀到洛阳了啊!”旁边的妇人边补着边怀抱个孩子,扯扯丈夫的衣袖示意该离开了。

    “啊公子,我们一家还要赶路,先走了!”

    “多有麻烦。”离染礼貌行礼。

    见状农夫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也照猫画虎地回了个礼,转身追上了一家老小。临别时还不忘高声补了句一路小心。

    望着他们渐行渐远,离染也继续上马赶路,走到前面那岔道时留意了下,风沙遮住了远处灰色的山峦,隐隐能看到商丘城上高扬的旗帜。

    再远就是南宣了……让他不禁想起一个人来。

    半晌后马儿催促地蹬蹬蹄,离染笑着抚了抚它黝黑的鬃毛,勒马向另一个方向。“走了,我们去虞城。”

    身后灼焰的阳光被割裂在带着腥气的尘土中,苍碧中沥沥的锈红如同那开在忘川的花,散发着腐烂的气息。流云蔽日,晴空万里。

    看不见的何处,两隔的那头,早已结了青霜。庸庸碌碌,昭示着秋色将尽,寒烈欲来。

    此时此地,还有几日云卷舒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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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尉,您这几天还是静养的好。”榻前半跪着的军医将接血的盆放在地上,拿起纱布一边给那个死活都要出去的秦颜斯包扎,一边同其他将士苦口婆心地劝着。

    他受了伤本就应该好好休息,况且这仗才刚刚结束,不管怎么样也好歹是赢了……怎的就如此不安生呢?

    可是再看这个皱着眉抗议的秦颜斯,唉,逞强也不是这样的啊。旁边众将虽已倍感无奈,还是一起上前劝说。

    “秦老弟啊,方才军师不也说了么?穷寇勿追,你就安心休息吧!”穿着铠甲的方将军从帐外进来,说着用手拍了拍他肩膀。

    “又不是什么大伤,我绝对有把握把鱼台也攻下来!”

    “这是军令,现在休息!”

    “……”秦颜斯沉默了半会儿终于躺了下去,眼睛却一直盯着方犹。这莽汉子,居然也拿起军令来压他!

    “这……啊,”没多久连这个五大三粗只懂得带兵打仗的将军都被盯毛了,方犹尴尬地摸了摸头,赶忙转移话题。“啊对,刚才那个送药的人是谁啊?我怎么从来都没见过?”

    “他自己说是闲游到此,神神秘秘的。不过他下了个方子就走了。”军医递过来一张纸。

    “这玩意儿可靠么?”方犹看着上面秀劲清骨的行楷,细致罗列出的十几味药名与剂量,只觉一味繁杂,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来。

    “我与众军医都仔细看过了,的确都是有益药材。与都尉中的毒正好相抗。”

    “哦……这么厉害。”方犹低声自语了句便没再多想。“老弟啊你在这儿好好休息,我出去看看兄弟们。”大咧咧地拍了下他,方犹领着其他人出了帐子。军医还喋喋不休地嘱咐着他要定时吃药什么的,随即也赶紧奔了出去。

    终于安静了。秦颜斯从榻上坐起来活动活动受伤的腿,感觉除了有点疼也没什么。他走到桌案前看着这次的地形图,盘算着过几天去突袭一下。想起这几天战场上那边人嚣张的嘴脸他就想一气全灭了他们!

    好好的那南宣不安分守己,非要串通内贼搞叛乱,没事闲得么!

    唉,想起来他就生气。

    “好了,你要总是如此冲动行事,免不了将来会坏事的。”

    “哼,军师的话永远是对的。老弟我这不……”话刚说一半,秦颜斯便觉得哪里有点不对。抬头一看,哪里是那粗犷直接的方犹?

    “离染!你怎么来了?”秦颜斯顿时喜笑颜开地上前,腿上还裹着纱布,他行的一瘸一拐的。尚站在外面地离染忙过去扶住他,微微弯了眉眼。

    “不欢迎?你还是别四处瞎走了,老老实实休息。”

    “你怎么也这么说啊,就这点小伤!要不是他们都阻挠,我完全可以再撑个半个月攻下鱼台来!”

    “开玩笑。你这伤得可是腿骨,又入了毒,不医可就废了。”离染说着说着就松了手,走得急的秦颜斯一下失了力便歪在了榻上。“你看你看,这是小伤么?”

    “那我也不甘心!白白失了个机会。”话上虽硬,秦颜斯一时却有些疼得呲牙咧嘴,只得任命地坐了下来。

    “那你就单枪匹马地杀出去吧,大战过后百姓士兵都要休息的。若总是这么连连征战,迟早你们自己不攻自溃。”

    “算了,不说这个了。”离染将目光从帐外收了回来,看秦颜斯拿出一封信函,纸面上没有任何字迹。“这是丞相之前拜托我调查出的名单。这次应该是全的了,你帮我带给他。”

    “怎么,果真有……”

    “没错。而且韩大人还是主使。”秦颜斯转头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张地形图,显然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我们现在麻烦很大……不仅仅是内忧外患。朝心不一,皇上怕也看得不够清明。”

    离染默然看着纸上密麻的人名,或熟悉,或陌生。而在最后一行,他看到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南宣墨阳王的字样。

    ——这个自称要与他成为挚友的男人。

    “看来果然如此……”

    “嗯?怎么了?”秦颜斯抬头看离染,还以为他因为什么生气了,语气淡的很。可离染还是那种不冷不淡的表情。收好信函,笑着表示没事。

    “秦兄,你现在能召集多少兵将?”

    “全部加起来十万左右吧,不过大部分还都握在兵部司马大人手里。虽然抵不过他们,不过两边要是打起仗来的话,还是没问题的。”

    “不过说到这里,我总觉得这次南宣是故意打败的。”秦颜斯将手里的地形图放在一边,目光落在榻上那支沾了毒的断箭。

    “为什么?”

    “这次我们决定的出兵,完全是因为我营一将领先被他们的人所杀,因此才前去报的仇。可在与南宣交战时,那边粮草连连告急,就连兵力也远没有我们多。如此看起来他们似乎毫无应战的准备。这岂不是自取灭亡么?”

    “……这肯定是有人挑拨。”手指小心拈着箭羽,离染凑近闻了闻那上面涂的毒。“既然他们本无防备,那这毒也……”

    “唉,总之你现在毒解了就好,这信我会在重阳给梁大人的。”撩开帐帘,抬头看外面升腾炊烟,午日玄华灼灼,每个历经战场厮杀的人都在卸了的青恺鳞甲后,露出他们应有的平和、安逸。就像没有人能夺走他人性命的权力一样,他们有安稳度过一生的权力。

    战争这种东西不应该存在。所以他不会让血再扬满尘沙,旌旗蔽日。

    无论是谁都好。“……我不会让他们得逞的。”

    秋雁在天上徘徊着,低低哀鸣,夏已去了,清闲的日子也快到头了。

    墨即鸳,看来我们终是成不了挚友。

    言为心声?还是各自阳关独木吧……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