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早逝，全靠母亲做散工拉扯大。少了严父，难免管教不严，见书就头疼，学做活就生病，整日带着一帮孩子走街串巷，偷鸡摸狗，十足无赖儿。
其他人见他孤儿寡母可怜，也少跟他计较，顶多上门在他娘面前数落一道而已。
阿笑百般不好，也有一桩好处，事母至孝，娘数落他，打他，他也老老实实受了。不过天性浪荡，好不了几天，又忘了，没事时照样街上鬼混。
这天是被冷醒的。
探头往窗外看去，仍然是黑蒙蒙的天色。待要再回炉睡一会，翻来覆去觉得再也睡不着，索性一跃而起。
从缸里舀了一瓢水混乱洗了把脸。
听到响动，他娘在屋子里喊，“是阿笑？这么早起？”
“恩，昨夜北风大得紧，我去搂一筐枫叶给咱们家羊吃。”
“等我起来先做了早饭你吃。”
“不急，还早着呢，娘你再眯一会，我回来再吃。”
“外面黑着呢，你小心点。”
阿笑应了一声，赶紧跑了。
街上安安静静的，空无一人，远远的有几声零散的狗叫声传来。
跑出村外，村头有一条小河，过了河有片枫树林。
近来天旱，眼见那河水越来越低，已经快要露出河床。这种时候一般抓鱼方便，所以阿笑路过总要顺便看两眼。
才到河边就听到了奇怪的声音。
呼哧呼哧。
呼哧呼哧。
象有人在剧烈的喘息。
小心的循声过去，见一条三尺多长的大鱼在枯草丛里张大了嘴巴，在空气中绝望而努力的呼吸。
鱼身还是湿的，粘着尘土和杂草。
阿笑欢喜无限，连忙捡起放入筐中。这般大个鱼，晒干了慢慢吃，能吃好久了呢。
忽然觉得不对，那种声音还在前方响着，越往前走声音越大。
呼哧呼哧。
无比巨大的声音，象是千百人在一起喘息。
走到了河水边，阿笑愣住了。
浅浅的河水仍然在流动，粼粼的水光……
不，不对，怎么可能整个河面上都是水光。近了才发现，那是无数的鱼身上的反光。
密密麻麻，一只挨一只，大口大口的呼吸着。
有忍耐不住的便高高跳起，若是跳到河岸上，便是等死的路了。
若是能统统捡回去，那就发大财了吧。
阿笑沿着河边朝上游走去，走了约莫有一里远的路，仍是这般情景。
开始的欣喜已经变得有些害怕。
看见那么多痛苦竭力呼吸的嘴巴，阿笑觉得自己也有些呼吸困难了。
又走了几步，发现一个人倒在河岸上，半截身子在水里。
阿笑连忙走了过去，探了探鼻息，还有气，拉了上来。
是个和自己年纪差不多大的少年。
阿笑把这个少年带了回去。
天光亮了。
越来越多的村民发现了河里的异样。聚集在一起，指指点点。有些人耐不住，早已下河捞起鱼来。
几个年长者拢着袖子站在一旁不动。
“可怜呐，这是跟着汛期到海洋去过冬的鱼群啊。”
“每年这个时候来，原本大家有几条鱼吃也是好事，只是今年这样子，怕是硬生生全会死绝在这里呢。”
“大鱼全死了，以后哪来的小鱼？”
“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今年河水竟然这样浅？”
“异相，异相，必有大灾……”
鱼群陆续有后来，全部因为水浅前进缓慢，堵在那里让人慢慢捉了去吃。
带回来的少年名叫明玉。
瘦瘦弱弱的，白净沉默的少年。说是去南方投亲的，路上与人失散了，天黑一个人赶路，不小心跌到了水里。
这样的孩子，最惹人疼惜，阿笑娘对他亲热得不得了。还好请大夫来看时说只是长期营养不良，再加上旅途劳累，身子虚了些，只要小心将息些日子就好。阿笑娘于是整天收拾些汤汤水水给他喝。
阿笑口头上总是抱怨娘偏疼外人，心里实际上也是极喜欢明玉的。
过了两天见明玉略精神了些，便带着他满街上窜。纵做了些什么，娘看见客人的面上总是难得斥责的。
呼朋唤友，偷吃人家晾在外面的红薯干和酸菜，在路上挖洞灌了脏水去陷害路人，乘小二哥不注意的时候从蒸笼里摸两个包子，带了板栗拿些刨花一干人烤了吃……
那是大人们理解不了的快乐时光。
高兴时明玉也会跟着他们一起哈哈大笑。不过等到安静的时候，眉宇间总是多了忧伤。
那日路过河边，看见一行人一网网的往上捕鱼，一个脑门油光发亮的紫脸胖子乐呵呵的站在那里指挥。
明玉盯着那人。
“那是我们这里有名的大财主赵逢春，最是小气抠门，在镇上开了当铺、商行，时时黑外乡人的钱财，路上捡文铜钱也要叫声亲爹亲个嘴儿再放进钱袋里。”
听阿笑说得有趣，明玉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些鱼怕是倒了大霉了，又不费分文，碰上这赵胖子，哪有放过的道理。”
边上另外一个孩子说道。
明玉脸转瞬变得有些阴沉，忽然一笑，“我们不如教训教训他罢？”
阿笑一愣，笑着应了。
小孩子哪里知道害怕，围一圈嘀咕一阵便定了。
赵逢春派人捞鱼捞到半夜，仓库实在是装不下了，要等明日接洽好的商人来运走，方才叫手下人停下休息。
自己乐滋滋的回了家。
离家只差两个巷子的时候，忽然听到一阵悦耳的声音。
铜钱落地。
当啷当啷的滚到某处，停了下来。
夜深人静的时候听得格外清晰。
赵逢春精神一震，循着声往巷子深处走，那么黑居然也被他找到了那枚铜钱。
果然拿袖子擦了又擦，亲个嘴儿方才收入钱袋中。
却听见前面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
赵逢春只当是铜钱主人找了过来，下意识的探头看去。
一只半人高大小的怪物出现在微弱的月光中。
惨白的脸，鲜红的唇，在应该是耳朵的位置长着鱼鳍，用古怪的声音一字一句的说道，“好惨呐，我满江儿孙被你尽数灭门了……”
赵逢春尖叫一声，转身便跑。
跑过一条街，实在是累了，靠着墙角歇口气，眼睛余光一瞥，看见脚下多了条影子。
只看那显眼的鱼鳍形耳朵，赵逢春又是一声惨叫跑起来。
身后那人看着他的背影呵呵一笑，听声音却是阿笑的，“我词还没说呢，怎地跑得这样快。”
他们几个小孩子，用了糯米粉涂脸，阿风偷了他娘的胭脂膏来画唇，明玉手巧，用几根铁丝几块烂布做了鱼鳍耳朵，借着昏暗的月光、寒风、无人的街角，突然那么一蹦出来，还真吓人。
赵逢春被吓了几次，跑得速度慢了，听到了身后的笑声。
“娘的，原来是街上面那帮混的小鬼头，想戏弄我，看老子怎么收拾你们。”
眼看着到了下一个街角，同样闪出一个怪物的身影来，用无比怨恨的声音说道：“好恨啊，竟然想将吾辈子孙尽数屠尽……”
赵逢春哈哈一笑，“臭小子，还想戏弄你老子，看我不打杀了你。”
说完伸手去揪那怪的耳朵。
用了半天力，却揪不下来。
“妈的，用什么贴的，还真牢靠。”又揪了两把，渐渐觉得有些不对了。
对面的怪物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想拿下来，是么？”
“如你所愿。”怪物自己抓住了鱼鳍，用了一把力，把整个头搬下来了。
头颅对着他眨了眨眼，“满意么？”
赵逢春眨了眨眼睛，晕了过去。
怪物整个身影象在水流中一样晃动，逐渐恢复成明玉的样子。
正好阿笑跑了过来，“没事吧？”
明玉摇了摇头。
“会不会被他发现了，咱们这样做不会有事吧？”
明玉笑道，“不会的。”
阿笑笑呵呵的，开始从赵逢春身上摸钱袋。扳指和玉佩那些太惹眼，没敢拿。最后把赵逢春剥得精光，将衣服鞋帽丢到隔壁人家屋顶上。
第二天，钱袋吃撑了一干小鬼的肚皮，而赵逢春遇鬼记则大是丰富了一把小镇的闲话家常内容。
只是，有更多的人象赵逢春一样开始大批捕鱼。
“有什么好看的。”阿笑拍拍明玉的肩膀。
明玉再看了一眼江上人影如梭，收回了视线，微笑道，“瞎看看。”
两人爬到附近的小觉山山顶，浑身发热，山风一吹，倒觉得舒适得很。
静默了一阵，明玉开口道，“今天我要走了。”
阿笑一愣，“就……就走了？”渐渐的就笑不出来。
“恩，家里来人接我了。”
“是嘛。也好，也好哩。”
明玉拍拍他，“送你样东西。”从袖中摸出个小东西来。
触手冰凉，薄薄的象鳞片那么大小，如青玉一般半透明的颜色。
“什么东西，是水晶么？”
“不是的，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不过也许会有些用处，你千万别丢了。”
“放心，兄弟送的东西我从来不会弄丢的。”阿笑想_4460.htm了想，去怀中摸了半天，掏出一枚用五彩线绳缠起的铜钱来，“这是我娘从我出生起给我带的守命钱，送你了，你也别丢了。以后见到，就当见了我。”
“恩。”
“明玉你看，这样看天空是蓝色的诶。”
阿笑将那象水晶片一样的东西贴在眼睛往天上看。
“恩，很蓝呢……”
那天夜里，起了一阵阵薄雾，明玉被一位白胡子管家模样的人接走了。
第二天，天上乌云密布，傍晚时分便下起了大雨。
这雨一下，一天未停，江水涨得厉害。
阿笑半夜被冷醒了。
睁眼一看，满屋子椅柜都泡在水里。
“娘，娘，屋子进水了，你怎么样？”阿笑连忙往娘那屋子跑，一开门，更多的水涌了进来，几乎站不住脚。
“阿笑，阿笑，我没事，你怎么样？”阿笑娘似乎才从睡梦中惊醒，也吓了一跳。
阿笑娘不会游泳，阿笑左右看了看，捞起手边洗澡用的大木盆费力的朝那边房走去。
阿笑将娘扶到木盆中坐好，自己扒着盆子边沿向外行去。
走出院子，屋外的世界已成一片汪洋。
仍在下雨，打得人生疼，睁不开眼。天地之间似乎只剩下水，时不时有电光在或远或近的地方闪起。
勉强从半被淹没的街道上分辨出了方向，半凫半行的往附近的小觉山行去。
水流湍急，走了一个时辰却连镇上的大门都没出。
阿笑惊恐的发现水位越来越高，脚已经很难踮到地了。水波将木盆他们母子冲得东倒西歪，阿笑唯一能做的，只能死死抓住娘亲的手。
一个大浪花打过来，阿笑觉得脑后撞上了什么东西，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当意识恢复之时，好象被什么东西温柔的包裹住，让自己觉得安全舒适。
突然清醒过来，惶惶的四顾寻找，还好，娘和自己紧紧拉在一起，看到她平静的在呼吸，安心下来。
这才注意到自己置身于从未见过的天地。
水下。
鱼儿，水草，来回摇曳。
还有各式各样的家什，杂物飘过。
自己和娘亲身边笼罩着一层淡蓝色的光幕。
大概自己已经死了吧，不然怎么能在水下如此安然的呼吸，这么想着，居然忘记了害怕。
正好奇的张望，一具双眼不知被什么啃吃掉的尸体飘过眼前，阿笑全身一寒。
突然附近传来有人说话的声音。
“果然人类还是眼睛那里最美味啊。”
“是啊，轻轻一吸，一泡甜美又带点咸味的汁水就到嘴里了。”
“多亏了这些‘食物’，这次旅程不会再饿着了……”
阿笑转过头去，几尾形态各异的鱼儿正聚在那里象人类一样聊天。
其中一条黑色的大鱼发现了他，游了过来,睁大了眼睛上下打量。
“啊，你和你的同伴长得好奇怪哦。”
用唇轻轻的碰了上来，却被那层淡蓝色的光幕挡在外面。
“你们来看，这里有两个奇怪的鱼。”
刹那间，四周被越来越多的鱼围上，睁着好奇的大眼睛看阿笑娘俩。
“看样子，很象人啊。”
“可是，人不会在水里睡觉啊，你看旁边那个在睡哩？”
“是长得象人的鱼吧？”
“喂，你们是那个族的鱼啊？”
“你们的尾巴哩？”
“……”
说实话，鱼儿的面孔并不可憎，若是单个来看，甚至是非常可爱的，可是被这么多鱼围上，一想起方才飘过的尸身，阿笑越发害怕起来。
忽然鱼儿们盯住他身后的某个地方，露出敬畏的表情，纷纷向后退去。
阿笑转过头去看。
不远处蜿蜒着游来一道青色的影子。
看似迟缓而优雅的动作，眨眼到了面前。
一条长约三十多尺的龙。
“为什么还不赶路，在这里迟延时间？”低沉的声音，阿笑听着有些耳熟。
“很抱歉，蓝大人。”
鱼儿们纷纷伏下身子。
“路途还很遥远，如果跟不上族群，死伤机会很大哦。”
“是。”
鱼儿们纷纷应道，吐了吐舌头，摇摇摆摆向前游去。
青龙见鱼散去之后，围着阿笑他们转了一圈。
阿笑觉得浑身一震，似乎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托起，跟随着青龙向另一个方向游去。
速度好快啊。头发在耳边吹拂，水底的景色一掠而过。仿佛有什么东西渐渐在心头做痒，终于忍不住大笑出来，“哇，好棒啊，好快活！”
青龙侧身看了看他。
那个眼神让阿笑一愣，然后兴奋的大叫道，“明玉，你是明玉，对吧。”
话音未落，只觉得眼前一亮，周身一轻，听见哗啦哗啦的水响，已经出了水下。
所处的地方是小明山的山顶。
将娘亲扶到一棵树下安置好。转过身来，明玉站在眼前。
阿笑开心的扑过去抱住他，“你小子，居然是龙诶，你没走啊，特意回来救我的吗？”
觉得明玉并没有向想象中一样给予自己回应，渐渐的松开了手，望着他。
雨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停下，天已经蒙蒙亮了。
背光之中，看不见明玉的表情。
听见他缓缓的开口。
“每一年，这些鱼群会从江河中循着水流到南方温暖的水域中去成亲产子，到第二年春暖花开再回来，如此生生不息，循环往返。”
“每一年，会安排一个人为这些鱼群带路，我就是今年的领路人。”
“没想到，上游某个巡抚居然会为了欣赏湖景在另外一边修建了一道堤坝，把大部分的水引走了，水路几乎被堵死。”
原本以为只有短短的一段路程，明玉便以灵气开道，希望能带鱼群到达前面水域宽广的大江。可惜估算错误，灵气耗尽几乎丢了性命不算，整个鱼群也几乎遭了灭顶之灾。
“所以，不得不借助了龙神大人的力量，降下暴雨，冲跨了堤坝……”
阿笑惊恐的睁大了眼睛，望向已经被淹没到水底的小镇，“你是说，这些都是你们做的……为什么！为什么！那是我们的家啊，还有小胖，阿风他们可能都因此而死掉……我们不是朋友么！”
明玉沉默不语，半晌方才开口。
“我原本也很向往和人类做朋友的。”
初升的太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两人相对站着，中间却似乎隔了遥远的距离。
“你救我一命，现在我也还给你了，以后互不拖欠。”
明玉跳下水去，轻溅起一团水花，回复成龙的原形后回首看了一眼，然后消失了。
阿笑好象在哭。
从此之后，再未见面。
……
“懒龙大人还在睡啊。”
“已经三天了。”
“要不要叫醒大人吃饭呢？”
“可是大人起床气很重诶……”
两个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小女孩在水晶床前小声嘀咕。
互看了一眼，点了点头，左静和右静聪明的决定还是不理为妙，懒龙大人反正多饿几天也不会死，饿得不行了自然会起来的。
“懒龙大人好象在笑……”
“大概做了什么美梦了吧……”
……
在梦里，回到了很多很多年前,自己是一个叫明玉的普通人类少年，和阿笑一起，无忧无虑的在小镇的街道上穿行、嬉戏。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