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的故事


本站公告

    是发生在那年夏天的事了。

    “露珠,露珠。”小青急慌慌的声音,“我那一堆书去哪里了?”

    “那堆旧书?我卖了货郎了。”

    “啊呀,怎么卖了。”

    “书越堆越多,摆在那里碍事,你自己又不好好收拾。”

    “糟了,恍惚记得上次随手在哪本书上画了些悟出来的时空法阵,不会出什么事罢。”

    “谁叫你没事乱涂的。”

    “这个……以前学生时代养成的坏习惯……”

    “什么?”

    “……没什么?”

    “反正死不了人。”

    “……希望吧……”

    *********************************************************************

    蓝翼到杭州已有一月有余。

    职业是歌者。

    定了两家酒馆和一家瓦子做表演。酒馆表演是在白天,瓦子是在夜晚,逢双日各演一场,非常轻松,报酬也不少。

    人物十分齐整,清秀俊美,言语可亲。

    技艺了得。每上台,自操琵琶伴奏,一开嗓,声音清越,高低婉转,细微时似弱不可闻,凝神细听,却又如同在耳边吟唱,高亢时可穿云霄,血气沸腾,令人神思颤抖,有毛骨悚然之感。

    同样的曲子,由他唱来,不知怎地特别动人。

    叫客人如何不喜。

    很快在此地立了足。

    并不缺钱花,每逢单日,常常在街上闲逛,或者只在自己房里静坐。

    常常望着人群发呆。

    寻寻觅觅,寻寻觅觅。

    心中有不便向人吐露的渴求。

    他想要寻找真爱。

    不不不,他并不是要个温顺勤劳的妻子,每日操持家务,大字不识,丈夫是天,只管服从,那样的要求老妈子也能做到。

    他想要的那个人,必定纯洁,善良,有一双明亮智慧的眼睛,一见之下,神魂震荡,仿佛毒入骨髓,胸口欢喜得要哭出来的那种感觉。

    蓝翼认为爱是人类最伟大最重要的情感。

    可惜真爱难寻。

    这日闲逛,发现一个旧书摊。反正无聊,拣了一本回来慢慢打发时间。

    是本叫《幽怪录》的书,原名《玄怪录》,为唐代牛僧孺所作,所写都是些神仙鬼怪的故事。

    很明显有过好几位前主人,书页残旧,上面圈圈点点,密密眉批,还有不知何等人物专喜欢在书角上画小人……

    蓝翼起初也没在意,这等闲书,不过看过便完。

    但渐渐反而为其中一人的批言所吸引。

    明显为女子所书的簪花小楷,笔迹清丽。

    语句颇为有趣。

    以书中《尹纵之》篇为例。

    尹纵之在夜晚操琴,发现外面有女子听琴,于是邀请女子进来。

    她在旁写道,“孤男寡女,深夜邀入,可知其心,登徒子耳。”

    其后男留女宿。

    “果然。”

    天光女欲归,尹纵之怕她走了以后不再来,将女一只鞋锁入柜中,女悲词恳还,仍然不与。

    “留质系之,实是胁之,男儿薄情,为月下私奔者戒。”

    天亮之后,尹纵之发现那只鞋子变成了一只猪蹄壳,地上还有血迹,循迹而去,在王朝家发现一只失去后右蹄壳的母猪。尹纵之把此事告诉猪的主人,将其用弓射死。

    她在后讽道,“佳人原来是母猪,一夜风流,也曾誓约白首,何忍哉至此。此等‘凉人’,好作猪婿了。”

    由其字知其人,遥想这女子的情操品格,必定妩媚风流,兰心惠质,蓝翼不禁伸出手指细细抚摩字迹,有些痴了。

    忍不住磨墨提笔,在后续道,“评得甚妥,只是这等佳婿,怕猪也不敢要呢。”

    自己写了,也觉得好笑,又有些得意,看了又看,突然怪事发生,自己写下的那段文字居然墨迹渐渐变淡,最后消失了。

    蓝翼一惊,这墨新买的没多久,莫非买了劣货。可是,也不至于连一点痕迹都不留。

    正自奇怪,书上又浮现出几个字来,这次是由淡转浓,逐渐清晰,正是那名心仪女子的笔迹。

    “你是谁?”

    蓝翼吓得跳起。环顾室内,空无一人。

    字迹消失。

    再次浮现。

    “你到底是谁?”

    很显然,对方也受了惊吓,这次上面还有一点墨迹,想是不小心滴下来的。

    好不容易定下心神,蓝翼提笔复道,“我叫蓝翼。”

    “你在哪里,为什么我看不见你?”

    “我也看不见你,你是鬼吗?”

    “呸,我是活人,我还想问你是不是鬼呢?”

    “我也不是鬼。”

    “我叫如烟。”

    “……”

    就这样,居然忘记害怕,两人一问一答,熟悉起来。

    似乎同样都是寂寞的人。

    平素发生的小事也变得有趣起来,忍不住向如烟一一诉说。

    如烟听得津津有味。

    “是吗?”

    “真的啊。”

    “那样吗?”

    如烟说道,“我父是当朝太师,从来不许我出府。你说的那些事情我从未见过。”

    原来是官宦人家,难怪如此灵秀。

    “你是艺人,走南闯北的很辛苦吧。”

    “还好,虽然辛苦,却也有乐趣。”

    “你不用担心我瞧不起你,我家待人没有门第之见的,我们是朋友嘛。”

    如烟言语间有些优越感。

    蓝翼微笑。他从未觉得靠自己技艺吃饭有何低贱,不过世风如此,如烟这样说已是难得。

    更觉得她天真娇宠。

    “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能用这种方式聊天。”

    “一定是缘分吧。”蓝翼写道。

    “恩,定是有缘。”

    “真想见见你,想听听你的歌声。”如烟情意绵绵。

    奇怪的是,当两人都这样想的时候,真的渐渐可以看到对方的影像。

    起初只是执笔的手。

    上身。

    容貌。

    初见时,蓝翼几乎停顿了呼吸。

    那双明媚的大眼睛,似乎是梦中曾见。面带春色,爱着淡珊瑚红的衫子,脉脉含情,发似漆亮,自是动人。

    蓝翼欢喜,心中一阵酸楚,找到她了。

    全身。

    听到彼此的声音。

    到最后,甚至可以看到对方房内的景像。

    只要接触到那本书,两人就可以相见,直接交谈。

    已经不觉得奇怪了。

    每夜,两人都用这_4460.htm种神奇的方式见面。

    “想听你唱歌。”

    “恩。”

    夜深人静,寄居旅店,不好大声,蓝翼想了一想,也不用琵琶,手掌轻击,细细唱了一支《长相思》。

    这曲子原本便有男女相思之意,正中此时蓝翼情怀,唱得格外的动人心扉。

    唱完之后,余音缈缈。

    室内仍有那种荡气回肠的感觉。

    半晌,如烟才出得了声。

    叹息道,“我素日也学过些音律,自视甚高,以为唱曲的不过是些下里巴人的俗音,今日才知自己错得很了。”

    仰慕的望着他道,“你的歌喉与众不同,如何唱得这样好的,教我好不好?”

    蓝翼笑道,“你真想学,我当然教你。”

    “世人都说歌喉婉转,以为喉咙最重要,其实不止。”蓝翼认真的告诉她,“更重要的是在腹腔,由丹田借力发音,声音更加浑厚绵长,可透人心。”

    一面手掌抚向如烟小腹。

    一愣,只觉得触手温热,一片细腻。

    居然摸到了。

    如烟也是愣住,然后立刻脸上飞红。

    原本互相只能看到幻影的,现在居然能接触到实体。

    蓝翼讪讪的缩回手来,“对不住,我没想到的。”

    过了好一会,才听见如烟声音小得象蚊子说道,“没事的。”

    抬眼向他看来。

    眼如秋波。

    蓝翼直直的看着,仿佛要被那双眼睛吸入魂魄。

    终于忍不住,伸出手来。

    只闻得嘤叮一声,香玉满怀。

    两人抱在一起。

    似梦似幻,春宵苦短,抵死缠绵。

    对如烟,蓝翼倾囊相授,一音一节,呼吸连接,无不细心教导。

    如烟聪慧,不到一个月已经小成。女子气弱,唱起来不及蓝翼绵长有力,不过天生歌喉甜美,尤重细节,别有一番韵味,与世间其他人相比,已是绰绰有余。

    听蓝翼击节赞赏,如烟喜不自禁。

    长舒一口气道,“我还怕赶不上呢。”

    “什么。”

    “后日我父亲做寿,我想在寿宴上唱给他听。”

    “是么,那一定会震惊四座的。”

    “你真这样想,”如烟娇笑道,“不会是说漂亮话来哄我开心的罢。”

    “当然不会。”

    “这两天事情多,我就不能来见你了。”如烟留恋的摸摸他的头发。

    “恩,我明白的。”

    过了两日。

    又两日。

    又过两日。仍然不见如烟踪迹。

    蓝翼心里发慌,本来相见已属异事,不知道是否冥冥中牵引二人的那股神奇力量突然消失。

    开始在那本《幽怪录》上写字。字迹仍然如前般渐渐隐去。

    如烟,如烟。

    你去哪里了?

    出了什么事?

    我很想你。

    怎么了?

    一遍又一遍,在书本所有能找到的空白地方,如疯魔一般写满了字迹。

    没有回音。

    又过了一天,蓝翼仍未放弃,正在不断的书写的时候soudu.org,忽然火起。

    蓝翼跳起来,拼命扑打书上的火焰。

    往上浇水,甚至把书丢到了水盆里,那本书仍然在水里燃烧,最后化为残灰。

    蓝翼惊惧的望着灰烬,忍不住哭了起来。

    不不不,不可就此放弃,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得去找她。

    恍惚曾在如烟的房间器皿上见过“成府”的字样。

    蓝翼开始向客人打听。

    “本朝可有太师姓成?”

    “没有啊?”客人思量一番答道,“前朝倒好象有个姓成的太师。”

    旁边有位书生模样的人说道,“成太师嘛,是我们杭州人士,为官二十载,对乡里颇为照顾的,故去好有三、四十年了,我爷叔辈仍然常常提起。”

    蓝翼如遭雷击。

    “太师家的老宅就在此地双花桥旁,里面有个极大的花园,景致是好的。”

    “……”

    还是去了那位成太师的老宅。

    此间已没有主人。

    只有一位白发老管家并两位打扫。塞些银两过去,便可进去游览一番。还有些三三两两的文人秀士,自带了酒水在院中赏花吟诗。

    进去的时候向管家问道,“太师家有几位子女,现在如何?”

    “太师有三个儿子,后来都搬到京城住去了,这房子也就空下来了。”

    “可有一位女公子?”

    管家细想了想,“啊,是有的……”

    是了是了,是她了。

    “……可惜八岁上那年出痘死了。”

    那如烟呢?如烟是谁?谁是如烟?

    “你可记得府上有没有叫如烟的女子?”

    “如烟?当年府上女眷甚多,别说正式摆过酒有名分的姨娘就有十几位,还有各地官员送来的歌姬侍婢,都喜欢叫这些个如烟如花,翠柳翠依之类的名字,谁记得过来……”

    “客人且自便罢。”老管家说完自去了。

    蓝翼慢慢的向前走。

    一间间房屋雕梁画栋,精工细作,仍可想象当年的荣华昌盛的顶峰时代,只可惜,无法寻觅佳人芳踪。

    走到后院,游人渐少。

    蓝翼悲从心来,忍不住轻轻哼唱。

    长相思,长相思。

    少年不知相思苦,尤说是情痴。

    长相思,思不得。

    辗转思之不得见,宁不知相思。

    却听身旁有人喝彩,“好曲子。”

    蓝翼闻身望去,院中那棵一抱粗的老松树上忽然现出一张孩儿脸来,笑嘻嘻的打招呼,“你好,哥哥你唱得真好听。”

    蓝翼并没有惊讶的神色,淡淡的应了一声。

    “这首歌我很久以前啊,好象也听人这样唱过,唱得没你好听,不过也算是不错了。”松树精巴咂巴咂嘴。

    “是不是个女人,她是不是叫如烟?”蓝翼连忙问道。

    “好象是类似的名字吧……”那孩子眼往上翻,努力的回忆,“几十年前的事了,那次就在我这下面摆了十几桌酒,真个热闹,那女人当庭唱了一曲,满院子的人都听呆了。这家的男主人当时眼睛都直了,当晚就收她入房,后来还做了不记得是第十四还是第十五房小妾……”

    蓝翼沉默许久,还是忍不住问道,“后来呢,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没有啊?挺好的,锦衣玉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当然,只宠了她几年,后来又有新欢,不过她也没受亏,女人么,不都那样过。后来他们一家子搬走了。”

    原来,如烟并没有出什么意外啊。

    烧书的大概是如烟自己吧。

    最开始应该真的是寂寞,借着这本书打发时间。

    后来发现了足以向上攀附的技艺之后,便起了利用之心,最后达到目的,和蓝翼的这种关系就变得多余而且不安全了。

    所以要彻底斩断。

    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啊,在这种环境下生存的女子,还有别的更好的选择吗?

    只是,只是……

    蓝翼很想再见她一面,问问她是否用过真情。不过掰指算来,也只有去冥府问了。

    蓝翼沮丧的走了出去。

    这次的恋爱,又失败了。

    为什么说“又”字?

    盛夏时节,处处响起蝉鸣。那是雄虫在向雌虫发出求偶的歌声。

    蝉的幼虫要在地下生活好几年,一旦羽化成成虫,便只有一季的生命。树上放歌一夏,急急忙忙的求偶,交配,产卵,然后死去。

    不知情为何物,单纯的只是完成繁衍后代的生命法则。

    很多很多年前,蓝翼也是它们当中的一员。今年这一季的蝉虫,应该是他一百多代以后的孙子辈了。

    那个夏天,蓝翼伏在枝头,觉得自己这一世微小,生命短暂无知,鸣叫之声分外悲凉。惹动了一位世外修行的道人。

    “你这小虫子也知生命无常,算是有些道心,也罢,就如你所愿。”

    于是,赐他灵药,教他修行。

    从此,开了灵窍,悟了七情。

    开始在人间,寻觅想要的真爱。

    现在想来,隐隐觉得悲苦,象同类那样,简单一生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回到当年的话,蓝翼还会不会再选择同样的道路?

    又或者,现在的人类太过聪明自爱,不再爱人?

    蓝翼叹了一口气,回复原形。

    一只拳头大小的蝉,透明的双翼带着漂亮的水蓝色。

    慢慢从树边挖了个洞向土里钻去。

    睡到明年夏天,再试一次吧。

    再试一次。

    *****************************************************************************************

    附《尹纵之》

    尹纵之,元和四年八月肄业中条山西峰。月朗风清,必吟啸鼓琴以怡中。一夕,闻檐外履步之声,若女子行者。纵之遥谓曰:“行者何人?”曰:“妾山下王氏女,所居不远,每闻郎君吟咏鼓琴之声,未尝不倾耳向风,凝思于蓬户。以父母训严,不敢来听。今夕之亲有适人者,父母俱往,妾乃独止。复闻久慕之声,故来潜听。不期郎之闻也。”纵之曰:“居止接近,相见是常。既来听琴,何不入坐?”纵之出迎,女子乃拜。纵之略复之,引以入户,设榻命坐。仪貌风态,绰约异常,但耳稍黑。纵之以为真村女之尤者也。山居闲寂,颇积愁思,得此甚惬心也。命仆夫具果煮茗,弹琴以怡之。山深景静,琴思清远,女意欢极。因留宿,女辞曰:“父母如何?”纵之曰:“喜会是赴,固不夜归。五更潜复闭户为独宿者,父母曙到,亦何觉之。”女笑而止。相得之欢,誓将白首。绸缪之意,无不备尽。

    天欲曙,衣服将归,纵之深念,虑其得归而难召也,思留质以系之。顾床有青花毡履,遽起取一只锁于柜中。女泣曰:“妾贫,无他履,所以承足止此耳。郎若留之,当跣足而去,父母召问,何以说告焉?杖固不辞,绝将来之望也。”纵之不听,女泣曰:“妾父母严,闻此恶声,不复存命。岂以承欢一宵,遂令死谢?缱绻之言,声未绝矣,必忘陋拙,许再侍枕席,每夕尊长寝后,犹可潜来。若终留之,终将杀妾,非深念之道也。绸缪之欢,弃不旋踵耳,且信誓安在?”又拜乞曰:“但请与之,一夕不至,任言于邻里。”自五更至晓,泣拜床前,言辞万端。纵之以其辞恳,益疑,坚留之。将明,又不敢住,又泣曰:“妾前生负郎君,送命于此。然郎之用心,神理所殛,修文求名,终无成矣!”收泪而去。

    纵之以通宵之倦,忽寝熟,日及窗方觉,闻床前腥气,起而视之,则一方凝血在地,点点而去。开柜验毡履,乃猪蹄壳也。遽策杖寻血而行,至山下王朝猪圈,血踪入焉。乃视之,一大母猪,无后右蹄壳,血引墙下,见纵之怒目而走。纵之告王朝,朝执弓矢逐之,一矢而毙。其年纵之山下求贡,虽声华籍盛,终终无成,岂负之罪欤?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