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生日要吃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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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更天起,就依稀可闻屋外窸窣的脚步声。陶然阁幽静,只是我向来浅眠,转醒后再无法入睡。下人们从小年前就开始扫尘祭灶,接着张灯结彩、贴联剪窗。今日除夕,祭祖、团宴怕更是应接不暇。

  我点燃瓷灯,静卧榻上,望着暖帐,又思起母亲,来祈府已有一月,不知她是否安好。前几日托人带信回濮阳,母亲知道我与的境况应该可以放心。父亲靠丝绸起家,我十岁时也算富庶一方。儿时就常听他盛扬我家一门显亲,乃当朝大员,询问母亲时,母亲不以为然道:“八竿子打不着”。年岁渐长习文知事后,知父亲所道显亲,竟是三朝元老一品辅国公,更觉父亲之言多为吹嘘。想起今年九月时,父亲不顾劝阻,执意到乾康吊丧,母亲担忧寝食难安。我耐心宽慰:“辅国公为人正直,门不受私谒,父亲此去最甚也就得些难堪,他事无碍。”父亲回来后,果有些沮丧,全家都心知攀亲不成,也就不再提此事。不料峰回路转,一月后竟收到辅国公的亲笔书函,要接我与到乾康抚育。父亲启信狂喜,三宿不能寐,母亲刻意低敛,却也忍不住含笑而泣。父亲众多,母亲虽为正室,却也年长衰不讨父喜。我出生在大年三十,父亲认为瑞祥旺室,故此对长房还不失眷顾。我心中却是喜忧参半,家中人事繁琐暗涌倾轧,商贾与宦又何止千里。父亲千叮万嘱,凡事要恪守本分,谦恭忍让,敬心侍奉辅国公与------

  终耐不住起身,从衣箱里翻出母亲临行前与我缝制的白狐裘,光泽润手,柔软生温。记得母亲那时垂泪道:“吾儿今年生辰不在娘亲身边,惟愿此衣为儿遮风挡寒,白狐珍罕,到京都也不怕失礼人家了。”曾祖父为高洁,祈府上下勤俭,母亲的好意只有收藏起来。生在除夕,淹于大喜,我幼年时难免暗自伤怀。长大后子恬淡,可母亲每年亲手所做的长寿面,却也暖人心底,与三人围坐一桌,乐也融融。今年却——但一转念想到那人,我不粲然:“还真是个特别的人!”她待我与子墨极好,相熟后她叫子墨直唤其名,却固执地要我称她姑姑。佯装端着长辈的架子时,就是要逼着你做“坏事”或拐了弯照顾你。聪明地灵气,又娇憨得可爱,六岁的孩童却能让所有人随之生动起来。我常常私下感叹,造化钟神秀,才得了这般人物。又抚了一遍裘毛,我低声道:“母亲,孩儿真的很幸运呢!”

  自歇课起,两日除了膳时,便不见昱轩踪影。一人独处时,总难以静心,邀了依然如此。子墨也有些没精打采道:“小姑姑不来找我,好没劲啊!”我才恍然,原是少了那人,想询问管家又恐不当,终是忍了下来,想到除夕,一定能照面。推开窗,雪已止,庭外白茫一片,只有小径分明。唤了几声伺候的小仆荣安,却无人应答,心下疑奇,索出门寻人。

  才开门,便见槛外立着两个朱红圆物,吃了一惊。其形状似鸡蛋,却较之大了数倍,生平未见。底端嵌在凹形木槽中,向屋的一面上,各几笔勾画着别致的笑脸图,很是意趣。我心中顿时了然,必是那人杰作,欢喜不已。探究竟,遂俯身细看,轻敲其壳,又以手轻抚,竟温热暖手。

  “子文的表情好生可爱啊!”昱轩从隐处跳出抚掌大笑,复又双拳抱合道:“生日快乐,恭喜恭喜!小姑姑祝你笑口常开,龙马精神”她穿着初见时的那件红袄,衣上覆了些雪,脸和鼻子冻得通红,手指上还沾着赤染料。

  我心疼道:“多谢小姑姑,天气冷,我们先进屋吧!”

  她跑过来,率先抱起一颗,笑得温暖灿烂,让人移不开视线。她见我仍原地不动,催促道:“剩下的那颗是留给你抱的!”我呵呵笑出了声,捧起圆物进了门。

  这时小仆端了热水过来:“公子莫怪,小昨日特意吩咐了,今早您房里一有动静就立刻通报。您唤奴才时,小说不用应声,特意等您自个开门,所以奴才才斗胆照做。”

  我和颜道:“不仅不怪,反该言谢,荣安一直细心照料诸事周到,子文感激不尽”

  小仆连连恭敬,终安心告退。我帮昱轩拂了身上的雪,温劝她再洗了把脸,心想至少可以让手脸转暖,倒了杯热茶给她后两人比邻而坐。

  “小寿星,快趁热把蛋吃了。俗言蛋圆黄圆,来年孩子就像蛋一样‘骨碌’而过了,无病无灾,顺顺利利。蛋青白洁,如童之无暇,咋们也要讨个吉利的彩头”说完昱轩兴奋地递过勺箸。

  “子文还未曾见过如此硕蛋,不知内里有何乾坤?”我左右端详着蛋,如斯之大,有些忍俊不,全部入腹恐怕还是有些难的。

  昱轩甚是得意道:“其他人过生,都只能吃得上小红鸡蛋,你小姑姑是何许人也?出手当然是不同凡响。”她指着大蛋:“小姑姑给你的一个抵三十,还好事成双,将来我们小蚊子的福气可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

  前不久开始,我的名字有时就成了她口中的那三个字。小姑姑说每个人都要有个昵称,是供亲人好友之间互唤的。只听父亲说待我弱冠时取字,也知宦文士还有雅号,却未听过“昵称”一说,反正那人的想法总是别树一帜的。看着她用心做的蛋,想一直这样保留,迟迟愿不动手。突然她拿起一颗朝自己脑壳上撞去,只闻:“嗷!还真有点疼”

  我慌忙抢过蛋担心道:“小姑姑这是为何!”

  她边揉着额头边翘起小嘴笑答:“我听老人说吃蛋前,把蛋在头上磕开,叫开窍,如果一下就能磕开,说明这个人聪明。小姑姑找的是蛋中巨无霸,威力无比,所以先试试。不过不要紧,反正小蚊子已经够乖巧伶俐,我们把这项跳过去。”

  看着她泛红的额头,我心里涌起许多莫名的情愫,只觉得以后一定不让她受半点伤害。我把蛋的顶端给她看:“这不开了吗?有小姑姑这般灵秀的人帮子文开窍,晚辈吉星供照”

  看她帮忙剥着蛋壳,我轻声问道:“是子墨将我的生辰告诉小姑姑的?”

  她手里不停,点头道:“恩,你和子墨刚来时,祖君不是问你们年纪吗?你答未满十四,可定是没过生日。我就去向子墨套,小丫头很爽快就说了,只是我一直不知道送什么礼物给你才好。或许是天助我也,前日出府时她在市集看到一猎人,手提两木桶,桶中放大蛋,围观议论者多,却还没人出银子买。”她说得眉飞舞,眼角弯成月牙“其他人不识货,猎人也只说是野鸟蛋,我凑过去一瞧,原是鸵鸟蛋。怕被别人买走,但还是伸长一寸之舌,抢着时间七说八讲地杀了他一两银,全胜而归”

  她形容得惟妙惟肖,我听得入神,却知道她煮蛋的心意更是可贵。我吃着它所说的“鸵鸟蛋”,心底如蜜汁淌过。

  不久子墨也过来了,她身着新衣外披银丝鹤氅,昱轩看了赞道:“我说怎么这会睁不开眼呢,原是来了个光彩照人的小人。”

  “昱轩你就会哄人家开心”子墨娇笑道。这一月来,我发觉愈见开朗,说话做事亦增自信,与昱轩两人打牙配嘴,情如。子墨看着昱轩送我的“鸵鸟蛋”,啧啧称奇羡慕不已,反复观摩了数遍。最后含羞地拿出自绣的荷包,我开心地收下。

  这时子墨看到上的狐裘,跑到边乐道:“这不是娘缝给你的新衣吗?原来是特意留到生辰才穿的。”昱轩闻言凑过去细看“你们娘亲的手艺真好!”

  我心叹子墨冒失,放下筷子随意道:“不是,今早起来整理衣箱,一时忘了放好。”

  子墨却不依追问:“哥哥,为何要放着?”

  我一时不好明言,却见昱轩走过来望着我柔声道:“子文富而不骄,矜而不争,逊而不谄,众人皆以为淑人君子。祖父从俭治家,旨为修身正德,再者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子文不要如此苛求自己。”说完她便鼓动子墨拿衣服过来让我穿上。想必只有真心关怀他人,才能知其所思,看着热络忙活的小人儿,我尝到了幸福的味道。

  午膳是曾祖父令人特意准备的,昱轩称之“生日葩荑”,我的食具是绘着“瓜瓞绵绵”图纹和写着“长命百岁”字样的明青绿瓷器。四人入座后,昱轩毛遂自荐报菜名,“五子登科”、“锦心绣肠”、“鹏程万里”三菜,“玉树临风”一点,“金玉满堂”一汤。每道菜她都侃侃有言,说得妙趣横生,我心知宴处贴心微处,皆出其手。生辰席上,言笑晏晏,昱轩一本正经地向我祝酒,曾祖君赠以极品徽墨。穿着母亲的制衣,我觉得从未如此开怀,这一日怕是终身难忘。

  下午下人们开始忙“团宴”,家的年饭甚是讲究,众人皆郑重其事。申时开宴,昱轩邀了鲁管家夫同座,其余下人合十而围桌。曾祖父有言:“免了繁礼,尽兴贺岁”,红烛澄澄、檀袅袅、铜磬当当,慢品畅饮,团宴热闹非常。至酉时,已完膳的仆人抱出“爆竿”,庭院噼里啪啦,声闻于外,昱轩拉了我与,一起点灯笼。纸灯、纱灯、竹灯、木灯挂满府院,树千光照,明月逐人来。嬉闹近子时,曾祖父带我三人前往神楼祭祖,瞬时隔开了堂外的欢声笑语,气氛庄严肃穆。祭堂灯火长明,神台上位列祈家先祖灵牌,祭品已备。祖父焚主祭,高颂祭文,我们行三跪九叩礼,依次拜年。礼毕后回来,见府中多数人围炉团坐,达旦不寐,循俗守岁。曾祖父赏了下人红包衣食便去休息,众人欢喜地享着茶点心,悠哉游哉,谈天说地。昱轩这时让来兮搬出大堆烟,分与小婢小奴,各人开心地放了起来。

  偶闻子墨在一旁揶揄道:“此等趣事小姑姑为何不一马当先”只见昱轩略微踞促,义正言辞道:“这些我三岁起就全玩过了,留给你们小孩子家乐。”

  后来从子墨那得知,昱轩原来是怕点火引,只得一旁作观。烟火一飞冲天,与她拍手呼叫,笑声盈盈。也在这璀灿夺目、火树银、多彩缤纷的年,我的心醉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