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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晚上,我们按照刘姐的介绍去附近一家当地饭馆吃了晚饭。当地野味,很好吃。

  从饭馆里出来,我和我前媳妇都有点儿累了,挺着两个吃得浑圆的肚子往回走。我不知道这么说是不是合适,我觉得这躺旅行要是没有怪里怪气的起因和过程,它会是个很好的旅程,我们早该出来透透气,人呆在一个地方时间长了会呆死的,我们早该来吃一下这儿的蘑菇和山鸡,早该在特别像白天的晚上在凉爽的街上走一走。

  这些年读了很多书,再加上接触生活的时间长了,即便是个缺乏社群经验的独生子女,也能明确地感觉到自己慢慢懂得了一些事,可以多少以一个正常的、合理的、不具侵略性的方式与生活相处了。

  无论做什么事情,首先是做人。可是我们似乎偏偏最不熟悉的事情就是生活本身这件事,我们经常表错情会错意,错误的接收和回馈信号。

  我和我前媳妇走在灰白色的晴空之下,夜晚即将降临,晚风清爽,这个世界如此宁静,好像我们之间从未爆发过昏天黑地的争斗,好像我们都没有被这个世界拒绝过,好像我们都不曾体会过无望和失落。我不明白,为什么美好的感情可以被轻易踩在脚下。我也不知道我曾经体会过的孤独和寂寞究竟强烈到了一个什么程度,它值得被说出来吗,它比这个世界上生活的其他人所体会的更可怕吗?我在这个世界上认识的、熟悉的、大街上一晃而过的这些人,他们难道都体会过类似的感情吗?如果是的话,他们为什么能够表现得安然无恙?或许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东西本来就是最脆弱的,或许因为它们是稀有的光芒,或许因为它们对现实生活来说最没有用处,或许它会防碍我们在俗世中牟利,或许这个世界并不像我以为的那样需要美好。以前不是这样,以前我以为你也相信有些东西是好的,我以为我们是爱着的。我想,世界终归是美的,无论何时何地回想起来,美好的东西都会像涟漪荡漾开。可为什么我现在不这么想了,为什么我感到生活的基调是苦的,一切美好都变成了偶然得来的运气?

  “唉小齐,你心情怎样?”

  “还可以,比在北京时平静一些了。”

  “以前的事我确实有做的不好的地方,所以后来很长时间都不敢见你。”

  “我知道。”

  “遇上解决不了的事我喜欢避而不见,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习惯了。我没想过那样会让你变本加厉的怀疑人生……回北京以后我还是要和小勇在一起,我喜欢他,他会选择我的。”

  “我知道。不过,你怎么知道他会选择你?”

  “……怎么说呢,我觉得会吧,这方面我还是挺自信的。现在事情也过去了,跟你说点儿大实话吧,我有个本事:只要是个男的,他跟我见第一面我就能知道他以后――不管是一天之后还是一年之后――会不会喜欢我,看他的眼神就知道。当初去采访小勇,见他第一面我就知道他会追求我,就像当年见到你的时候一样。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特异功能,反正迄今为止还没看走眼过。王晓甜和小勇在一起的时间确实长一些,不过在这种事儿上,我觉得只要我这边儿分寸把握好了别太着急,我还是有优势的吧。”

  “你想过没有,一旦你事成之后我和王晓甜怎么办?小勇又怎么办?我不是指责你啊,就是说一个事实:就算这事情对我的影响比较小,对小勇和王晓甜可麻烦多了,他们两个这么多年就跟长在一块儿的俩人似的,工作生活都在一起,你这一闹不就全乱套了吗。”

  “这我没想过,你也知道,不论遇上什么事我都不会想太多,我还是相信直觉,直觉告诉我该怎么做我就怎么做。王晓甜,她确实挺可怜的,但别人的事情我管不了那么多,每个人能得到的东西都不多,就那么一点儿,有水摆在面前就喝有饭摆在桌上就吃,不然能怎么样,坐着等死?谁容易啊,谁体谅谁啊?你体谅过我吗?你老说你对我多好多好,我怎么就没觉得呢?你要是真体谅我就该放手让我过我想过的生活,体验我该尝到的种种滋味,我觉得我这么生活挺好的,用不着你假装我爸教导我该怎么生活。我原先喜欢你,现在喜欢小勇,所以就离开你去找小勇,这事儿挺简单的,我不明白你怎么能整出那么多大道理来跟我说。我就是一小女子,没多大志向就想过好自己的日子,你那些高屋建瓴的想法只是你的想法,我请你别把它们往我身上安,我没想过那么多。”

  “相信直觉、生活的感性一点儿当然没错,可那不代表轻贱理性。这中间区别非常大你知道吗。照你这个意思说,是个人的直觉都会告诉他‘我要吃最好的饭、穿最好的衣服、戏最好的果儿’,那不叫相信直觉也不叫生活得感性,那玩意儿就一个名字――欲望!”

  “遵从欲望生活怎么了,有错吗?你难道不是在遵从欲望生活吗?!”

  “人人当然都在遵从欲望生活,而且人人都知道有些欲望可以付诸实施有些不能――你也知道银行钱多,你怎么不去抢啊?这说明你也有规则,你遵从的那个不叫直觉,你无非也在照着自己的一套规则生活罢了。区别就是你管你那套规则叫直觉,而且你以直觉的名义认定它是真理、是不可更改的,你以直觉的名义拒绝修正你的规则――你以直觉当幌子认定自己永远正确不思悔改。直觉那东西是假的,理性才可靠明白吗。”

  “……行吧,我说不过你,我说不过你不代表我心里不明白!你有什么权利教训我!我……”我前媳妇把后面要说的话噎住,陷入了说还是不说之间的沉默。她不说话我也就不说,我们一起在加格达奇的小街上慢慢的走,黄昏渐渐暗下去,我猜想我前媳妇的心情也像这天色一样渐渐暗淡――她总不愿意多花点儿时间跟自己的内心说话,因为她只要一和自己说话就会开始害怕。我想多引导她说一些自己的事,每个人都该花一些时间看看自己的内心,花园不常常照看也会长满杂草的。

  我问:“你跟你父母关系不太好吧?”

  我前媳妇看着我说:“你干嘛这么说。”

  “我猜的,”我说:“你内心这么狂野,想必从小就是只小野马。”

  “我不想跟你聊这些,”我前媳妇说:“我是来跟你寻宝的,不是来听你教训我的。你不如跟我聊聊宝藏的事――你自己一直也没提过这事儿――如果真找到宝藏了,你打算怎么处理?”

  我没想到我前媳妇跟我来东北,真的是为了溥仪留下的宝藏,我还以为她之所以愿意和我来东北是因为些别的什么原因。听她说到关于宝藏的问题,我怔怔的瞧了一会儿街景,毕竟麻烦是我的不是她的,她关心财宝也属正理。我想。至于如果,只是如果,真的发现宝藏之后……我跟古董界也没什么来往,真找到古玩字画之类的东西――比如马老师那个夏瓶――不如就卖给马老师好了。我说。

  这时远远传来了警笛声,满街的人心中都是一紧,全站住了向响声看去。两辆警车夹着一列黑闪闪亮晶晶的车队风驰电掣而来,当中是一辆红旗,前后各一辆奔驰,后面还跟着两辆奥迪A6。满街的人都看着车队呼啸而过,伸手在面前扇走尘土。车队带着警笛声走远,路上的交通又恢复了。

  “然后都归你,你若是喜欢就都拿去好了。”我说:“不过,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在一块儿那么久了,我还真不知道你有成为富婆的理想。”

  “我8岁那年有一天放学回家,我爸我妈把我叫到跟前坐一块儿审我,非说我拿了他们抽屉里16块钱零钱,”我前媳妇没头没尾的说:“非得让我承认是我拿了,可我明明没拿!他们就给我讲道理,说什么做人要诚实、不诚实的孩子没有好下场什么的,别扯淡了,我明明没拿那16块钱!但他们就是认准了说是我拿的。后来我承认了,说是我拿了那钱,然后就没事儿了,他们都很满意很高兴,我也用不着听他们絮叨了。后来再有人委屈我,要给我讲道理,我就说:对你说的对,我错了。然后就完了,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如果你一定要跟我较真,一定要把那些脏念头往我身上安,那我就再明白点儿告诉你:我们每个人都是棵小小的草芥,我们无非是努力抓住一切机会,让自己生存下去罢了。没什么真正的对错,没什么言之凿凿的正义,大道理只能拿出来吓唬人和伪装自己,人人到了最后都只是为了自己,都别充大个儿的!”

  我看了我前媳妇一会儿,不知道该跟她说些什么,她不相信的事情比她相信的事情多,讲什么都没用。我们沉默着走了一会儿,天色渐暗,晚风宜人。

  “总之,我这次跟你来东北,一方面希望你别再跟自己较真了,这事情过去了,搞得好大家以后还能做朋友;另一方面,也希望你以后别再找我和小勇的麻烦了,”我前媳妇率先打破了沉默:“其实我也没想好拿钱干什么用。回去拿钱砸死小勇?我没想好呢,反正有点儿钱总没错,你有100万人家就不好意思说你偷100块了是吧?有点儿钱想干什么都行。”

  “那要是没有宝藏呢?或者让马老师先找着了怎么办?”

  “那我就回北京去继续过日子呗,反正也不损失什么。至少我们之间的问题或许能解决吧,我想。”

  我点点头,今天我前媳妇同志话蛮多的,我告诉她我很欣慰,有想法说出来总比不说要好。说着话我们走近了刘姐客栈,远远在街口就看见了刚才那一大列车队。警车兀自静默着闪动着警灯,几个警察在车队附近抽烟,周围有几个抱着胳膊或者小孩儿看热闹的群众。两个穿西装的人从客栈里走出来凑到车窗跟前说了两句什么,然后马老师下车来,在几个官员模样的人的簇拥下走入了客栈。

  我和我前媳妇互相看了看,觉得马老师真是神通广大,是来找我们的?我凑到旅店门口探头探脑的往里看,没看见刘姐,就只瞧见几个官员模样的人在院子里前后左右的瞧,马老师和客栈的那个叫小春芽的姑娘说话,她一脸茫然的点头或者摇头。

  “哎那边的,”一个警察来问话:“你看什么呢,领导视察没见过啊!”

  我说:“我住这客栈里……”

  “哦你住这儿啊,来我们加格达奇玩儿的?”

  我说是。

  “你先外面晃晃吧,咱们市里的领导陪北京来的领导视察呢,这一片儿以后可能要建文化园区呢。”

  是是是。我和我前媳妇退到街对面的小卖铺,一人买了一瓶可乐喝,远远看着刘姐客栈门口的动静。大约20分钟左右之后日薄西山,警察们捻了烟头钻回警车,警笛再次响起,马老师及一众官员从客栈里出来,一路呼啸而去了。

  周围看热闹的群众纷纷散去,街上又静了。

  回到客栈,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小春芽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我们跟那只大狗玩儿了一会儿,这家伙很喜欢有人摸它。我们躺在院子里的藤椅上晃悠,随口闲聊点儿什么,我前媳妇有点儿关心我辞职以后都干了些什么,我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都是小事。

  我前媳妇小声问我:“弗罗洛留下的那一包东西怎么办,你打算拎着它去榛子村?”

  我说:“不知道,我总觉得会有人来找我。要是没有,明天早晨出发之前拆开看看就是了。”

  “恐怕也只好如此吧――把那些墨汁拆开一看全是塑胶炸弹,一对狗男女就此被莫名其妙地炸到了天上……”

  “胡扯吧你就。”

  “你说马老师冲谁来的?”

  “说不好。”

  一直到晚上客栈里都没人出现,刘姐没露面,那个17、8岁的小春芽也没见着,其他房客更是一个也没有。天黑了,我和我前媳妇回屋看了会儿电视,大概晚上10点多我们打算洗洗睡了,我在厕所刷牙的时候,院子里的狗叫了一声,过了大概两分钟有人来敲我们房间的门。

  我前媳妇念叨着“终于有活人出现了”去看门,门打开了她问:“您找谁?”

  我吐了漱口水,一边儿拿毛巾擦着嘴一边儿从厕所走出来,看见门外站着一个年轻男子,不认识,穿着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很讲究的西服,鼻梁上架着个一看就知道不是便宜货的眼镜。

  他用过于书面的普通话说:“这么晚来打搅很不好意思,希望没影响两位休息……”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