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南北圻虽属山区,但有从中国云南境内流出的红江贯穿其间,两岸原野利于稻作,山中矿藏丰富,江流便于舟楫,进可窥红江下游的河内一带,退可入广西云南之境,虽没有中国江南的富庶,但普遍方便于耕作,加上气候温和,雨量丰足,田里盛产包谷稻米,山上广种番薯木薯,颇能使人衣食无虑,素来便是安南的兵家必争之地。
刘义虽为邓志雄容纳而暂驻苏街大墟,但此地毕竟太小,两支部队凑到一起,人数大增,供给日蹇,别说发展,就是生存都成问题,部下难免就有磕磕碰碰,有时在一起赌上一把,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说不定那一天会酿出更大的乱子来。想来想去,只有找个更大一点的地方立足,自己才能有所发展。
这一天,他派了杨著恩带上几个人,挑了两百斤盐到六安去卖。六安是个大集镇,由盘文义的队伍占领着。随着国内清兵进剿压力的加大,不少农民军纷纷来到越南安营扎寨,各据一方。下游河内一带则已属于法国人的势力范围,北圻人的食用盐运输就成了问题,全靠从中国龙州、百色等地转运过来,盐价一时贵得惊人,一斤盐就可换成担稻谷。
著恩等人与赶集的人结伴而行,一路上听他们谈论盘文义如何的霸道好色,他的手下如何散漫横行,他们还一再提酲著恩:你们一下挑这么多盐去卖,可要被他们征收重税的啊!
到了六安,盐摊刚摆下不久,趁圩赶集的人就围拢过来。有的人已许久没吃过盐,嘴里淡得几乎要发霉了,乍一看见有盐出卖,不管如何高价,都要买上几钱一两。著恩等人忙不迭地称盐收钱,眼看着白花花的银子落进口袋,不禁心花怒放,心想队里已经连月没有发饷,这回终于又可以领到饷银了。
著恩伸手接着一位客人的银子,突然一条马鞭啪地打在著恩手上,银子当的一声掉下来,著恩手上立马出现了一条血痕。著恩抬头,看到自己面前站着个手持马鞭的矮壮胖汉,两撇八字胡须和一张巨大的鲤鱼嘴构成一个“合”字。他的身边,站着七八个横眉竖目的汉子。
一股怒火在著恩胸中猛烈地翻滚,若按他平时的脾性,早就勃然而起、挥拳相向了,但今天出门时,义哥一再吩咐他:此番卖盐,一是图卖盐赚钱,二是察看六安的地方形势,凡事忍为上,千万不能鲁莽!
他咬着牙从脸上挤出半朵笑容:这位兄弟啊,为何打我?
我就是要打你,怎么样?那人叉起双手,斜起眼睛瞪着著恩。
著恩仍然陪着笑脸说:青天白日,二话没说就打人,难道没有王法了吗?
那人哈哈大笑起来,马鞭指指身边的一个汉子:王三啊,看来这人还是初来乍到,那你告诉诉他什么是王法吧。
那个瘦得像条藤王三尖着嗓子叫起来:难道你真不知道?在六安的地面上,安南王管不到,大清王管不着,我们文义哥的话就是王法!
著恩心中一凛:原来眼前这位就是盘文义了,他听邓志雄他们说过他,说他手下可有几千人枪,在六安的地面上已作威作福多年,他就是当地的百姓的太上皇,说出的话就是王法,说要收的钱一分不能少,说要纳的粮一粒不能缺,他要是看中了哪家的姑娘,手下立马就会呼啸而去,卷掠而返。当地百姓忍受了多年鸟气,但也只是敢怒而不敢言。
没想到,著恩今天一来六安,竟然就碰上他本人了。他早就听说过盘文义十分矮胖,却没想到矮胖得这么难看,行走时就像地上滚着个冬瓜一般。
是盘大头领啊?听说你威名赫赫,慈悲满怀,能见上你一面,我可是三生有幸了。我们是本小利微的生意人,只想到这里来赚点吃饭钱,还望盘大头领高抬贵手,放我们兄弟一马。
著恩给盘文义戴了一轮高帽,没料他根本不吃这一套:你到这里贩盐,经过我们许可没有?交了税银没有?
著恩耐着性子说:我们初到贵地,不懂规矩,实在对不起了,该纳多少税银,我们照纳了吧。
要纳税是吗?那好,交来吧!盘文义撇着嘴将一张肉乎乎的手掌伸到著恩面前来:
要纳多少?著恩问。
不多,三千两!盘文义也笑眯眯地说。
著恩一下头都大了:三千两?我们就算卖完这两百斤盐,也不值三千两啊。盘头领,你这是开玩笑吧?
我堂堂一个大头领,可没功夫跟你开玩笑。交不起税银,盐要全部没收!盘文义手一扬,众手下一拥而上,将盐扛过一边,著恩等人正欲阻拦,却被他们分头架住,一时无法动弹。
著恩挣扎着叫道:盘大头领,我们本小利微,你这不是要让我们血本无归吗?
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为什么到这里贩盐?说得老子中意,或许我连盐带人放了你们。
著恩一时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连忙编了个张三李四的名字,说家里如何贫穷潦倒,如何纠合了几位伙计,好不容易凑了点小本钱出来贩盐,家里高堂老母如何等着这点钱回去给买米买药,说得他自己都差不多要信以为真,眼睛也有点湿润了。
哈哈哈哈!盘文义连声大笑,笑得著恩心中打起闷鼓,心想自己的表演可谓天衣无缝,不知道他在笑些什么?
盘文义突然厉声喝道:老快九,别装傻了,你是谁我不认识,难道我那么多兄弟也没有认识你的?今天幸亏你是落在我手上,要是落在别人手上,一顿乱枪就收了你的小命。
著恩听到自己的外号都让他叫出来,知道实在是躲不过了,只好陪着笑脸说:盘大头领啊,既然躲不过你的火眼金睛,今天要打要杀,我老快九就任由你处置吧。但我义哥那里几百号人,指望靠买了盐发点饷银呢,还请高抬贵手吧。
盘文义说;我也是实在无奈啊,兄弟们好几个月不知咸淡了,听说你们刚从国内出来,财大气粗,这盐就算你刘刘义哥帮我们一把吧!
著恩说:盘大头领啊,你这是一家不知一家,我们如果不缺吃少穿啊,又何必跑到你这地盘来卖盐?再说,这差事如果砸在我的手里,回去我该如何向义哥交代?还望你高抬贵手,成全小弟一回吧。
文义脸色沉下来,说别罗嗦了,刘义若真想要回这两担盐,让他拿三千税金来赎回去!你私闯我的地盘,姑念初到,不知规矩,放你一马。弟兄们,送客!说罢手一摆,掉头就走。
著恩还想说什么,盘文义已跨身上马,绝尘而去。他的手下一涌而上,推搡着将著恩他们送出了六安地面。著恩回望着六安,胸中那股闷气实在难平,咬牙切齿地骂道:丢你姓盘的老母,总有一天,我要用盐腌了你盘文义的头!
著恩空手而回,向刘义悔恨万千地叙述一番,连连责怪自己没完成好大哥交给的任务。没料刘义不以为意,只是详细询问六安的地形山水,询问盘文义在六安放了多少人马,他本人在当地百姓中的口碑如何。听说了盘文义在六安常驻不过数百人枪,且约束松懈,所作所为在当地已神憎鬼厌,他脸上慢慢地露出了一丝笑容,双手的关节拧得咔吧响:拿下六安,作为我们的立足之地!
此后每到圩期,刘义都会派兄弟到六安去刺探情况。
盘文义对刘义虽有所顾忌,但听说他只有三百来人枪,还不到他的零头之数,没收了刘义的盐,开口要纳三千税银,无非就是欺负他,见他再也不敢来索要,就以为刘义也不过欺软怕硬的角色罢了。
这一天,刘义听说盘文义带了大部人枪,离开六安到另一个地方打仗去了,估计没有十天半月回不来,就当机立断,派了数十个弟兄,白天肩挑手提各种山货,到六安去赶集,散集后就分散隐藏到各个角落去。
午夜时分,一声炮响,一轮里应外合的攻击,六安便轻而易举地落入刘义手中,那两百斤白花花的食盐,依然静静地躺在库房里,还另加了数千黄澄澄的玉米。待到盘文义获知消息,刘义已将部队如数迁到六安,在四周安好营寨,扎实篱围,然后饱餐一顿,做好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
奶奶的,刘义你不就三几百人吗?老子要连毛带血吃了你们!
被怒火冲昏了头脑的盘文义,自恃自己人多势众,顾不得手下劝阻,带上大部人枪,沿着山路气势汹汹地向六安扑来。
这条山路傍着一条小河,两面都是高山,道路狭小,任你有再多人马也施展不开,只能挤挤拥拥的鱼贯而行。盘文义来到六安,抬头望时,只见七天前还是他的六安,如今不但旗帜换了,就连面貌也已焕然一新:一座高大的木石城堡拦住了去路,城堡上旗帜招展、人头晃动,看样子要攻下来,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城堡上刘义看到盘文义那懒懒散散、拖拖拉拉的队伍不断聚拢到寨前的空地上,人也越聚越多,不禁哈哈大笑起来,高声对盘文义喊道:盘头领啊,你这样的队伍也来打仗,不是让他们来白白送死吗?!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