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憨阿二”喝一口酒,沉思默想地说:“说来也是话长,我都一直没能想通,如今日子这么好过,眼睛一眨,就过了一年?眼神一晃,又过了一年,退伍回家都过了三十多年。当初情景还沥沥在目,那时,可真是我人生路上最漫长的日子,真是太漫长、太漫长了,就像一个小孩子跨过一个门槛儿,总是迈不过啊。”
春松接口说:“大概是上海不愿接,安徽又不要你,让你工作没着落,所以就觉得时间长了。”
“是的!真有度日如年的感觉,每一秒、每一分,都难过去。要说让我做一个安徽人,我根本没想过。虽然,巢县武装部的人对我说,要是上海不接,我们还会要,我怎么会让上海不留,跑到安徽谋生。而东林和海利如愿以偿地回到上海,也都安排工作,一个在客车厂,一个在棉被加工厂,工种不理想,好歹是回了家啊。”
东林眯了一下眼,笑说:“回家感觉真好。”
“可是,我又不知回家时,会发生什么情况。人们不是说,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变化总是赶不上领导一句话,领导一句话,就决定了现行政策。当年,主席一句话,就让‘后门兵’留在部队,使难办事成理成章了。”
小杰说:“前门来得不一定好,后门来得不一定坏。”
“对,我当时在想,如果巢县武装部曹部长的话,要是老人家说的,那有多好。”
东林讲:“哪里来的,回那里去!”
“是!可是上海偏偏不接受,说我户籍已迁移出外,就跟知青插队、支内工人差不多,就甭想回来。最气人的,接待员对我说,要知道上海一个户口有多吃香,那能随随便便进来。这件事就让我忙乎了近一个月,天天都上武装部,时时都在磨嘴皮子。”
春松说:“你是应征入伍,保卫国家,不是插队知青,户口搬家。”
“对,我就这么说。”
“最后他说了,你为什么迁移户口时,不好好动脑子。”
“我说怎么动?”
“他说,户口迁移到安徽,你就成了安徽人。”
“这个,当时我确实没了注意,赶紧回家查看户口本,只见上面盖着一个蓝印章‘应征入伍,户口注销。’,并没迁安徽之说。”
东林笑说:“你乐了?”
“对,我确实乐了,第二天拿着‘户口本’来到区武装部,对接待员说,你好好瞧瞧,这是什么?接待员也傻眼,还是对我说,你的《入伍通知书》是安徽巢县发的,你应当找安徽要工作。”
“你没反驳?”
“我反了,说,我的户籍关系,是上海直接转到了部队。这时,接待员见围上来不少复员军人,也有类似情况。这时,武装部立即炸了锅,接待员只能急说,这个,这个、这个,这个你先回家,我跟领导说说,明天再来吧!”
“你回家了?”
“没,我立即到姨夫家,将情况告诉他。”
东林说:“你姨夫不是也转业了?”
“憨阿二”答:“对,我姨夫是转业了,他告诉我,他一个战友在市退伍军人安置办公室当领导,他代我问问政策,我立即有了一种获得新生的感觉。”
“第二天到区武装部,有什么反应?”
“接待员对我说,让派出所出具一个证明,证明户口是从他们所里注销的。”
“你成功了!”
“是啊,我兴奋起来,立即来到派出所,好在派出所与区武装部只相隔一条马路,使停歇一个月的事,15分钟就办成了。那个户籍办理民警也是复员军人,没二话,立即给我办了户籍迁移证明。”
“武装部接受了?”
“对,武装部收下我的档案材料,让我到市委组织部办党籍关系。我办完手续之后,来到了外滩墙边,一股凉风吹拂在脸上,有说不出的高兴。”
春松问:“给安排什么工作?”
“憨阿二”答:“我到区复员军人学习班报到,里面有200多人,像我这种情况不少。我们先是听形势报告,后来讲分配政策,最后发放《工作调配单》。”
“能选择吗?”
“据说有五大局!”
“那五局?”
“港务局、公安局、轻工业局,商业一局,公用事业局,而我材料已被公安局选中,武装部想听取我的意见。”
“公安局待遇好。”
“不是,公安局要求政治条件好,而确实没人想到公安局,因为干警察的连找老婆都困难,不像现在,干公安的是公务员,待遇很好,让人后悔莫及。”
“你家人当时的意见?”
“我父亲起劲了,找关系问了,觉得还是公用事业局好,是工人成分。”
“政治色彩浓厚。”
“老头见政治运动怕了,定要让我选工人职业做。”
“工人阶级,伟大!”
“其实,也有人在为我活动,说公用事业局有关系,可以找到好工作。”
“怎么一回事?”
“这要说,我真对不起一个人。我曾经说,谁能为我办好工作,我会好好报答他。其实,我大舅就是港务局,要说论关系,到港务局才好,而我姨夫是轻工业局,他俩都是领导干部,如果进入他们局,现在也可以成一个不小干部,弄好一套房子和一辆小车,让人巴结、巴结。”
“在社会上,走对大门,却走错小门;而走错大门,走对小门的情况都有。”
“是的,我七叔从部队转业,他是干气象预报的,组织上分配他上市气象局,就我那老头瞎出主意,说气象局是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万一有个政治运动,就会倒大霉,就让他要求分到厂里,结果分到了市感光胶片厂,当一个车间书记。而后分房子和评职称时,他亏大了。”
“后来‘落知’,让他们成了香甜果子。”
“啥叫‘落知’?”
“就是落实知识分子政策。”
“三十年风水轮流转。臭知识分子成了香知识分子。”
“你叔怎么了?”
“我七叔本可评气象专家和高工,结果评上一个政工师,只有中国才有的职称,世界上不会有一个国家承认。他房子本可拿100多平方米,结果只拿50多平方米,还是给市委领导写信,才给解决的。”
“还是说说帮你的人?”
“我管那人叫老爹,管他妻子叫阿妈妮。”
“朝鲜人?”
“不是,我妹同学的父母,是个路道粗、花露水浓咯人(关系很多)”
“伊(他)帮助你了?”
“伊啦(他们)就住在阿啦(我们)隔壁弄堂里,是静乐?,我复员到家第二天,啊啦爷(我的父亲)就带我到伊啦屋里(他们家里)。”
“做啥?”
“原来两家一直在走动,可我对他家没有印象,就是74年探亲,我都没觉得有这家存在。后来听我妹说,她同学是后来搬来的,原来住在花园洋房,屋里厢(家里)还有海外关系,讲同学的外公、外婆在香港,并让我晓得伊啦屋里厢(他们家)是三朵金花,无么(没有)男子汉。”
“条件漫好咯(条件很好),你可以当上门女婿。”
“讲来也巧,伊啦(他家的)大女儿正好从农场回家,她第一件事是到我家,眼死盯着我不放,我读懂得了这个眼神,心里也是奔奔地跳不停,像擂鼓一般。”
“划上(主动出击)?”
“我那有这样的想法,只想工作还没着落,现在要解决头等大事,没料这个叫老爹的,大拍胸脯,说工作问题由他解决。”
“你信了?”
“我从伊啦(他们)眼神中也得知,伊啦佬(他们很)喜欢我。果真伊(他)帮助我寻到公用事业局的关系户,讲是安排开小轿车。”
“一门好技术。”
“我拿《通知单》又到外滩,转道来到北京东路的上服公司。”
“啥叫上服公司?”
“就是上海汽车服务公司。”
“老祥生?”
“前身是老祥生,一个民族资产阶级的私营公司,解放后公私合营,变成了‘上服公司’,全市唯一的一家小客车服务公司,用过去话说,就是开小轿车,夯帮朗当(一共)一百辆车,二百多个职工。是国营企业,成分是工人,满足了阿啦爷(我父亲)的心愿。”
“开出租汽车。”
“不过那时,并不叫开出租汽车,名字难听,解放后就更名叫上海汽车服务公司。
“要先培训司机跟(与)执照(驾驶证)。”
“我被通知到现在咯(的)天山伊犁路,参加学员培训班。”
“侬(你)定心了。”
“对,阿啦(我们)学员班有150人,一半是复员军人,一半是农场上调的知青,在是(都是)老三届、六九、七0、七二届。”
“那老婆(你妻子)就是在学习班里寻着咯(找到的)?”
“当时没谈,只想学好驾驶员,从分到一个车队后,在最终选择面前,才开始谈了起来。”
“侬(你)好像对不起那(你的)老爹和阿妈妮?”
“其实也不能怪我,我也是左右为难,我心目中对象是姐同学的妹妹,在公交当售票员,想不到,伊啦娘(她母亲)讲开车子(开汽车)是半只脚在公安局,不同意。后来,我准备跟妹同学谈,只听信了车队毛书记的话,党员谈女朋友要汇报。”
“侬(你)汇报了?”
“我真憨,老老实实汇报了,毛书记跟我讲,伊(她)有海外关系,不能谈。”
“侬还无么(你还没有)确定,就汇报了?”
“我有心报答老爹和阿妈妮,也确实喜欢这个漂亮的小女孩,长相不错,人聪明伶俐,除了农场工作外,可以讲寻不出缺点。”
“侬无么(你没)有所表示?”
“伊热情咯(她热情地)向我表示,只要伊(她)在上海,就天天到阿啦屋子里厢(我家),吃了阿啦屋里厢(吃在我家),差一点困了阿啦屋里厢(差一点睡在我家)。”
“你动情了?”
“我带伊(她)一道看电影〈鸡毛信〉,俩人经常在一道(在一起),只要我喜欢的,伊(她)都要学,吵得伊啦爷娘(她父母)无么办法。”
“学啥?”
“我讲在部队敲洋琴。”
“伊(她)就学了?”
“无么多少辰光(没有多少时间)比我敲的还好,我就讲会弹手风琴。”
“第二天,伊(她)就买来手风琴,出钞票让人教,又比我弹得好。”
“伊是存心讨侬(她是有意让你)欢欣?”
“我心底真喜欢她,就是无么(没有)朝前一步,如果我有所表示,相信伊(她)肯定投抱送怀。”
炳华哥发了声音:"打住,错,是投怀送抱."
“我接受纠错,是我说激动了,当阿啦(我的)阿妹晓得我要跟伊(她)谈朋友,就前来阻止,讲伊(她)虽然是自家咯(自己的)好朋友。但是,伊啦屋里厢(她的家里)搬来原因,就是因为伊(她)打过胎。”
春松说:“睛天劈雷?”
“两个原因加在一起,我退却了,毕竟男人最忌讳这种事,就疏远和冷落了伊(她)。和我现任妻子发展关系。”
“那能(怎么)发展?”
“老黄历了。”
“辰光(时间)还早,讲来听听。”
“在学习班里,伊(她)喜欢到阿啦(我们)班,向我借书看,我对伊(她)一无了解,伊却晓得阿啦屋里厢地址(她却知道我家地址)和情况。”
“小姑娘用心。”
“伊(她)比我大,是七0届,眼睛大大咯(眼睛很大),卖相佬好(漂亮美丽),不过也无么(没有)关系,阿啦本地人喜欢讨大娘子(我们上海本地人,喜欢找大女子当老婆)。”
“有福气!”
“后来事实证明,我选择是对了。”
“那老婆(你妻子)当时有什么表示?”
“伊(她)借手抄本《一双绣花鞋》给我看,”
“以书传情。”
“那时候,搞恋爱就是在搞地下党工作。”
“我一次在还书时,在书中夹了一张纸条,约伊(她)到人民公园。”
“伊(她)来了?”
“我们见面了,正式确定了恋爱关系。”
“带她回家?”
“正巧,我那天将她带回家,向坐在我床上边,弹着手风琴的她介绍,只见她眼巴巴,眼眶中流下泪水,掉头离开了我家。”
“小姑娘那能(怎么)能想通?”
“伊(她)从今以后,再也不上我家,不久她工伤回家,手指被冲床截去一段。”
“害人精?”
“我心里真内疚,伊(她)不久通过关系,去了香港打工,嫁人成家立业,生了二个孩子。要说论条件和长相,伊啦屋里厢(她的家)是我最理想的选择。”
“选择侬咯(你的)老婆妻子,难道不是侬咯(你的)真心?”
“人命运从此发生了转变。”
“侬,现在还怀念伊(她)?”
“只是美好记忆,后来伊啦屋里厢(她们家)全部到香港,远走它乡。”
“听讲那(你)老婆,开车被劫,留下了重病?”
“憨阿二”哽咽地说:“我就是因为这件事,才决定在她出院时结婚,作出了终身选择。”
“怎么会的?”
“这是1979年4月30日,一个终身大难忘的日子。”
炳华哥又一次说:"打住,应当是终身难忘的日子,多了一个‘大’字."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