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年代,家庭成份成了一个敏感性问题,只要家庭出生不好,便是犯下了滔天大罪。
“憨阿二”为了家庭成份,几次当街拦下了地片民警黄同志(并不知道他的真名),询问自己的家庭成份是什么?
黄民警从未见小人(孩子)询问家庭成份,便抽出夹在胳膊里的户籍夹,翻开后指着“憨阿二”父亲一栏,说:“你父亲是‘店员’,家庭成份是“职员”。
“你无么(没有)搞错?”
“无么(没有)搞错!上面这样写着,不会有错。”
“不对,肯定是写错了,我爷(父亲)是职员,而我娘(母亲)是工人,家庭成份应当是‘职工’。”
“无么侬(你)这样定成份的,瞎胡闹。”
“无么(没有)瞎胡闹,是你写错了。”
黄民警想了想,觉得也有点道理,又认真看了一下户籍本,说:“不可能,家庭成份是由父亲职业确定的。”
“我能按娘(母亲)职业来确定吗?”
“不行,无么(没有)这样规定。成份一旦定下来,就不能瞎改(乱改)了。”
“要是啊啦(我)爷有了事体(事情),难道我的家庭成份就一直是“职员”?
“没法改,生下就定了!”
“不对,要是爷娘(父母)离婚了,娘(母亲)再寻一个工人出生的人,或者是革命干部、革命军人,家庭成份也是‘职员’?就不变了?”
“无么(没有)碰到过,你在给我出难题。”
“黄同志,我求求你了,家庭成份对我太重要了,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工人成份是最好成份,我不跟父亲的成份了,我要跟母亲的成份,阿啦(我)娘屋里(家里),站是(都是)革命的。不像啊啦爷屋里(家里),七零八落,除了当兵爷叔(叔叔),无么(没有)一个是好成份。”
“侬(你)不要急,让我带回去,念酒念酒(研究研究),这桩事体(这件事)真还没碰到过。”
“你要好好念酒(研究),弄好了,我让娘(母亲)送好酒给哝念酒(研究),这件事毕竟对我太重要了。否则伊啦(他们)就不让我参加红小兵。”
“你年龄加(那么)小,也想搞革命?”
“想。革命肯定比反革命好。”
“这个不是‘比’的事体(事情),根本是一个对立面的问题。”黄同志说完后走了。
“侬(你)要把(给)我回应(消息)噢。”
自从,地片管理民警黄同志走了以后,“憨阿二”一有空,就要站在“上塘?”弄堂口,等待着他的好消息,就是不见黄同志的踪影。
在“憨阿二”眼里,黄同志确实是一个好民警,鼻梁挺高,态度和蔼可亲,说话没一点警察的味道,就像《今天我休息》里的马天民,是一个受“上塘?”居民欢迎的好警察。
只是当“憨阿二”知道黄同志下落时,他与“憨阿二”爷(父亲)关在一起,接受了上头(上面)专案组的调查,最后还被解除警察公职。毕竟那个时代是不讲什么道理的,任何人都会因一件事,而不知道命运的安排。
也许“憨阿二”爷(父亲)是真出了大事,让他蒙受了一件最大的冤屈,成了一个被通缉的杀人帮凶。
说起这件震动全国的红卫兵杀人事件,还是“憨阿二”爷(父亲)糊里糊涂卷了进去,是他自己在瞎起劲,骨头在犯闲。
那天,北京红卫兵来上海点火,在“上海电影制片厂”点完火后,无意来到了三角街,据说这里什么人都有,并根据本地“造反队、红卫兵”提供的名单,来到“上塘?”,闯进了“资产”成份的刘家,见到他们的突然出现,家家户户都紧闭大门,生怕受到了冲击。
“憨阿二”从没见过对坏人家庭的冲击,爬在二楼窗口看着外面,见他们闹了一阵子之后,又找到了下一家,就是大右派李家。
说起刘家和李家,“憨阿二”对他们都没好印象。在“憨阿二”小时候,见到刘家有电视机(在上塘?唯一有电子管电视机的人家),便与隔壁邻居“建青”(同年异姓兄弟)一起爬在窗口上,结果被刘家的养子送进了居委会,还让“憨阿二”爷(父亲)领回家,对着“憨阿二”毒打一顿,让“憨阿二”对刘家非常愤怒,总想有一天也要将刘家养子打一顿,将电视机砸了。
而这个李家吧,让“憨阿二”看不懂,他们每天吃饭前,全家人都要进行祈求,像是与“憨阿二”爷(父亲)一个信仰,是信了天主教的人家。他的孩子们都是挺直了脖子,闭上了眼睛,最后嘴里发出“阿门”后,才端起了饭碗,而李家爷就是歪着脑袋,好像对主有意见。
原来李家爷是个歪脖子,怎么调整着脑袋角度,就是直摆不正脑袋,让邻居孩子都叫他“李歪头”。别看“李歪头”头歪,却是一个有知识的人物。因为他在反右斗争时,说了几句错话(李家儿子说的),被戴上了“大右派”帽子,受到了政府管制,所以李家孩子没朋友,周围邻居爷娘(父母)都关照自己的孩子,要与李家保持距离。
就在红卫兵冲进李家后,大门被沉重地关上了,只听到屋里传来嘶哑烈叫的声音,叫喊声都传到了弄堂口,便是凄惨声声,让“憨阿二”浑身发抖。
“憨阿二”虽然是怕,还是冲动地来到李家窗口,见到四个红卫兵拿着武装带,围住了李歪头,你一下来,我一下,打得“李歪头”只顾抱脑袋,任由他们打着身子,每一皮带下去,便是一个徊声,又是一个急叫的喊声“妈呀,妈呀,妈呀,妈呀”。这次李歪头算是聪明,没有叫“阿门”也没有叫“主啊”。
“你把脖子挺直。”
“我只能站直了身子,脖子无法直。”
“瞧,你脑袋都是向右歪,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右派,老子今天要给你纠正了。”
“妈啦,我是真直不了,是从小生的。”
“不打你,你是直不了的。”
“啊哟,别打了,再打也没用,要是能打直了,我还要感谢你们了。红卫兵小将们,我求求你了,我脑袋上全是血,鼻子里也流出了血。”
“见了血,老子才起劲,你这个畜生,象是没白打了你,白揍了你。妈的,你是什么东西,你是这个大右派,反党、反社会主义,是个不折不扣的反革命。”
李歪头再也没有声音,他倒在了地上,身体不停抽搐,他的孩子全被关在门外。
当红卫兵出门离开时,李歪脖子已经不省人事。
过了也不知道多少年后,李歪脖子终于被摘了“右派帽子”,脸上还留下深深的铬印,全是皮带上铁扣的痕迹。毕竟,“李歪头”还是幸运的,他活到了被解放的年代,最后还成了区政协委员,当他一提起当年遭遇,让他听到“红卫兵”三个字,躯体便会不停地颤抖。可见,红卫兵给他留下了根本难以除掉的印迹和痛苦。
而张家的长子却是太不幸运了,就在红卫兵打累了“李歪头”后,他们觉得不过瘾,见了张家长子,便问:“站住。”
“做什么?”
“家庭成份是什么?”
“工人。”
“瞧你这个样子,穿着打扮,不像是一个工人家庭出生的,衣服怎么没有补丁,我看你像一个小流氓,大阿飞。”
“我怎么会像?”
“瞧你,脚下尖头皮鞋,大喇叭裤,工人家庭的人会穿这个?”
“我确实是工人家庭出生。我父亲是穷苦出生,因为社会上在流行这个款式,我想咱们不能只让‘资产’穿,工人阶级的后代也要穿。”
“胡说,现在是流行军装,是绿色,像我们这样,我看你不是好人。”
“我真是好人,不信,你们可以问别人。”
“你走吧!”
张家大儿子庆幸自己逃脱了灾难,当他回家进了家门时,便被追来的红卫兵推倒在地上,换来一阵皮鞭猛抽,打得他哇哇直叫,鲜血也从他脸上流了下来,衣服上全是鲜迹。
“打死你,欺骗我们,你胆子也是太大了。”
“我没有欺骗。”
“嘴还硬,你说你是工人出生,怎么有人告诉我们,你们家是小业主?”
“骗人。”
“还不老实,打烂你的狗头。”
“打死我,也这样。”
“今天,你是没了活路。打死你这个剥削阶级的后代。”
张家大儿子没了声音,手脚也瘫软了,满脸全是鲜血,血流如注,房间里全是血腥味。
这就是全国第一件“红卫兵打死人”案件,被称为“漕北事件”。对于突如其来的复杂案件,立即引起各级重视,为了调查案件的来龙去脉,组成了市调查小组,黄同志(民警)和“憨阿二”爷(父亲)都被隔离审查,进入公安局的人不下十多人。
为什么“憨阿二”爷也被关了进去?原来是“憨阿二”爷(父亲)揭发过张家,当红卫兵离开“李歪头”家,碰上张家大儿子后,红卫兵们与“憨阿二”爷(父亲)有过接触,像是问了他一些什么,到底问了什么?到底问到了些什么?是不是张家成份问题?已经无法证实,反正凭着“憨阿二”爷(父亲)对张家的态度,十有八九是说了实话。
当“漕北事件真相”被公布后,黄同志被开除警职,还关入了大狱,家人也受到了牵连,毕竟是他管着这片地区的民警,总要找一个替罪羊吧。
而“憨阿二”爷(父亲)还算聪明,总算被放了出来,手里还拿着“漕北事件真相材料”,仿佛像凯旋归来的英雄。
这时,他还没能好好吸取教训,相反觉得妻子与他格格不入,更加狂热地投入到“文革”运动中去。“炮打张春桥”事件终于爆发了,斗争发展到了白热化程度,此起彼落,双方势力在反复交量。
那天,“憨阿二”家里来一帮人,领头的是一个名叫“架梁”(鼻子上架着一副眼镜)的人,他拿着“张春桥同志的讲话”大字报,对“憨阿二”爷(父亲)讲:“听说你革命的态度一直很坚决,今天有一张大字报,是张春桥同志关于将无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讲话。”
“找我做什么?”
“有人说你是这里最革命的人,让你张贴这张大字报最合适。”
“憨阿二”爷(父亲)一直是一个最喜欢听好话的人,便头脑一热,根本没思索,拿起大字报就来到天福里,后面全是跟着的人。
“憨阿二”爷(父亲)在宣传栏前停下来,上了扶梯、刷起了浆糊,将大字报贴了上去。就在他贴上大字报时,身后有了一个声音:“上面有一条标语与春桥同志的讲话不符,将它撕了。”
“憨阿二”见家里来了人,又见父亲前往贴大字报,赶紧上楼告诉睡觉的母亲,并按母亲关照的话,来到天福里的看着势态。
虽然“憨阿二”对爷(父亲)有想法,但事情发展到影响家庭时,他放弃了对爷的存见,听了娘话前往天福里。
“憨阿二”亲眼目睹了爷(父亲)撕下大字报上的标题,还发现那这个说话的人,就是来家的“架梁”,是一个阴魂不散的坏人,在他身后还有张家亲戚,一个瘦弱细长的女人,她也戴着一副眼镜。
只见她双手支撑在腰际,对“架梁”说:“等他撕下了大字报,就将他抓起来,是现行反革命。这次要弄死他,不能让他跑了,这是在为张家大儿子报仇雪恨。”
“这个戆人,真以为自己最革命了,这次死定了。”
“抓住他,现行反革命。”“架梁”一声呼出,便于是群情鼎沸,冲上前定要抓“憨阿二”爷(父亲)。
这时,来了一帮子人,领头是“憨阿二”同学的母亲,名叫“顺根啦娘”。她与“憨阿二”娘是在一个厂里,也是纺织工人,自称跟“憨阿二”娘最好,只见她戴着造反队袖章,与“架梁”与坏女人对峙着,“憨阿二”爷趁机逃之夭夭。
在“抓现行反革命”一片呼喊声中,人群来到“憨阿二”家门口,被“憨阿二”娘阻在门外。
“憨阿二”爷赶紧从后门逃出去,从此消失的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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