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憨阿二”听娘(母亲)讲起,说伊(“憨阿二”父亲)从来都搞不清爽(搞不清楚)事体(事情),只会撤烂捂(肚子拉稀,光拉稀不管擦屁股),给屋里(家里)添麻烦,还说:“他总是头脑发热,分不清楚问题,老是引火烧身,是一直瞎起劲(瞎胡闹)。”
原来,“憨阿二”爷(父亲)是营业员,从家庭成份角度来说,只能算是“职员”,而“职员”这个成份,一般是指公司里做事的,实际上是介于“工人”与“小业主”之间,纯粹是一个中性成份,那个都不会向它靠拢,那个阶层也不要它。要是在旧社会里,“职员”是一个有身价的人,既不是小开(小老板),也不是氅三(要饭的)。
“憨阿二”一直没能想通,凭着父亲出生“小业主”,屋里(家里)都是小商小贩,就他这个糟糕情况,躲避“文革运动”还来不及,还会积极投入“文革”运动中去。也许那个时期,人们脑子都在狂热,政治热情特别高,谁都想努力地表现出“革命”愿望,当一个民族被鼓动起来,人们都躁动和疯狂起来,任何人都难以阻止,谁要想阻止政治运动到来,便是螳臂当车,“憨阿二”爷(父亲)就是其中一个。
“文革”运动就是靠了这些人,轰轰烈烈地燃烧起来,在一片“杀”声中走向了极端,而对死人来说并不可怕,怕就怕失去了政权,会引起千百万人头落地,中国“文革”运动兴起到恶性发展,让世界都为之惊奇。
“憨阿二”爷(父亲)从出医院后,一直在家休养,还是到了“文革”运动烽起云涌时,几年来休养身体,让他精神和感觉好了起来,一想到受尽了剥削和压迫,听到街道要批斗张老板,他便蠢蠢欲动,主动要求上如揭发张老板,从此要扬眉吐气、抬头做人了。也许当“憨阿二”爷觉醒时,家里便遭遇了灾难。
那天,“憨阿二”在三角街批斗会上,见到爷(父亲)坐在台上,振振有词地揭发一个小业主,就是接纳他学生意的张老板,他女儿还与“憨阿二”是同学。“憨阿二”爷(父亲)揭发说,张老板是如何黑心,如何剥削和压迫自己,让他吃不饱饭,睡不好觉,冬天无棉衣,脚上无袜子,还要遭受他白眼,做不好事情,经常还要受到他咒骂。
“憨阿二”爷(父亲)边说,边不时地举起手臂,高呼“打倒张某某”口号,台下当然是雷霆万钧。
“憨阿二”赶紧回家,叫醒做夜班的母亲,告诉她外面发生的情况:“娘,啊啦爷(我的父亲)在发神经(发病),在批斗会上揭发别人,伊啦(他的)女儿是我的同学,到辰光(时候)在学校里碰到伊(她),那能办(怎么办)?”
“憨阿二”娘也感到不对,说:“你先到批斗会场,看好那爷(你父亲),有啥(如果)不对,拖伊(拉下他)下来,讲屋里(家里)有事体(事情)。”
“憨阿二”娘(母亲)赶紧起床,来到批斗会地方,一把拖下在台上坐着的丈夫,拉着他赶紧回家。
“憨阿二”爷(父亲)嘴里还责备妻子:“拖我做啥(做什么),我在揭发坏人的罪状。”
“好了,别人当年不让侬(你)学生意(学徒),你还会活到现在?人要讲良心。”
“伊(他)能做老板,中间就有我的血汗钿(钱),有我为伊(他)卖命的钞票。”
“过去事体(事情)讲不清楚,如果你不跟我回家,以后就不要回家了。我让侬(你)养好身体,就是为了让你参加批斗会,如果是这能(这样),还不如让你困了(睡在)床上,是不是交关辰光(好久时间)没闯祸了,心里发痒了。”
“革命,是毛主席号召的,你为啥不让我参加革命?”
“自家屁股要摸摸清爽(清楚),那爷(你父亲)也是小业主,侬(你)为啥(为什么)不揭发自家爷(自己父亲)?”
“阿啦爷老早死了(我父亲早死了)。”
“文革运动是讲历史的,要查三代成份,你现在瞎起劲,不晓得鞋里(那天)一天,你也会被人拖上台批斗。”
“我苦出生,吃尽旧社会苦头,我还会被人斗?笑话!”
“侬(你)想回家吗?”
“我不是在跟你走。”
“憨阿二”爷(父亲)最终还是犟不过妻子,无奈地跟妻子回家,还不时整理着装有“红宝书”的红色袋子。
“憨阿二”爷娘(父母)回到家里,“憨阿二”娘(母亲)对他说:“你想太平吗?”
“我揭发坏人还有错?”
“如果侬(你)想揭发人,啊啦(我们)离婚,省得我为侬(你)操心,到辰光(到时候),随便侬(你)做啥(做什么)。”
“这跟离婚无么(没有)关系。”
“有关系。”
“有啥关系?”
“关系大了。”
“我觉得无么(没有)关系。”
“既然侬觉得无么(你觉得没有)关系,啊啦(我们)一刀两断,小人(小孩子)我带走,侬(你)走侬(你)的阳光道,啊啦走啊啦(我们走我们)的独木桥。啊啦(我)屋里经不起侬(你)折腾。”
“无么(没有)加(那么)严重。”
“我看侬(你)像个死人。隔壁上影厂(上海电影制片厂)天天有人跳楼,天天有人在树林里上吊,侬(你)算无么(没有)听到,还是无么(没有)看见。”
“死的全是反动学术权威,是反革命分子,是死有余骨。”
“侬(你)想死吗?”
“我又不是反动学术权威,我是革命者。”
“算了,侬(你)还算革命者,我看侬(你)是太平点,要讲革命者,我是工人,是工人阶级,侬(你)算啥?侬(你)算职员,职员是啥?是革命和反革命都不要的东西。”
“啊啦(我们)单位里,也有造反队,也有商革会(商业系统革命委员会),伊啦(他们)让我参加,我都填了表,还发了‘造反队’袖章。”
“我真不晓得那能跟侬讲(怎么跟你说),原来你是在我上班时,做了这些事,立即给我退了。”
“加入了,就不能退,否则算叛徒。”
“侬(你)还想革命到底?”
“既然是革命光荣,反革命无么出路,我也只有等死了。”
“我看侬(你)死期不远了。吃劲吃力救侬(你)活下来,让侬(你)好吃好穿,养足了精神,侬(你)又要给屋里弄事体出来了(搞事情,添麻烦来了)。”
“参加革命还会有事体(事情)?”
“还分得清爽(还能分清楚)?”
“我是革命的。是响应毛主席号召的。”
“你多大岁数了,红卫兵小将说这话,我还信,你说这个话,我糊涂,你不要没事给我寻事。”
“我是拥护文化大革命的,是为了反修防修,要是出现了修正主义,我又要吃二遍苦,受二次难了。”
“六弟,我真不知道对侬(你)如何讲了。瞧!你什么都像真的一样,人家刘家在扫弄堂,跟你有啥关系?虽然人家是资产阶级,人还是懂点道理,也有修养。么事(东西)虽然也全抄光了,人总要活吗?侬(你)却在旁边指手划脚,算侬(你)革命?”
“所以打倒伊啦(他们)。伊啦(他们)剥削啊啦(我们)多少血泪,吃的、用的,全是啊啦(我们)创造的。”
“侬(你)当侬(你)不想发财?那爷(你父亲)就是拼命想做这只角色,可是还是小业主,你当资产好做?”
“你帮剥削阶级讲闲话(说话),这是严重政治问题。”
“帮帮忙了,侬(你)想在屋里(家里)搞文化大革命?侬(你)干脆拿我拉出斗,就拿我讲话全部对别人讲,我总算晓得了,这种革命是不讲感情的,是你死我活的,难怪现在有交关人(许多人)都在台上揭发自己的老婆、男人、爷、娘,亲人,小人也在揭发爷娘,全是铁面无私。全部都倒了出来,真是搞不懂了。算啥个事体(事情)。”
“我再寿(笨),也不会这样做。”
“我看侬(你)也差不了多少,侬(你)等着吃苦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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