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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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节车厢霎时间变得鸦雀无声,所有步兵都目不转睛地盯住了林有德的脸,就好像是在观赏一只浑身溃烂的变异人。心里发毛的林有德不好意思主动开口发问,只能求助地望向了刘保才,希望他能够回答一下这到底是为什么,但是后者在左顾右盼了好一阵后才尴尬地咳嗽了两声,开始难为情地解释了起来:

  “这个……那啥……俺是个粗人,说的话可能不好听…….不管咋说长官可千万别见怪……怎么开头呢……”

  “赶快滚边儿去!”

  之前那位搭话的步兵实在是受不住了,他粗暴地把补锅匠拽到了一边,明明白白地向林有德解释道:

  “长官,我不知道南边是什么样子,我只知道在西凉人是分三六九等的。能免费进学校的,除了匠户就只有炮兵子弟,其他人不掏钱就甭想进去。”

  “你叫什么名字?”林有德的语气带着明显的不悦,“我来这里时可没听说过这些。”

  “赛义德.艾广聪。长官,要报就只管报吧,我已经从下士撸成了上等兵,再撸成二、三等兵也没啥。”

  艾姓士兵倔强地盘起了腿,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这让才出军校不到一个月的林有德很是为难,他下意识地开口说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抱――”

  他就像刹车一样地停住了。根据教官和前辈们的告诫,军官必须时刻在部属面前保持威严,绝对不能给他们登鼻子上脸的机会。但是当他思考下一步的行动时,翟刚从白云鄂博发来的邮件内容又出现在了他的脑中。林有德这位老大哥以多年老兵的身份告诉他,架子端太高的军官会被全体士兵孤立,要想建立威信就得懂得恩威并释……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不知道如何调和这两种看起来没有任何交集的不同意见,更不知道究竟该怎样处理眼前的这个刺儿头士兵。

  结果,林有德就坐在原地发了两分钟的呆,直到艾广聪起身伸懒腰时才算是回过了神。他立即故作严肃地喝住了正走向厢尾的艾广聪:

  “要做什么?!”

  “去解溲,就是上小号。”

  毕竟是个士兵,这冷不丁的一喝着实把艾广聪吓了一跳,他不由自主地坐了下来。林有德见自己突袭有效,紧张感当即大消,马上绷出了一张从前辈那里学来的扑克脸,蹬着双眼继续说道:

  “我承认,目前我对自治省的相关情报仍然不熟悉,希望艾上等兵能够给予协助。”

  “啊?长官既然下令,部下当然只能服从,可那啥,我一人怕是说不太清楚。”

  “那让同……不,弟兄们来帮帮你怎么样?”还不熟练的扑克脸已经被丢到了爪哇国。

  “长官的意思是说,全排人都能随便说出自己知道的东西?里面可是有不少个人困难哪。”

  “算是吧,情报越多越好。”

  “明白了。”艾广聪满意地点了点头,回头冲车厢里猛地喊了一嗓子:

  “都围过来吧!长官有令,想说啥说啥!”

  艾老兵的心情非常舒畅。他觉得自己继老实的补锅匠刘保才之后又找到了一个好玩的新玩具:崭新出炉的解放军少尉顾问林有德,比以前见过的顾问军官加起来都好玩。如果他在银川车站的吹牛属实,以前艾广聪当上士的时候曾经遇见过一少一中两个尉官级军事顾问,那个带一颗星的少尉比连里的阿訇还狂热,带队强攻村庄时被ZSU-23-2拦腰打成了两段,早早地就丢了命;两颗星的中尉则是个标准的好人,待兵亲切,写报告认真,冲锋时决不犯傻冲在最前――所以在艾广聪降级之前就完成了所有工作分,如今已经回南京高就了。不过,这两位跟今天的林有德相比就不算什么了:菜鸟小子既没经验又想装老手,肚子一点货没有,开口就是蠢问题,在他变成熟之前,有的是时间当宠物玩。看,这家伙已经兴冲冲地帮着艾广聪喊了:

  “大家不必拘束,就把这儿当自家炕头,围过来聊聊吧!”

  有十来个穆民步兵响应了顾问与老兵的号召,包括补锅匠刘保才。他们当中没有一个半大小子,都是三十岁左右的成年人,而且都有家室,与林有德之前的估计完全不同。这个现象倒是很好解释,半大小子正值事事要强的叛逆期,他们才不会跟顾问军官谈什么个人困难,因为他们从不认为自己有完不成的事;而有家室的成年人则正好与他们相反,他们会抓住一切机会为家庭解决实际问题,哪怕对方只是一个青皮儿萝卜似的解放军少尉。

  “艾老兵刚才讲得都对。俺爹娘死的早,没人供我上学堂,从小受够了不识字的苦,打从当爹起就想让家里的娃儿多念点儿书。不然也不会图入伍津贴,进防卫军当兵吃粮了。”

  ――这是刘保才的发言。他使林有德了解到了一种从未见识过的参军动机。

  “咱以前是教语文的,教育经费的事儿多少知道一些。我们学校那个王八校长,真他妈的不是东西!平常引起《古兰经》来一套一套的,结果根本不按经上教的做,把省里拨下来的经费黑了一多半!咱去找区教育局长反映问题,寻思着那个汉民局长指定不会包庇回民校长,谁料两个王八蛋是一丘之貉!愣是把咱给踢到了前线!”

  ――这是大胡子前教师马鲍的个人说法。林有德下意识地觉得这个故事很真实,就像在电加温厢壁的作用下扩散到整个车厢的马鲍脚臭一样。前教师真把这里当成了自家炕头,不但脱了军靴而且把绑腿解开了一半。

  “我只在这里说说,老少爷们可千万别外传,别外传!我本来已经从银川第10团退伍回家了,可刘阿訇心疼他家独生子,对我说什么汉穆要多奉献,又说大家都姓刘,说不定五百年前是一家,对晚辈要多照应……老少爷们都知道我什么意思了吧?”

  ――这是刘信哲(真名刘冒)的发言。这个故事的真实性应该也没问题,否则他就会成为全世界唯一一个一脸粗糙黑皮外加一额头抬头纹的18岁青年。到现在为止,林有德已经被这些个人困难搞出了轻微的头晕症状,并且绝望地闭起了眼。他觉得整个世界都有点不真实了。要么是现在这个世界,要么是他以前成长的那个世界,本该在报纸上被揭批的“阴暗面”居然一下子围在了自己的身边。

  一杯热腾腾的饮料被及时送到了少尉的嘴边,刺鼻的酸味只用了半秒钟就让林有德回过了神来。他睁开了因恐惧而闭上的双眼,惊讶地看到了一脸怜悯的艾广聪。

  “军用速溶橙汁,加了点民用黑醋。”艾广聪停顿了片刻,不大情愿地补充道:

  “我家是做醋的,每次被撸都会让家里寄瓶醋过来喝几口,用文点的话说就是让家的味道安慰一下自己。”

  “多谢。”林有德的脸上仍是一副沮丧的表情,“这些事在南方都没听说过……”

  “哪里都有这些事情的。”艾广聪打断了他,毫不客气地向少尉展示了世界的真实:

  “发给顾问长官的宣传品,还有顾问长官发给士兵的宣传品我都看过。那上面对自治省和南渡政府的描写肯定都是真的,但绝对只写了好的一面,肯定不会提那些见不得人的阴暗面只字不提。长官,恕我直言,趁还没到前线你赶快申请回校吧,不然进战壕之前你就得崩溃!”

  艾老兵说得都是掏心窝子的实话。从林有德现在的表现来看,他离合格的玩具差的还很远,说不定不等进战场就已经被现实给玩坏了,如果不回校指定会没命。艾广聪爱捉弄长官和队友,但决不会谋杀自己人,只要有机会救人就一定会去救。可惜的是,他最后那句话说的实在太直接了,不但没起到效果反而惹恼了菜鸟顾问。林有德刷地一声站起了身,激动地向艾广聪和全排士兵发表起了演说:

  “艾上等兵,我在这里谢谢你的好意,但我决不会临阵脱逃的!希望你,也希望在场的防卫军士兵记住,中国人民解放军顾问军官当中没有一个孬种!”

  “我知道,顾问里面没有孬种。”艾广聪望着满腔激昂的林有德,无奈地摇了摇头:

  “已经有很多人用命证明了这点,用不着再多一个!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