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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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楼。湖心阁。

  我站在小小的阁中,透过窗户看着外面的夜色。银辉洒在墨色的湖面,是点点斑斓的星光,阁边漂着浮萍和海藻,下面隐约嬉戏着几条金鲤。

  湖心阁四面环水,碧水悠荡,是立在湖心独立的一个阁子。四周环廊崎岖,此刻廊上正立着一圈弓箭手,箭箭对准了湖心阁里窗边的人影。

  段玉京站在廊沿上,一直静静看着湖心亭里的影子,七月楼的当家除了大当家褚牙在宫里,其余的,都静静站在他的身边,皆是沉默不语的样子。

  今晚其实是蓉妃的生辰。

  宫里宴请群臣,在华宇殿为贵妃庆祝。丝竹弦乐,美女舞姬,原本该是个尽兴快乐的夜晚。

  可现在――

  “报――”一个士兵模样的人急匆匆地从远处跑来,跑到段玉京身边下跪,“启禀二当家,陛下正从宫中赶来将军府。”

  “陛下真来了?”段玉京听到这话,眉头皱了一下,“宫里头不是在为蓉妃庆祝么?陛下这样离开没有关系吗?”

  “这――”士兵一脸为难,“这属下也不知道。”

  段玉京叹了一口气,眼神又慢慢转回远处的那个身影上。

  ――梅轩。

  早年在各国走货,听到过他不少的流言蜚语。绝世的容颜,痴傻的脑袋,穆王的禁裔,南仪的太子。那样剔透的美人儿,若不是出生于皇帝世家,可能更得他人的宠爱。那时候自己还隐隐有些同情他,红颜易老,香消玉殒只是时日长短,梅轩的这一生,怕是一场悲剧。

  第一次见面,他们都不知他的身份。那日,当船夫将他捞上船头时,他已是奄奄一息,虽然是昏迷中却泪水涟涟,珍珠般的泪滴滑过脸颊,落到甲板之上,清丽的容颜,湿透的衣衫,分外惹人怜爱。陛下这才同意让人将他收到下人房中。否则,船上怎能收容一个来历不明的人?

  直到后来出使南仪。那日见他风清云淡地立于那百步蟠龙汉玉阶之上,身后是肃穆宏大的红宇殿堂。心中竟无端地一阵胆颤和兴奋。陛下的眉峰扬起,低笑出声,他便知陛下与他是同样的感觉。

  他大方得体聪慧过人,他器宇轩昂神情淡定,他运筹帷幄算计得当,他神秘莫测身世成迷。

  可是,有一日,陛下忽然回来说,是他杀了狸猫。

  陛下的眼眸淡淡,波澜不兴,修长的手指拿起笔墨,百鬼之令跃然纸上。

  他那时候还觉得,这样的一个妙人儿,杀了,还真的有点可惜。

  但去杀他的人都有去无回。

  他在一个月之内逼宣国退兵,却在胜利在望的最后那天,销声匿迹。

  从此,再也没人寻到他的任何讯息。

  而如今――

  “以为死了,却活着。”身旁的红姬突然开口说话,“还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活得好好的。”

  “……我不明白!”落刹紧皱眉头,声音是少有的沉重,“为何七月楼有条通往后山的密道,我们却不知道!他又是怎么会在那儿的!”

  谷一也有点沉不住气了,“……这几个月来师尊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堂中弟子回报是追踪师尊得知的密道,师尊知不知道密道的屋子里藏着我们通缉的要犯?”

  段玉京听着身旁的人说着,沉默无语。

  “陛下驾到――”

  不远处传来的公公的声音,打断了当家们之间愈来愈激烈的谈论。

  众人的议论声戛然而止,转身,面对来人下跪扣安。

  轩辕龙御面无表情,迈着优雅步伐而来,身着华贵君王衣绸,用一鼎金冠束着发,青丝在身后飘荡,玛瑙玉佩在腰间叮当作响。

  “免了。”他淡淡地问,简洁明了,“人呢。”

  段玉京起身,恭敬回答,“在湖心亭里。”

  轩辕龙御凤眸微眯,看向远处亭子里的人影。

  “陛下,要不要摆舟――”

  “不用了,”轩辕冷笑一声,打断,上至廊沿,便一跃而起。

  “陛下――”身后人一阵惊呼。

  皓月之下,只见一个颀长身影掠过湖面。衣袍飘荡,在风中鼓鼓作响,金冠闪耀,绿玉荧光,他俊美的脸庞冷若冰霜,就着蜻蜓点水的轻功,一眨眼的功夫便到了亭前。

  我在亭子里,已经等了很久。

  亭里燃着的熏香是加过料的,时间一长,便觉得全身无力。

  他们害怕我伤害轩辕龙御,便出此下策。但我并不在意。

  我听到远处湖面荡漾的声音,感觉到一个人的气息越来越靠近这亭子,直到亭前的房门。

  门毫不犹豫地被推了开来。

  我仍一动不动地看着远处。

  身后飘进一股梅花清香,亭内的空气冷冽下来,月亮也怕地躲进了云里。

  我低头,站了很久。终于慢慢转身,对上他黑潭般的眼眸。

  我噙起微笑,说,“轩辕,好久不见。”

  他的嘴角带着冷意,身后的门在风中乒乓作响,吹起他的墨丝。

  我目光专注而认真地看着他。

  眉峰是山峦,是青峰扬起的冷峻不羁;双眸是深潭,是瞳黑浅褐的不可莫测。面若清莲,优雅出尘,俊美无铸,高贵如天人。唇薄而紧抿,漫不经心,锁骨隐现,性感魅惑。那青丝是绸缎,金冠是星辰,碧玉为湖泊,华服是清冷的梅香。

  这个人啊――

  我的嘴角渐渐浮上笑容,微有无奈悲戚,喃喃,“……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

  我伸出手,看着自己白皙秀长的双手。

  这双手,沾染了多少鲜血和仇恨。这双手,为了他的爱,亲手毁灭了心中的至亲。

  我可以原谅所有人。可以不再评判。

  但我原谅不了自己。

  无论岁月是那样的漫长,无论身在何地身处何方,无论是微笑着、嘲讽着、快乐着、还是悲伤着,痛苦着,沉默着,总有一些永远都抹不去的东西。

  放下手,抬头,眼中已是一片冷静。看着面前之人,只觉得心中一片清澄。

  “咎由自取。”我重复着,低声,字字铮铮,“我不怪你。也不曾后悔。”

  轩辕龙御的眉皱了起来。

  “你说什么?”他的语气中隐含威严。

  我朝他笑了。

  “轩辕龙御。”我笑着叫着他的名字,终于承认长久以来一直不肯承认的心事。

  ――我爱上了这个人。

  ――爱就爱吧。

  ――罪是我的。错也是我的。何必责怪他人。

  “你到底想说什么?”轩辕龙御淡淡问。

  我没有回答,走到桌旁,拿起酒壶,倒了两个杯子。

  “轩辕愿不愿意与我一同喝几杯酒?”我淡淡说,放下酒壶,看向他,“今晚过后,怕也是没机会了。”

  他听了,冷笑一声,走了过来。

  我与他面对面坐了下来。

  “可惜没有下酒菜。”我遗憾地看着他,说,“这琼浆佳酿,不一会儿便会喝完了。”

  轩辕嘴角浮上慵懒笑容,端起一只酒杯在手中把玩,问,“梅轩难道没有其他事跟朕说么?”

  “其他事?”我笑笑,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回答,“那陛下要听什么?‘求轩辕陛下饶我一命?’?还是其他的?”

  “哼。”他冷哼,狭长的凤眼不悦地看着我,“你倒真会‘金蝉脱壳’。怎么,这次轮到自己急着逃命么?……朕绝不会再给你第三次机会的。”

  我不以为然,“我相信陛下的手段……我也不觉得在这七月楼里我还能逃得了。”

  “你知道就好。”轩辕淡淡说,饮了一口酒。

  我嘴角挑挑,故意说道,“听说陛下最近心情不好?”

  轩辕的脸色青了青,放下酒杯。

  我呵呵笑了,“陛下对南仪就不要肖想了。有很多东西就算想的再多,也得不到。”

  “你倒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凤眸中隐含怒气,冷冷看着我,“若不是你,朕早已拿下南仪!哪会至今日境地?!”

  我微笑不语。只是给自己和轩辕又倒满了一杯酒。

  “我可是你的眼中钉?”我问。

  他嘴角扬起,露出一丝邪佞的冷笑,反问,“你说呢?”

  我哼笑一声。也不作答。

  “落到你手里,我明白自己的下场。”我淡淡说,“但只要有我在的一日,我便会倾尽全力地阻止你。你若要利用我威胁南仪,我立刻就咬舌自尽,死在你面前。”

  他的笑容渐渐淡去,手中握着的酒杯“扑哧“一声,被捏成了碎片。

  我的目光闪烁,继续说,“你知道我的手段。只要我活着,能利用的我绝不会心慈手软……我对你轩辕龙御和七月楼了如指掌,别说是一个狸猫,就算是千个百个,我照样有办法让他对我惟命是从!”

  “你――”他突然凤眸怒睁,杀气逼人,人一恍便不见踪影,桌子哐啷当倒地。

  几乎在我还未反应过来之前,他瞬间移到我的身前,扼住我的喉咙,我猛地张大嘴,如濒死的鱼般艰难呼吸。

  双手本能地抓着他的手,我闻到空气中清香的冷冽,看向近在咫尺的那双凤眸,他是真的动怒了。我在他的瞳孔之中看见自己狼狈的倒影,觉得好笑和嘲讽。

  如今的我,终于进了他的眼。

  可是,我再也不需要他的爱了。

  我淡淡地笑了。垂下手。闭上眼睛。

  等了很久,他却没有动作。掐着我喉颈的手没有紧也没有松。

  “哼。”轩辕突然一把甩开我,眼眸冷冷,居高临下地看着摔在地上的我,说,“杀你不需要我亲自动手。”

  我睁开眼睛,叹了口气,觉得十分遗憾。只能缓慢地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尘。

  “来人――”

  亭间窗户啪啪啪啪地开了,一下子跃进七八个黑衣人,跪地待命。

  “将此人压入死牢。明日在刑堂按楼规处以极刑。”轩辕淡淡地说,走过来,捏着我的下颚逼我抬头看他。

  “梅轩,朕不会这么容易就让你死。”他忽然微笑起来,颜若盛放的牡丹,漆黑的眼眸盯着我,说着,“朕不相信七月楼成千上百的高手还对付不了一个你!”说着,他放下手,命令道,“把他带走。”

  身后两个黑衣人上前,架着我,其中一个人飞速地点了我的穴道,我的眼眸中还残留着他微笑着的样子,便慢慢闭上眼睛。

  醒来的时候。是在死牢里。

  空荡荡的牢房中,黝黑湿冷。没有窗户,也没有一点灯光。

  我躺在冷硬的地上,无奈。

  慢慢起身,摸索着靠到墙边,头搁在膝盖上,回想着刚才在亭子里的事。

  兜来转去的,到了最后还不是落到他的手里。早知道当日也就不抵抗七月楼的追杀了,还白白伤了那么多人命。

  那时候,还是想着活下来吧。太子能做一日是一日,说到底,是不想失去得之不易的关心和温暖。

  卓远、穆冰、严子迁……那些南仪的臣子们,也不知道如何了。

  抬头,听见远处有脚步声靠近,一星点的烛火慢慢朝这里而来。

  那人的脚步声停在牢前,声音略带犹豫,却是沉稳的熟悉感,“梅……轩。你过来一点。”

  我愣愣,朝那边爬过去,到了牢边,仰头看他,他三十上下,青茬胡显得人有些憔悴。

  他有点手足无措的感觉,“……我刚才在廊沿看到你被抓到死牢了……而我又被派来看着你……”

  “嗯。”我点头,表示明白,问,“然后呢?”

  他如长者一般叹了口气,复杂地看着我,“我只是来谢谢你,在楼外楼和院子里那会儿对我手下留情。”

  “哦。”我笑笑,说,“我都忘了。”

  “嗯。”他沉默着,低下身来,看着我,终于忍不住问,“你为什么要对我手下留情?”

  “为什么呢?”我装糊涂,觉得好玩,“可能觉得你是个不错的人。死了太可惜。”

  他尴尬地笑笑,起身,然后问道,“你……有什么要我帮你的?……我可以完成你一个心愿,你明天也好……也好上路。”

  “心愿啊。”我低头思索了一会,说,“我想要一壶酒。最烈的那种。”抬起头看着他,“你可以给我捎一瓶吗?”

  他沉默了一下,说,“可以。”

  “那就好。”我松了一口气。

  “那,那我走了。”他说。

  正欲起步离去,突然远处又有一个轻盈的脚步声靠近,他愣了一下。

  来人身材窈窕,一身黑衣,离我几米远处便轻声唤了起来,“太子――”

  “嫣红?”我皱眉,看看身前的人,看看靠近的人。

  “你是谁――”嫣红正想靠近我,却见一个男人正立在牢前,黑暗中看不清脸。

  “你又是谁?”他的声音沉重,有些不悦,“你是楼里的人?为何擅自来看嫌犯?”

  “你自己还不是在这里鬼鬼祟祟的?”嫣红斜了他一眼,说道,“我是看门外的守卫不在,所以才来看看。”

  “你――”男人顿了顿,没有接下去说。

  我呵呵地笑了。

  “喂,胡廉,你把灯台放在地下。”

  那人吃了一惊,说,“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神通广大。”我调笑着,“你们俩蹲下来。”

  嫣红听了,立马蹲到我面前,他犹豫了一下,也极不情愿地靠了过来。

  “这是胡廉,”我对着嫣红介绍道,“他便是我对你说过的那人。”

  嫣红就着灯光看了胡廉一眼,没出声。

  “这是嫣红。”我笑嘻嘻地对胡廉说,“她是红姬姐姐的人。”

  胡廉不自然地咳一声,低沉地问,“你既是三当家堂子里的人,为何深更半夜还在这附近‘闲逛’?”

  “哦,对了――”嫣红似被提醒了,抬头看我,一脸急切,“我是来救太子出去的――”

  “什么?!”胡廉大吃一惊。

  嫣红看着我,信誓旦旦地说,“太子,你放心,我这就去找那守卫,抢了他的钥匙来救你!”

  “你――”胡廉青筋暴起,说,“你不要找了,我就是看他的人,怎么,你还要抢我的钥匙?!”

  “就是你?!”嫣红气鼓鼓地起身,看着胡廉说,“赶快把钥匙交出来。”

  “就凭你能救他?”胡廉冷笑,“我不过是个明着的守卫。暗地里不知道有多少人的眼睛盯着这里,别说他了,你今日擅自进死牢,早已进了刑法堂的耳目,你自身难保!”

  嫣红听着他说,咬了咬唇,不说话。

  “嫣红,”我淡淡出声,“你来看我,我已满足。千万不要再做傻事……为了我背弃七月楼的堂规,不值得的。”

  “可――可是,”嫣红说着说着又有了眼泪,“我――”

  “生死由命。我早已活得够本。”我静静地说,“何况名义上我也是个死人。”

  “你倒看得开。”胡廉叹一口气。

  “胡――胡大哥。”我犹豫了一下,唤他,“我有一个请求,不知你是否答应?”

  “可是酒?”他答,“你放心,我一定帮你送来。”

  我摇摇头,看着嫣红,缓缓说,“嫣红今日冒犯进了死牢,必定会受责罚……你能顾及的时候便顾及一下……嫣红,嫣红就拜托给你了。”

  “这――”他面带为难。

  “我不要他的照顾――”嫣红狠狠擦擦泪,说,“刑堂那里我自己会去领罚。”

  胡廉看着嫣红良久,终是说,“好。”

  我微笑起来。

  真是好久都没这么开心了。

  “你们该回去了。”我缓缓神,说,“若时间再长一些,恐怕那些暗卫要冲进来了。”

  “嗯。”胡廉点头,推着嫣红朝外面走。

  嫣红不甘不愿地被推着,频频回首。

  我向他们招招手,大声喊着,“嫣红,胡廉。――再见。”

  他们的身影在入口处顿了一顿,便朝外走出牢中,消失在我的视野之中。

  今晚。夜凉如水。

  我靠在牢杠上,仰头,心里却是温暖一片。

  嘴角是止不住的笑意。

  ――明日。快点来吧。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