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百无聊赖地坐在牢房里,时不时张望一下牢房的入口。
胡廉并没有依约给我送来烈酒。倒是另一个陌生的黑衣男子给我送了好几顿饭食。
脚步声又在那边响起了。
我精神一振,伸个懒觉,起身活动一下筋骨。
来人越来越近,停至牢前,伸手进来,放下一个盘子,盘里几个白色馒头。
我皱眉,一把上前抓住那人的手,微微扣在经脉之上。
“啊――”他被我猝不及防的动作吓了一跳,拼命收回手。
我不悦,按着他的手问,“怎么回事?不是说第二天就行刑吗?这已经是第四顿了吧。”
他似乎有些怕我,战战兢兢地说,“这、这――”
“这什么?”我问。
“是这样的,”他为难地吞了一口口水,说,“前天夜里宫里来了刺客,蓉妃娘娘受了一些轻伤,陛下赶去安抚了,现在宫中正在彻查此事,很多七月楼的兄弟都被调过去了……所以,所以陛下说……等办完了这事再来处置你……”
“刺客?”我疑惑,――前天夜里不正是我与轩辕见面的那晚?
“可抓到人了?”我装的凶神恶煞,问。
“抓、抓到一个半死不活的……”那人看看我按在他命门经脉上的手,擦擦冷汗,“调查下来是宣国人……宣王登基不久也遭袭了,但无生命大碍,说是死在牢里的宣国四王子生前的死士……”
“报复么?”我慢慢放开他的手,声音有些沉重,“主子死了……所以也没有活的必要了?……”
――来杀轩辕龙御,不明摆着是来送死的么?
――不过,虽然那晚轩辕龙御和七月楼的几个当家都在将军府,但东煌宫中高手如云,怎么会让几个死士伤到蓉妃?
“人都抓到了吗?”我问。
那人缩回自己的手,说,“没呢……现在楼里和宫里防备甚严,”说着还警惕地看着我,“你别想逃出去,你逃不了的。”
我闻言,扑哧一声笑了。
他似见了鬼似的,慌忙地朝外逃了出去,心里还不住哀叹着:这什么人啊,死牢里的人不是各个鬼哭狼嚎的吗,这人太奇怪了!
“唉――”我叹了一口气,转身,看着一团漆黑的牢房。
――这下行刑可能要推迟几日了。
想了想,我蹲下身子,拿起盘里的馒头开始啃。
周围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
过了不知多久,几不可闻的细小声音传入我的耳朵。
我皱了皱眉头,放下馒头,警觉地问,“谁――”
没有人回答。
过了一会,牢门的锁链突然哐啷哐啷地掉落到了地上。
然后门吱呀一声,开了。
我眯了眯眼。
在打开的牢门旁确实站着一个黑衣人。他气息极弱,或者是说隐藏得太好,似乎融化在这黑暗之中。
我打量他几眼,冷哼一声。
站起来,我拍拍衣服上的尘土,晃悠悠走过去,伸手取下他的黑色面罩。
月白色的头发倾泻出来,像雪花那般落满全身,在黑暗中甚是耀眼。淡然冷静的眸子带着不易察觉的忧虑,看着我。
“你来做什么?”我回到牢边,蹲下,拿起第二个馒头,吃起来。
他在原地站了很久,然后极缓慢地走过来,停在我的身旁。
“带你走。”他轻轻淡淡说了这三个字。
我没有回答,淡淡问,“你什么时候从南华山回来的?”
他低了低头,说,“昨晚。”
“昨晚?”我皱眉,“……宫中遇袭了。楼里面也有一大堆的事要做。……在这种时候你不该来这。”
“不来你会死。”他轻轻淡淡地说。
我斜斜嘴角,说,“我知道……所以我才等在这里。”
“为何?”他问。
“什么为何?”
“你为何想死?”
我沉默了,良久才说,“只是不想活了。”
他也不说话了。
我抬头,看他一脸说不清楚的复杂表情,嘴里说着,“行了――我已经原谅你了。你无须再为我做什么。”
他还是不说话,只是眼里有些黯然。
“不管怎么说,你养育了我十六年,”我淡淡说,“你虽然要杀我,却又三番两次救我。……对你而言,已属不易。”
他微微动了动唇,垂敛眉眼,雪发倾泻。
空气似凝固了一般,沉默开始蔓延。
过了好久,才听到他清冷的声音,语气平缓:
“……我们影家历代传承七月楼……”
“嗯?”我抬头看他。
“父亲临终之前,曾郑重嘱咐你娘和我――‘老东煌王予我们影家有恩,影家子孙必当继续对东煌王誓死尽忠,若有违令者作不肖子孙,九泉之下也不得瞑目。’”
我淡淡笑,说,“家规律法,他倒把子子孙孙的命运都安排好了。”
“你娘自小熟读经文博览群书,对事对人叛逆不羁,当初是无论如何都不愿去南仪行刺杀任务。……后来转了念,便说若是达成了任务,便让我给她一个自由。”
“谁想到后来――”他淡淡说着,“……你便出生了。那晚我抱着你,却怎么也下不了手,便将你带回了七月楼。”
我沉默,缓缓说,“这些陈年往事不须再提。……不管是如何的是非因果,造就的就是这样一个结局……你无须再劝。”
他又沉默了。
很久,他说,“你可知,为何你娘当年要赐你梅轩之名?”
我愣了一愣,说,“不是随口取的么?轩儿叫这名,我与他是同胞兄弟,唤这名并无不可。”
他竟笑了笑,淡淡地几乎看不见。
“难道?”我怔愣回想起当年娘唤我轩儿时的眼神,心中的答案浮现出来。
“你娘要你好好的活。”他说,“她知自己和梅轩命不久矣,便为你留下了这一条活路。”
我的嘴角浮上笑容。
――原来她什么都想好了。
南仪太子,荣华富贵权势地位,唾手可得。比起做一个杀手,实在是云泥之别。我若做了“梅轩”,便能真正自由了吧。
“可是,我不是梅轩,”我落寞地轻声说着,“轩儿善良温柔,他心中没有血腥没有仇恨……而我狸猫,手染鲜血杀人无数……我当不了梅轩,有辱他的名字。”
我慢慢起身,站起来,靠在栏上,看着他,“到头来,在这世上。我还是没有自己的名字。不过是个影子,一个替身,一个工具。”
他愣愣地看着我,“狸猫……”
“师父,你走吧。”我静静看着他,“……若有来世,只愿与你是普通父子。”
他的身体震了一震。
他走近一步,伸出手摸我的脸颊,却在碰到的一刹那停顿了下来。他眨了眨眼,竟有眼泪掉了下来,我愣愣地伸手去接,淌在手心一片湿濡。
“你是我影家的人。你便姓影。”他垂下手,声音平缓地响了起来,淡然的眼眸中有一丝情绪波动,“你叫影轩。”
我愣在了原地。
“我不会让你死的。”他闭闭眼睛,睫毛颤抖,“你是我唯一的亲人。这辈子都要在一起。……我们杀人无数,过了奈何桥便要下浮屠地狱。哪有什么轮回来世?”
他睁开眼,眼中异常认真坚定。
“只有今生。我们只有这辈子。”他重复着,似在不断地说服自己,然后上前突然拉住我的手,用力拉着我往外走。
“师……师父。”我踉跄着跟在他的身后,甩了甩他的手,竟纹丝不动。
穿过漆黑的地牢走廊,走至死牢入口,刚出洞外,外面一股强光便直射而来,我一时之间适应不了,只能闭上眼睛,任着他拉着我走。
“师尊?”前面似乎有人在喊,声音恭敬,“师尊怎么在这里?我正要去牢里带梅轩去刑法堂,陛下在那等着……”
师父皱皱眉,甩甩袖子,似乎撒了什么,前面几人便扑通扑通倒了下去。
“这――师尊,你干什么?”有几个弟子踉跄着后退,看到他身后的我,边退边喊,“来人呐――犯人逃跑了!”
一时间,铜鼓敲响,暗号齐发,整个七月楼都鸡飞狗跳起来。
师父不发一言,只是带着我走,我看到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人,怕是中了轻微的迷药,晕了过去。
穿过花园,绕过廊间,跑过几个殿堂,朝七月楼的墙边走去。
“师尊――”此起彼伏的声音回荡在我的耳边,眼看着花园前面就是雪白的外墙,师父却突然一顿,停了下来。
我刹住脚,抬头,从旁边看去。
墙边站着密密麻麻的人。弓箭手对着我们,七个当家,无一例外地站在我们面前。各个面色铁青不发一言。
他们动作如此迅速,恐怕也是近日防备刺客的关系。
“师尊。”开口的是褚牙,他一身黑青色衣袍,站在正中,眼中是复杂难解的神色,嘴唇动了动,还是不知道该如何发问。
“这是怎么回事?”段玉京不复平日的温和,语气略显尖锐,“师尊为何要带着梅轩逃跑?”
师父看着眼前的人,沉默以对。
“师尊早知道梅轩就藏在密道里了吧!”落刹气急败坏,嚷嚷,“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是不是有难言之隐?”谷一抑制住语气中的起伏,尽量柔和地说,“师尊有什么话不能对我们说的?”
场面突然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看着这个白发清冷的男子,等着他的回答。
师父低下头,思忖良久,然后抬起头看着眼前的人。
“我――”他开口,“对不起。”
所有的当家都愣了。
――那个无情冷漠的师尊,竟然向他们道歉?
一时间,心里真不知是什么滋味。
“什,什么对不起――”落刹有点结巴了,说,“师尊有,有事就说。可,可以商量嘛。”
师父淡淡的表情,紧了紧握着我的手,说,“我要带他走。”
“什么?”他们异口同声地问,表情甚是古怪。
师父回头,我静静地看着他。
他转过头去,又重复了一遍,“我要带他走。”
“绝对不可以。”段玉京着急地叫起来,“陛下今日要处决梅轩,师尊你不能带着他一走了之……难道师尊要背叛东煌?”
他握着我的手轻颤了一下。
“他不是梅轩。”师父淡淡说,往前走了几步,“你们让开。”
“不行!”
弓箭手上前,拉起弓,四周围满了七月楼的弟子。
“师尊,你快放开他!”段玉京咬牙,说,“在陛下没有到之前束手就擒……否则,否则我们该如何向陛下求情?!”
我微叹了一口气。
――怎么办。竟然成了这样一副局面。若等会轩辕来了,我该怎么说才能替他脱罪?
“没有办法了。”褚牙静静看着眼前的局面,心里也是澎湃涌动,面上却是一片沉稳,他说,“攻吧。”
所有的人听到这话,心都颤了一颤,各个拿出自己的武器,却没一个有动作。
就在这欲动不动当口,几个奇怪的东西突然从墙外被丢了进来,一时间白雾蒸腾气味难耐,所有人都是愣了一愣。
“不要运功――”烟雾中不知谁喊了这么一声,就听到几声惨叫,待烟雾散开来之时,有几个七月楼的弟子已躺在地上,没了气息。
当家们脸色铁青地盘腿坐在地上,屏息皱眉,这烟雾来的太过突然,所有人都没有准备,多多少少都中了暗招。
“太大意了!”落刹说着,气血涌了上来,“竟在这当口――”
当家里内功最弱的霖玲无力地躺在红姬的腿上,挣扎着摸向怀中的药袋。
师父反应极快,在东西扔进来的当口便掩住了我的口鼻,但他自己吸进了一些毒气,手渐渐无力起来。
我皱眉,扶住他欲倒的身体,手搭在他的背上灌输真气,为他抵御毒气在体内的蔓延。
“陛下――”突然听到对面褚牙的一声低喊,我看过去,褚牙面色暗沉,有中毒的迹象,但他挣扎着爬起来,又摔下去,再爬起来,撑着剑朝远处踉跄着走。
我顺着他的目光而去,大吃一惊,原来花园里面几个黑衣人正在和侍卫及七月楼弟子缠斗,轩辕龙御不知什么时候到的,正站在园中冷冷地看着这边。
那些保护轩辕的侍卫都是一等一的大内高手,却在黑衣人的面前不堪一击!
那几个黑衣人明显是有备而来!各个出手狠辣,力量惊人,摧石断木,即使被砍到伤到,也是毫不在意……似乎根本没有痛感……简直,简直不是人类!
我惊诧,看向师父。
师父紧抿着唇,脸上没有血色。
这种状态只有一个法子能做到――那便是以银针封了五督二脉,强自释放身体的潜力,在一个时辰内达到极限,便会七窍流血而死!这是不要命的做法!
对面的褚牙还在挣扎,撑着剑朝那边踉跄而去,其他几个当家见状,也都咬咬牙,要挣扎着起身。
那边战况愈烈,侍卫和弟子不断地倒下,有一人已至轩辕龙御跟前,朝他冲了过去。轩辕皱眉,躲闪出手之间还算轻松,突然那黑衣人洒出一把银光,轩辕躲闪不及身形微顿,似是被迷药撒到,只能愈来愈退。
“陛下――”褚牙见状,竟不要命地以穴逼毒,强自冲破关口。
“你不要命了!”我大惊失色,忙一步上前,急速地点了他的穴道,扶着他慢慢坐在地上。
“你!”褚牙咬牙切齿,低沉出声。
我皱皱眉,转身将其他当家的动作以穴封住,若不这样做,真不知他们会做出什么事来?!
他们皆愣了一愣,然后愤怒地抬头看我。
站在他们中间,我看向远处的园中,轩辕看似游刃有余,实则快要抵挡不住。
我沉默了,低头转身看着师父,他扬起淡然的眸子,不语。
我的嘴角扬上无奈的笑,捆紧手上的拳布,朝他们而去。
那人冲着轩辕的攻势愈猛。一拳打到假山上,那假山便摧枯拉朽地碎了开来。身边的侍卫越来越少,黑衣人渐渐包围轩辕。
眼看着旁边一个黑衣人已靠他很近了,几枚毒镖朝他飞去。
“叮叮叮”的一声。毒镖被一颗颗小石头打了下来。
我迅速地进入包围圈,用石子打了一圈,他们被打到,后退了几步,我猛地拉住轩辕的手,朝当家们所在处退去。
轩辕似有些不悦,看着我,说了一个字,“你――”
我转身,将轩辕拦在身后,看着面前的黑衣人,淡淡说,“轩辕。霖玲那儿可能有解药。”
“你这是做什么?”轩辕淡然自若,“……此事不需要你插手。”
我笑笑,只是说,“……当家们的毒若不再快点解,可能会毒气攻心。”
他愣了一下,然后犹豫着转身,朝后面走去。
他身上的梅香也愈飘愈远,我这才松了口气。
定定神,看着眼前的人。这些黑衣人的眼中没有任何情绪,只是麻木地靠近过来。
――身后都是负伤的当家。必须速战速决。
一边想着,一边飞速上前与他们缠斗起来,他们神情冷漠,招招致命地朝我攻来。
――但没有想到的是,我竟招招败退。
打在他们身上的拳掌似乎都没有用,他们逼我步步后退,而我在招架之间却受了不少的伤。
我粗喘着气,瞟瞟身后,还有几步之遥就是当家们的地方,决不能再退了。
正想着,突然听到身后师父惊慌失措的声音:
“不要――”
我一愣,然后右狎骨一阵疼痛,身子朝后扬了扬,朝后一步,用脚定住。
我看到右狎骨处一支金色尖勾的短箭,深深扎进了皮肉。皱了皱眉,用左手握着箭身,闭闭眼,猛地拔了出来,血肉外翻,鲜血飞溅。
我将箭丢在一旁,冷笑一声。
――太小看我了!狸猫是七月楼第一杀手。哪是这么容易就倒下的!
――不论用什么方法,哪怕是玉石俱焚,也绝不能让他们靠近我身后的人!
“不要――”师父似发现了我的意图,晃荡着站起来,撕心裂肺地喊:
“狸猫――”
这声音震耳欲聋,划破空气,响彻在这方天地。柳枝轻颤,波水荡漾,远处的琉璃灯碎了一地。
所有人的心都震了三震。
我飞速靠近。心意已决。
他们见我不知死活地近身,便迅速包围了我,先是刀剑蜂拥而上,大大小小的刀划出一条条深重的伤痕,然后一人搭着一肢,妄图将我四分五裂五马分尸!
我冷笑一声,等的就是这个时侯!
无名指颤抖,划出的是夺人心魄的绚丽光芒,银光纵横,轻盈如翼,是蝴蝶扇动翅膀的华丽轻薄,是星光穿过天际的耀眼即逝,是撕裂了的月光,一针一线,一条一闪,顷刻间夺去所有人的心智呼吸。
他们抓着我的手纷纷断裂。哀嚎一声,后退几步。
我的身上染上他们的血,染湿了黑衣。左手垂着小指,银丝廉盘旋着,如同蛇信子吐着催命的毒液。
――是一场屠杀。
最后一个人在我面前倒下的时候,他颈喉的血喷洒到我的脸上和头发上,发带断了,青丝披散。
我看着最后那个人倒下来,那眼里竟是一种得偿所愿的释然。
我愣了。
站在一堆残肢中,低头看自己的手。
――又一场屠杀。
――我明明不想再杀任何人的。
一双手突然蒙住我的眼睛,我朝后躺进一个清冷的怀抱,师父的声音有些微颤,他说,“狸猫。不要看。也不要说。……你没有错。”
他的怀里是那样温暖,再也没有血腥的味道。我的神智渐渐恢复,沸腾的血脉慢慢冷却。
我轻轻移开他的手,转头看到他担忧的眸子,勉强笑笑,说,“没事。师父。”
目光飘远,看到那边立着七月楼的当家和兄弟,他们各个看着我,眼睛睁得如铜铃一般,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轩辕龙御站在那里,衣袍翻滚,青丝荡漾,一尘不染。
而我满身满脸暗红色的血。
他脸上是一片怔愣。
他薄削优美的唇微启,声音几不可闻,有些微的抖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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