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屁股坐在地上,端起其中一只酒杯一饮而尽,然后再倒满,再喝完。一壶酒喝了大半,脸上已微微有些热了。
抬起头,奇怪地看着枝桠上停着一只绿羽红喙的鸟儿,漆黑的眼睛骨碌骨碌地转,在枝头蹦来蹦去,间或发出清脆的鸟鸣,回荡在这荒无人烟的梅轩筑。
四周安静一片。及膝的灌木早已疯长,盘旋着棵棵梅树蓬勃缠绕。远处的那几十棵梅树已经枯死了,再也长不出花骨,而这边一片的枝桠上却微微冒出嫩苞,静静等待冬季来临的盛放。
我举起酒杯,看着树上那只欢快鸣叫的鸟儿,微微笑了笑,又一杯下肚。
梅轩筑早已被我封了,成了宫中最忌讳的禁地。这里地处偏僻,人烟稀少,颇阴冷寒厉,不过这寂静之地倒是引来了一批生灵,在这梅树林中安家嬉戏。这只绿羽红喙的鸟便在这梅树林最大的一棵梅树上安了家,每次我在树下说着话,喝着酒,它便在那枝头上奇怪地看着我,偶尔鸣叫几声。
我倒了倒,酒壶中已倒不出酒来,拿开盖子,再倒了倒,还是倒不出来。往壶中看看,已见了底。
我无奈地放下酒壶,看着树下黑松色的泥土。
叹了一口气,起身,拍拍衣服上的尘土,静静立在树下。
“原本是想带着你走的,”我目光悠远,喃喃道,“就算你只是一副骸骨,我带着,天涯海角,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树上的鸟儿叫了几声,拍拍翅膀,从一支丫上跳到另一支树丫上。
“这下好了。我没法带你走了。”我歉意地笑笑,无奈的摊摊手,“陛下要置我于死地,只要我不死,百鬼令一日不会放过我……况且这身子……”我顿顿,说,“你不会怪小哥哥吧,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我慢慢地沉默了,上前,低身,理理树下混乱的杂草。
“小哥哥怕是……回不来了。”我笑笑,拍着那里的土,“你看,当个太子都当的这么失败,没有办法从一而终……”
我站起来,走到梅树林一旁的一张桌子旁,用力地使劲劈了下去,石桌碎成了好几块。我拿着其中较方正的一块,拖着走到梅树旁,将它竖起,用力地插进了泥土。
提起手,将气汇于指尖,一笔一笔地在石碑上写着字。没多久,梅轩两字便显于石碑之上。
我收手,微笑,说道,“这就好了。也许哪一天,国师或者严老就会想到你在这……到时候就算我不在身边,也有人好好安顿。”
上前,将额头静静贴在石碑上,碑面粗糙寒冷,摩挲着皮肤有些生疼。
“再见。轩儿。”我凝视着那两个字,轻轻说着,然后起身,转身离去。
梅轩筑还是悄然无息,只余几声鸟鸣,墓碑静静竖立在梅树下,风吹过,草儿轻轻晃动。
“太子――”刚踏进朝怡殿,一个宫女便匆匆忙忙迎上前来,“太子您去哪啦?严老和各位大人已经等了很久了。”
我皱眉,起步地朝里面走去。
“蛮儿呢?”随口问到。
“蛮儿姐去找太子了,太子没有看到吗?”宫女疑惑。
我摇摇头,“可能错过了……他们在内殿?”
“嗯。”
信步走进来,一眼就看到严老忧心忡忡地看着门口
“太子――”他一见我便迎了上来,欲跪,嘴里说着,“万万不可――”
我上前忙扶他起来,劝道,“严老起来再说。”
“太子,万万不可上战场啊――”严老抬起头来看我,摇了摇头,“这万一有个闪失如何是好?国不可一日无君,太子还要继承大统,怎可如此冒险?”
我微微叹了一口气,看了看屋中其他几人,说道,“南仪刚刚修养生息不久,便又战乱四起,此时若失民心致使民怨四起,实在危险。我去那战场,一来可以鼓舞士气;二来敌军的统帅正是宣国的太子,我去也是应当的,三来也好做做参谋――此次宣国进犯,对手却并不仅仅是宣国。”
严老听我说了这一段话,左右为难,只能叹气。
“另外,虽说东煌王与我缔下盟约,却难保不会在边界处搞些小动作――”我沉思道,抬眼一一扫过房中的人,“吴将军、严将军、――”我顿了一下,“和卓远,分别驻守东煌与南仪边界姚河、顶关、和函峡谷三处,以防异动。”
卓远一听这话,惊诧地抬头看我,一脸的不可置信。
严子迁和吴镇远两人上前,拱拱手,“微臣定不负皇命。”
我想了想,对严子迁说道,“让令弟随着你去,也好多加历练。”见严子迁点点头,我才看向卓远。
他立在那里,脸色有些苍白,一双欲语还休的眼隐隐的悲痛。
“为什么?”他开口了,语气里是满满的震惊和痛苦,“太子不要卑职在身边了?”
我静静看着他,缓缓说,“卓远。――你有一身高超武艺。自你成为禁军统领以来,兢业守则,沉着冷静,领兵有方。严老宣你去,教你兵书谋略用兵遣将,你与严子迁将军交手,也不落下风――”
“卑职学这些是为了――”卓远急急地说。
我朝他笑笑,打断他的话,“卓大哥。你不能一生都在我的身边。你要娶妻生子,建功立业……或者逍遥江湖。一个小小的宫中统领、太子近侍,怎么比得上驰骋沙场,精忠报国?你当初起兵造反,不就是为了这个?”
卓远还想说什么,一旁的严子迁开口了,“卓远。太子说的有理。”他看着卓远,声音沉重,“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此时此刻,正是南仪水深火热的时候,需以大局为重。”
卓远闻言,不语,过了良久,才说,“卑职听太子的话。”然后缓缓抬头,一双坚定的眼看着我,“但是――太子要答应卑职平安回来。到时候――到时候卓远想听太子说真话。”
一屋子的人的眼睛都聚集在我身上。
“连微臣都很有兴趣想知道,太子究竟从哪儿来的,”隋清知难得一本正经,“虽说这已经不重要了,但微臣心里总像有个疙瘩――比如,原来那个究竟去哪了?太子这张面孔是真的还是假的,之类的。”
严老听到他们这么说,颇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
我笑笑,说,“好。待本太子大获全胜,班师回朝之际,便将这真相告知大家。”
说着,一屋子的的人都微微笑了起来。
三日后。城门外。
浩浩荡荡的穆家军整齐肃穆,长龙般的盘旋在官道上,全军皆静静在原地等待命令,只待那一声而下,便启程奔赴战场。
我立在城门外,与前来送行的臣子一一告别。吴镇远将军已赶去姚河,严子迁和卓远各自领兵三万,明日出发去顶关和函峡谷。
卓远今日一身盔甲,英姿飒爽,我看着,笑了笑,便对他说,“保重。”
他看着我,欲言又止,最后也是说了一声:“保重。”
穆王身穿厚重铁骑军甲,见我与他们依依惜别,冷冷不屑,“生离死别似的。”他哼了一声,说道,“不过是几个宣国的小贼,打完了便回来。废这么多唇舌干什么。”
卓远一听,神情一紧,眼神立马变得凛锐起来,他冷冷地对穆王说,“若太子有什么闪失――我们唯你是问!”
“口气倒猖狂――”穆王不以为然,“不用你这个小小毛贼提醒。本王心中有数。”说着,他兀自一跨,风姿凛凛地上了马,不耐烦地喊道,“太子,快进马车。我们要启程了。”
我闻言,朝面前人笑笑,便转身上马。
“太子――”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急切的女声,我回头一看,竟是蛮儿。
蛮儿匆忙跑到我的身旁,背着一个小包袱,喘着气,抬头看我。
“太子又要丢下蛮儿?”她的语气颇有哀怨,“让蛮儿在旁服侍可好?在外衣食住宿多有不便,蛮儿也好为太子张罗打点……”
“这――”我略有犹疑,看着她额上的汗珠,略有心疼。
“让她跟着吧。”穆王斜瞥了一眼,“军中可不像宫中锦衣玉食,过着的都是舒服日子,有个丫鬟照料一下也好。”
“那好吧。”我松了一口气,笑道,“蛮儿与我一起坐马车里。”
蛮儿闻言,笑得开心不已,忙扶着我上马车。
只听得一声洪亮的“起――”浩荡的队伍开始蠕动,前行直奔目的地――虚城。
株洲至南仪的地势由上而下,接壤只有杨乾关一处。入了杨乾光便是一片荒漠平原之地,再加十五日的行程便可到达下一站虚城,我们由山中捷径日夜不停地往虚城赶,十二日左右的日程便到。
车辘滚动前行。马车不住地颠簸。
我放下帘子,看看手上的地图,心下思忖。
――没日没夜地赶了三天路。军中的士兵就算是铁打的身子,也有一些疲倦了。不如今晚就驻扎林中,好好休息一下,才好有气力继续赶路。
想着,我撩开马车前的帘子,对骑在前面的穆冰喊道,“穆冰――让穆王过来一下。”
穆王听到我的话,策马奔腾,朝前面而去。
不一会儿,穆王逆着队伍,挥着长鞭,到了马车的前面,身下一匹红斑黑鬓马嘶天长鸣。
穆王皱了皱眉,制住马,问到,“太子有什么事?”
我说,“今晚休息一下,在林中扎营吧。”
“太子真是孱弱,”穆王一脸鄙夷,英俊的眉角扬起,“别说是三天,十天十夜本王也赶得起――”
“哦,”我淡淡应一声,指了指车旁边的几个士兵,冷冷说,“穆王可以,不代表他们可以。”
他哼了一声,却仍然转头,大声喊着,“今晚在这里扎营,原地休息――”
队伍中隐隐有细小的欢呼声,马上就消失不见了。
穆王回头瞥我一眼,便又“驾”的一声,骑到前头去了。
我略有思索地看着穆王的背影,心下却有些奇怪。
――这穆王嘴巴虽还是那样毒辣,但不知怎的,,近来却相当听话……莫不是上次一掌太用力,把他打傻了?
是夜。
士兵在林间扎起营帐,点起篝火,我在帐子里,闻到帐外一股食粮的香甜味。
帘子掀了起来,蛮儿手里拿着一碗肉粥进来,小口小口地吹着热气。
她端到我面前,柔柔地说,“太子,吃吧――这军中的食粮比较简单,蛮儿在粥里加了肉片和燕窝。”
我笑笑,拿起调勺慢慢吃起来,问到,“蛮儿可吃好了?”
“蛮儿等会再吃,”蛮儿走到旁边,帮我整理睡的棉铺,嘴里絮絮叨叨,“这夜里林子里头凉,太子要小心着了寒气。”
我应了一声,快快把粥喝了,递给蛮儿,笑着说,“蛮儿也快去吃吧。”
蛮儿扑哧笑了一声,伸手帮我擦擦唇间,便端了碗出帐去了。
想了想,起身,想去看看乾钦,此次我随穆王出征,让乾钦一起做了随军幕僚,和穆王御用的刘昭思军师一起帮着出出主意,也算是圆他的愿吧。
刚想走过去掀帘子,那帘子竟自己开了,探进来一个脑袋,灰溜溜的眼睛在帐里转了转,正对上我疑惑的目光,那眼里一愣。
“你这臭小子――”帐外一人喊着,那头便突然伸了回去,鬼哭狼嚎地叫着,“哎哟――疼死我了,张大哥,饶命啊――”
“你这小皮猴――这可是太子的帐子,你不要命啦――”
“我只是要谢谢太子嘛――”那声音颇委屈,“太子不会怪罪的啦――”
“你――你,气死我了,看我不打你――你还逃,还逃――”
我走过去,掀开帐帘子,好奇地看外面。
只见一个年级稍大的士兵正在追打着一个年纪较轻的小兵,那小兵穿着轻便的甲衣,上下逃窜,跳上树,又滚下来,逃到正围着篝火吃饭的士兵中,一阵鸡飞狗跳。
我呵呵,好笑地看着这极其滑稽的场面。
一个士兵看见我站在帐子边看着他们,慌得放下碗,带头叫了起来,“太子千岁――”这一叫让正热闹的场面静了下来,士兵们纷纷跪下来,而那顽皮的小兵被年纪较长者一把抓了,按着头跪在地上。
我挥了挥手,微笑着说,“军在外,不必如此多礼。都起来吧。”
士兵们相互看看,摸摸头,讪笑一声,都笑呵呵地起身了。
“你们继续吃吧。”我说着,心想还是先回帐子吧。我在此,恐怕他们也不会好好吃东西。
“太子――”就听得一声鬼叫,那小兵又挣脱了那年长者的手,屁颠屁颠地跑到我前面来了。
“你这小鬼――”那年长者快被气的吐血。
那小兵四脚蛤蟆似的跪在我前面,抬起头看着我,他约十八岁左右,一张俊朗青涩的脸上一双神气的眼睛。
他朝我挤眉弄眼,说道,“谢谢太子啦――太子在和穆王爷说话的时候小的就在一旁,都听得清清楚楚――要不是太子,我们今晚儿也没法休息啦――”
我一听,乐了。
“穆王爷好严厉――”他咕哝着,“我快受不了啦――”
“谁受不了了?――”一声阴寒的声音响起,顿时冷风嗖嗖,在场之人都白了脸。
穆王踏步而来,手里拿着一纸油包,看了一眼跪在我身前抖抖索索的人,轻笑一声,倒也没有责罚,他径直掀了我的帘子,走了进去。
我顿顿,也随着他走进帐子。
只见他把一包油包抛到我的桌上,冷冷地说,“一些野味。太子将就些吧。”说着也不顾我,便又走了出去。
我上前,打开那包东西,原来是一块烧炙好的鹿肉腿,正散发阵阵香味。我伸手撕了一块,慢慢放在嘴里咀嚼。然后停下手,看着这包鹿肉,思量良久。
夜里的风凉。
我睡在帐子里辗转反侧,无法入眠。帐子外也静悄悄的,只有巡逻的士兵偶尔路过,在帐子上投下一个个影子。
风里好像传来隐隐的笛鸣。
我心中一紧,竖起耳朵,只听得“嘶”的一声,帐子被划了一个大口子,风不断地往里面灌。有两三个人迅速地进入帐内,明晃晃的刀直冲我而来。
我皱眉,行动迅速地躲过他们敏捷的一刀,退到一旁,冷冷看着他们的动作。
其中一个哼的一声,又朝我冲来,另两个人也不甘示弱,急急地朝我攻来。
此三人功力尚可,行动灵巧敏捷,配合的更是天衣无缝。我见招拆招,步步为营,虚晃之间未让他们得手。
打斗之间只听得门外一声惊叫声,“太子――”闯进来一个人,赫然是白日里的那个年轻小兵,他手上拿着巡逻用的火把,朝外大声喊起来,“有人行刺――”喊完便跑了进来,拿着一把刀冲向刺客中的其中一人。
大批的士兵开始涌进来,穆王军中各个是好手,不一会儿便将那三人团团围住,那三人渐渐抵挡不了,其中一人身后被一士兵砍中,哀嚎了一声便倒了下去。
乱斗之中,我慢慢退到帐外,立在一旁,眼见情况不对,喊道,“留活口――”未等我喊完这句话,那两人似察觉了什么,狠狠咬牙,一刀刎颈封喉,结束了自己的命。
待穆王闻讯赶到的时候,士兵已经在处理尸体了。
我静静站在一旁,看着他们做这些事。心中说不清什么感觉。
――这百鬼令,竟来的这么快!轩辕悬赏万两黄金买我人头,七月楼千万门徒摩拳擦掌,这防不胜防的局面,不到我死必不休。
――终究难逃。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