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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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华殿的屋檐廊上挂满了红色喜庆的灯笼,檐外廊间,彩云织布丝绸帘子,铺满了宫殿楼宇,带来阵阵馨香气息。宫中太监奴婢织云如梭,都井然有序地端着各式各样的彩礼、彩灯、珠宝到处布置着,一阵阵欢笑宴语,其乐融融。御膳房的大厨天未亮起便埋头继续准备膳宴,各个是满头大汗,脸上挂着轻松笑容。

  朝怡殿中,前后忙碌的太监宫女正忙着给我穿上大婚的喜庆皇袍,朝怡外殿铺着明黄色缎袍的桌子,上面放着珍珠玛瑙,黄金首饰。

  “哟,瞧瞧。”李公公岁数已长,如今见太子立妃成室,心里是说不出的欣慰欢喜。他摸摸袍子,掂掂礼物,回想咕哝着。一早上,来的各位大人可是对太子赞不绝口。隋大人难得穿的整整齐齐来道喜,憋了半天挑挑嘴,道声“不错不错”,真是气的他快吐血,还是严子迁严初那两兄弟让人省心,送的礼可谓精心挑选,还有小王爷、户部的胡大人、李将军、王尚书……李公公满意地笑笑,便继续忙乎起来。

  ――不过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太子好像不太高兴啊。

  “太子?”

  我从思绪中回复过来,看到李公公正疑惑地看着我,便淡淡朝他笑了笑,“李公公,怎么了?”

  李公公扬了扬手中的一根红缎金丝腰带,笑得慈祥,“烦请太子举举手,老奴帮太子系上这最后的带子。”

  “哦。”我一愣,看看自己,竟已身着红袍喜衣,背后的一个奴婢正在帮我梳理及腰的青丝,一旁还站着个小太监,托着一个盘子,放着一鼎大婚的金冠。

  我两手伸直,让李公公将腰间围了一圈,然后细细系好,李公公打量周身,满意地点头。

  我放下手,转头间瞥到镜中的自己,发愣起来。

  一身大红绸袍,金丝绘成的龙爪图盘旋在上,墨黑青丝系于身后,说不出的艳丽出尘。只是,那镜中之人面目憔悴,殷唇细鼻之上,一双深含忧虑的眼睛。

  我敛眉,转身,低头之间秀发垂到身前。

  所有的人都在忙碌。忙着我的婚事。宫中的仪仗拜祀之礼由严老亲自安排,穆冰、严子迁调派人手,保今日一切无恙,蛮儿更是喜极而泣,去御膳房打了下手,就连卓远……卓远亲自立于大婚的永华殿外,迎百官,监进程,保周全。

  只我一人,在这试着喜衣,听着户部大人叮嘱着大婚的事宜。

  这喧哗热闹的景象,却半分进不了我的心里。

  “太子,可都清楚了?”户部胡大人笑着问。

  我胡乱地点点头,道,“你们――你们先下去,让我好好,想一想。”

  胡大人笑开了,“好好,今天都听太子的。”说着,便让整屋的人都退了下去,走到门口还听到他与李公公的调笑声音,“……太子怕是紧张了……呵呵……”

  我烦躁地拉扯衣襟,莫名其妙地叹气,想着,走到内殿又打开那折子,轩辕龙御四个大字龙飞凤舞地印在上面。

  手放开又握拳,走到床边坐下,然后又站起来,在屋里踱来踱去。

  不安。心烦。心神不宁。这感觉比昨日来的更强烈。

  我深深呼了口气,努力让自己安静下来。

  ――来。好好想想。

  他说过,他势在必得。……他不会轻易签下这一纸盟约的……但他签了……因为他有其他的法子……甚至在与南仪缔约的情况下仍能出手……他根本不在乎是否与我们缔约……从一开始,他便已决定将这盟约给我,让我们丧失警惕……

  然后呢?我烦躁地睁眼,又踱来踱去,这又怎么样?

  也许漏了什么人。

  ――挽月?

  我突然一个激灵,脑中思绪乱飞,繁杂的声音充斥着――

  挽月是谁?――挽月是宣国最小的王爷。他从冷宫攀上宣国太子。宣王将他送予东煌王求和。

  宣国太子是谁?――一个不学无术的淫色之徒。宣国堪忧……卓远曾冷冷地说。

  挽月的老师是谁?――他吹胡子瞪眼,说,皇亲国戚也未必听得进我的道理!他是挽月的皇叔!

  我眨眨眼,再眨眨眼,简直不可置信。浑身开始颤抖,一阵阴风从心中穿堂而过。

  脚好像不是我的,却在慢慢移动着。

  耳边响彻当初在船上之时,挽月自得而冰冷的话语――“我对他还有利用价值,他是不会舍我取你的!”

  开始小步小步,然后大步大步,我大力地开门,将等在门外的人吓了一跳。

  “太子?――”他们见我直往外走,疑惑而不安地喊起来。

  我没有理会身后的声音,疾步走着,甚至用上了轻功。

  朝皇宫里的史书库而去,今天这里格外冷清,只有两个士兵看守着。

  径直走进去,拉开阁内的高架书册,这里,有着整个大陆最全的地图。哗啦哗啦,书本从架子上掉落下来,一片尘灰四起。

  我走到正中间,定住心神,抬头看那横跨整面墙的地图。

  风冷冷地吹着,红色的衫衣梭梭作响,地图上一片暗红赫黄,青蓝碧紫,水川河流,平地高原。南仪南临巡川,东面和北面分别与东煌国和株洲接壤。株洲是个小国,前几年便有谣言称这国早已被东煌吞腹入骨。宣国与东煌接壤,南面与株洲相邻,西面与北面是戈壁,再过去就是外族大漠。

  ――好的很……实在好的很!

  我开始笑了,笑得气血翻腾,不能自已――他的野心,又何止南仪。他要的是这天下,他要做的是这天下的天子!

  笑声戛然而止。

  我手里紧握着他给我们的盟书。用力地握紧,几乎捏成了一个纸团。

  我转身,走出门,走过喧闹忙碌的宫殿内苑,来到凰翔宫。抬头看着,心里失落、痛苦、嘲讽。

  门口的东煌侍卫见是我,没有拦我。我便一言不发地走了进去,凰翔宫的大殿内也是张灯结彩,有盈盈笑语和欢闹祥腾。

  挽月一身翠绿袍子,身上配着御赐的叮环玉佩,正吃吃地笑着。

  蓉妃和云妃盛装,头上的叉环闪耀璀璨,她们正在喝着参茶,开着一旁塞珩的玩笑,惹得塞珩一阵脸红恼怒。

  段玉京和一干臣子正围坐在一起讨论些什么,脸上也是轻松笑容。

  轩辕龙御躺在榻上,脸上是淡淡的表情,手里拿着一本书,静静翻阅着。他榻前一只九猊香鼎,那烟缓缓悠悠的上升,丝丝缕缕没入空中,消失不见。

  轩辕抬头,瞥见我站在大殿入口,稍稍一愣,良久,他淡淡地开口,“太子找我有事?”

  殿中之人皆停下动作,疑惑地朝门口看来。

  我沉默不语。

  轩辕皱眉,道,“你们先下去。”

  殿中之人起身,一个个路过我的身旁,走了出去。

  轩辕将书放下,从榻上起身,慢慢地走下来,来到我的面前。

  他噙着笑意,上下打量着我,凤眸中一缕淡淡的欣赏,“梅轩穿上这身大红喜服,更衬得肤如凝脂,面冠如玉,天人之姿。”他叹息着,似乎在可惜什么,“……梅轩今日大婚,不去好好准备,到我这来做什么?”

  我缓缓举起手中的折子,使劲地捏着揉着,然后狠狠地一抛,这团纸撞到宫墙,滚落到地上。

  轩辕见我此举,凤眸深邃,语气却漫不经心,“梅轩为何将这折子扔了?”

  “你从未有过求和之心。”我惨笑,“这一招借刀杀人,实在精妙。”

  轩辕听了,也不言语,过了一会,笑了起来。

  “――梅轩莫不是我肚里的蛔虫?”他淡淡,语气里有些惋惜,“梅轩若是我东煌人,必定能与我共拥天下――朕是天子,你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

  我哼笑起来。

  “今日是梅轩大喜之日,何不快乐一些……”轩辕皱眉,细长的手指触摸我的眉眼,想抚平我眉间的哀戚之色。

  我转过头去,躲避他的触摸,淡淡说着,“陛下的厉害,梅轩见识了。――但鹿死谁手还未知晓――”说着便往回走,走到那殿门口,我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他静静站在原地,与我对视。良久。

  转头,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没有回朝怡殿。没有去永华殿。我径直去了嫣翠阁。

  嫣翠阁门外的丫鬟笑嘻嘻地拦住了我,“太子,今日是大喜,只有晚上才能看太子妃――”

  我没有说话,也不顾丫鬟的阻拦,直接走了进去,进了嫣翠阁便将大门关了,只余一群奴婢太监们在门外急切地敲门。

  嫣翠阁也好好的装扮了一番。彩带红妆,晶莹的珠帘子微微晃动,一人身着凤冠霞帔,头披红帕,静静坐在床上。

  我站在这屋子的正中,恍然看见曾经的娘,良久,长长地叹了口气。

  “谁?”床上人异常警觉,问。

  我不答。

  她掀了喜帕,抬头看是我,一愣。

  “嫣红。”我说,“对不起――我不能娶你了。”

  她闻言,细细地咬唇,一双狐眸垂下来,有些黯然。

  “为何?”她问。

  “要起战事了。”我淡淡道,“你快点离开吧――莫要,莫要重蹈覆辙。”

  说着,我转身欲走,只听得身后一阵风,我皱眉,迅速转身躲避,银色的光从我的衣襟划过,在鲜红的喜服上划开了一条狰狞的口子。

  伸手迅速握住她的手腕,她咬牙“唔”地一声,刀子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她头上的朱钗散了一地。

  我看着地上的刀子,慢慢放开她。一言不发,转身要走。

  “你知道?”她咬牙切齿,又透着悲伤。

  “知道什么?”我转头,淡淡问。

  “知道我要杀你?”

  我微笑起来,“我知道你迟早会杀我。……不仅如此,我知道你就是偷名册的人。知道你非我南仪族人。还知道――你是七月楼的人。”

  一听到“七月楼”三个字,她猛地抬头看我,眼中不可置信,嘴里喃喃道,“你竟连这个都知道?”

  我点头。

  “那――从一开始,”她低头,使劲地眨眼逼回眼中的泪,语气颤抖,“从一开始你就什么都知道,为何,为何不杀我――”她抬起头来,眼中隐隐有着期待,等待我的回答。

  我避过她的目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重复着,“……离开这里,嫣红,”再看向她,目光真诚,“不管你是要回七月楼,还是想重获自由,去哪里都随你。”

  我转身。

  “你已经知道陛下的计划了吗?”她激动地喊起来,跪着过来拉我的衣角,“你要去战场?”

  我看着门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无法回答她这个问题。

  “不要去――”她斩钉截铁地说,语气里竟是焦急万分,“在这皇宫内苑至少还有铁骑禁军,一旦上了战场――你知道吗,陛下前几日已经下了‘百鬼令’,目标就是你!”

  我猛地一怔。

  “算下来,你活不过九月初九!”她晃着我的衣袖道,有些声嘶力竭,“你不知这‘百鬼令’――”

  “我知道。”我打断她的话,身子微微摇晃,眼前黑了一黑。

  ――百鬼令!百鬼令!我怎么会不知道?!狸猫曾经无数次在百日之内手刃令上的名单,这令上的人各个都成了孤魂野鬼,死无全尸!这是号令整个七月楼的任务。七月楼上下千万杀手都会接到这个命令!

  “他要置我于死地……”我笑了,眉眼弯弯,仰天,闭眼,深呼了一口气。

  “……我的头颅……值多少钱?”

  嫣红的唇颤抖,碎不成句,“……黄,黄金……万两!”

  我低低笑了一声,转身将已哭得泣不成声的嫣红扶了起来,在她垂荡的耳环边淡淡说着,“走吧……嫣红……越远越好……”

  转身打开门,顿了一下,毫不犹豫地走了出去。

  只听得身后嫣红撕心裂肺的叫喊:太子――

  房外,树上停驻的鸟儿惊慌失措地逃窜,西边一片黑沉沉的雾霭残云,朝这里滚滚而来。

  永华殿。

  此时已是华灯初上。百官在殿中静静等候,殿中的桌子上放满了珍馐佳肴,已有些冷了。

  所有的人都翘首看着殿外,心急火燎地等着那人的出现。

  穆王时不时瞥一眼门口,神色冷峻不耐,略有烦躁。严老等人静静坐在他的对面,眉也是皱着。

  “怎么回事?”户部的胡大人低沉说道,“这都过了良辰吉时了,怎么还不见太子踪影?”

  正说着,门外一人大步走进来,脸上是焦急神色。

  “子迁,”严老急忙站起来,问“如何,可找到太子?”

  严子迁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卓远站在严老一旁,听了这话,紧握着拳头,忍了忍,问,“可是那边的人搞的鬼?”

  严老一双沉沉的眼看向对面的穆王,穆王感觉到他的目光,对他对视一眼便别过了头。严老想了想,看向正静静坐在上座的轩辕龙御。

  “穆王没有理由这么做――”严老皱眉,“莫非是东煌搞的鬼?”

  正想着,后面的人群骚动起来,位于宫殿口的臣子们皆陆续站了起来,一阵阵惊呼此起彼伏。

  “怎么回事?”众人议论纷纷。

  只见一个人影出现在大殿门前。

  那人身穿大红喜袍,面目淡定。菱菱细鼻,殷殷红唇,正款款而来。青丝散在风里,衣袍随着走动飘拂,下摆之处,一道触目惊心的割裂的袍绸像断了的风筝,无力地垂在地上。

  “太子――”殿中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呼。

  我走进去,无视身后的叫喊和议论,步履坚定地步上阶梯,没有看身侧人一眼。

  直到那皇座之前停了下来。

  转身,环视整个永华殿。众臣都站了起来,目光聚焦在我的身上,想要我给他们一个解释。殿内珍馐佳肴未动分毫,张灯结彩丝绸飘扬,美女舞姬,丝竹乐官都还等在一旁。

  我转头,看向轩辕龙御。轩辕静静地看着我,优雅地坐着,脸上永远是一派淡定。

  ――是啊。没有任何事不在他的掌握之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永远是别人斗得死去活来,他在旁逍遥地斟茶下棋……弹指之间,一切都灰飞烟灭。

  “太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卓远心急,上前一步问到。

  我转头,坚定平静地扫视着大殿众人。

  “大婚取消了――”我淡淡说着。

  “什么?太子――为什么?”“怎么会这样?太子,您是不是开玩笑?”“这,这都准备妥了,怎能如此儿戏――”

  瞬时间,整个大殿充斥着不解和杂乱的议论声。

  我看向穆王,他正些微惊讶地看着我,我沉沉言道:“穆王出列――听令――”

  穆王皱了皱眉,放下酒杯,出列,犹豫了一下,终是跪了下来。

  “你速调十万精兵赶去株洲与我南仪边界――镇守杨乾关――”

  “杨乾关?”穆王抬头,眯起眼,“株洲?”

  “太子,这怎么回事?”严老出列,脸上是严峻的表情。

  “难道是株洲要打过来了?”小王爷皱眉,“不可能啊,株洲那么小的国,怎会这么不自量力来攻打南仪――”

  “不是株洲!”我沉沉,肃穆严厉的声音响彻这永华殿:“――是宣国!”

  殿上顿时一片安静。静的连急促的呼吸都听得见。

  我将手中的地图扔给穆王,他拉开地图,眉峰紧皱。

  我转身,定定看着轩辕龙御,良久,说,“你走吧。”

  轩辕皱起眉,凤眸幽深难测,他敛了敛神色,然后优雅地起身,说道,“那轩辕就告辞了。”

  “慢着――”卓远喊了一声,复杂地看着我,问,“太子,此事是否与东煌有关?”

  我垂下眼眸,并不作答。

  “你们不能走――”南仪的臣子叫起来,“说不好就是东煌搞的鬼――”

  我轻轻挥手,示意下面安静下来。

  “让他走――我们留不住他们,也不能留他们――”我的目光转向轩辕,“陛下,你既签了盟约,必定保证一年之内不能出兵南仪。”

  轩辕嘴角拉出一点淡淡的笑,答道,“――这是自然。”随即漫不经心地说道,“――怕只怕一年之后,守不守盟约已无所谓。”

  “你说什么!”四周群臣愤起。

  我哼笑一声,“不劳陛下忧心。――陛下还是快走吧,免得本太子反悔。”

  东煌侍卫们护着他们的主子缓缓走出这永华殿,殿外黑色一片,有些微的小雨落了下来,打在门外芭蕉上,啪嗒啪嗒,濡湿一片。

  轩辕走到殿门口,停住了脚步,转头又深深看我一眼,那眼里似是怜悯,似是遗憾,似是更深的情绪。

  他说,“梅轩――后会无期。”

  东煌之人便这样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太子,何不将他们扣下?”小王爷不满。

  “若是扣下他们,南仪被左右夹击,真是顷刻间就要完蛋了――”隋清知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深叹了一口气。

  “太子的消息是否属实?那宣国为何突然攻打南仪?中间不是还有个株洲吗,他是如何绕过株洲到我南仪边境的?”严子迁的语气中似有疑惑。

  还未等我开口,就听殿外传来一阵高声传报――

  “千里加急军报――”外殿滚进来一个惊慌失措的人,大声高喊着,“――宣国十日前经株洲进犯我边界疆土――杨乾关已经失守!”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