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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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处都在摇晃。

  水波粼粼起舞,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景物一再扭曲,声音断断续续。

  好像在空旷的深海之中。声音在脑际回响,景象片段似地呼啸而过。

  我看到轩儿笑,轩儿闹,轩儿要吃冰糖葫芦,轩儿拉着我的手往前跑……轩儿开始哭,轩儿开始痛,轩儿的身体布满伤口。他的眼泪划过白皙精致的脸庞。

  很多模糊的脸从眼前晃过。师父的脸,娘亲的脸,轩辕的脸,穆王的脸,卓远的脸,各种各样的人的脸,哭喊笑闹,面无表情,阴冷温柔,温良豪迈。脑袋被灌了千斤万斤,嗡嗡的声音不断持续,似乎要裂开来。

  我努力喊叫,努力伸手向前,但怎么都动不了,怎么都发不了声。

  “喂,看看,他的手指动了――”有些嘈杂的声音突然闯入脑际,“我就说他没死吧……说什么浮尸,我呸,别这么不吉利……”

  “老吴啊,这人可救上来了,接下来的事你自个儿负责了……”

  “咋要我负责啊,当初救人上来不是经过主子的同意么……还是让船上那个,啥大夫给他看看,不然我看这小子撑不下去啊……”

  “你疯啦,上面的是什么人,都是达官贵人……还给你看这病怏怏的只剩一口气的淹死鬼?做梦吧你……把他救上来已经不错了……”

  “嗄,你这话说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山上老法师说的……”

  我动嘴,头痛得要命,几乎没有办法发出声来,“别、别、吵。”

  说着,突然猛烈咳嗽起来,吐出几口水,夹杂着一些淤泥和一些血丝。

  “啊,你醒啦……”那个叫老吴的人过来扶我,“别说话,你都晕了两天啦,我们还以为你死了。”

  “两、两天。”我艰难地咳嗽,颤抖抖地要起身,“京、京都。”

  “京都?”老吴有一瞬间的迷惑,然后恍然大悟,“小兄弟,那里现在乱,在这安全,你好好养病,我老吴这虽然没什么好东西,但至少能取暖,有吃的饿不死,你就安心吧。”说着他还拍拍自己的胸口。

  我的嘴唇颤抖,某种情绪在胸口翻滚,翻山蹈海。

  没有赶上。我没有赶上。

  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血。

  “你,你不要激动啊,”老吴忙来拍我的背,“你放心吧。我们现在在船上,安全着呢。……我们这是在船舱底下。”

  我喘着气,抓紧拳头,狠狠地撞击甲板。

  “喂,喂,要弄坏的……停,别激动啊。”

  他用手挡住我无力的拳头,叹了一口气,拉拉给我披在身上的土黄色旧厚衣。

  “我这没有换的内衣,所以没帮你换湿衣,就让你在火边烤了烤,给你披了件我的外衣。你不要嫌弃的好。”

  我苦涩地摇头,摸了摸仍旧缠绕在左臂的冰冷的银丝廉,勉强地说,“不、对、不起……我……谢,谢你。”

  “唉”老吴看我难受,摸摸我的头,“虽然不知道有什么事……但总会过去,你不要太难过……你病的重,可惜我不是大夫,医不了,只能给你灌米汤……这船上倒有个大夫,但不是给我们这种下等人看病的。”

  我闭上眼睛,努力让自己沉下心来。

  忌急忌躁,这是面对无法掌控局面的第一步,有空在这里自怨自艾、哀痛懊悔,不过开始行动起来。

  待睁开眼睛的时候,已渐趋平静。我借着他的肩膀慢慢起身,虚弱却坚定地问,“你、是、是否有,草待和藤丹?”

  事既已铸成。唯今之计,只有赶快把身体调养好,赶回京都从长计议。虽然草待和藤丹只是普通药材,但加以配方调和,却能在短时间内压制旧伤复发的程度。

  “这个,好像,没听过,”老吴不好意思地说,“这两味药材可是能救你的?我去想想办法,船上有大夫,一定有这药材。你等着啊。”

  他轻轻把我放在棉絮铺就的床上,便转身走出舱门。

  我微微动动头,才看清这是一间漆黑的火头房,在船舱底下,耳边似乎能听到水流拍打船板的声音。

  房间里还有一些人,有些人光着膀子在聊天,有些人在做饭,刚才和老吴说话的人现在正坐在旁边打量我,他见我看他,欲言又止。

  “你、是不是,有、话、和我,说。”我说话仍有些艰难。

  “唉。你命也真大。”他叹一口气,“你这条命能救回来,多亏这船的主子通情达理,让老吴把你捞了上来,否则,你就死在这巡川河底了。”

  我微喘气,静静听着。

  “你手上的镣铐我们打不开,”他皱着眉打量我,“你不会是朝廷逃犯吧?真是的话,我和老吴等你好了可要把你交给官府的。”

  我微微摇头。

  他见我不说话,叹气站起来,“你在这好好养病。仆人和船夫都在这,大家会好好照顾你,但切记,不要到上头去,那边不是我们能去的地方……不过当然,你现在连走路不行……我只是提醒你,老吴救了你,你可不要给我们添什么麻烦。”

  我轻轻点头。

  待身边人走了,我闭上眼睛,开始调整气息,运用残存功力走通经脉,调养生息。

  我必须尽快好起来。赶回京都!

  船舱黑不见底,我无法确切知道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但一阵调休之后,全身渐渐轻松起来。睁开眼,微微动了动身子,恢复了一些力气。

  床旁边摆着一碗粥和两个馒头,我微微起身,仰身,就着碗边喝粥,长时间没有进食,脏胃有些痉挛。

  “小兄弟,”老吴的声音从舱门外传来,带着笑意,“药我给你要来啦。”

  他走进来,把药材放在床边,“我托了在主子旁伺候的婢女,跟那大夫说了,便拿到了药材。”

  我微微笑,真诚地对他说,“谢谢你,老吴。”

  “不用客气。”他哈哈大笑。

  我慢慢起身,手上的镣铐随动作铛铛作响。

  “咦,才半天的时间,小兄弟你已经可以动了?”老吴很惊奇,“你的恢复能力很强啊。”

  “我想快点恢复,”我伸手去拿药材,轻声说,“等好了,还要多谢船主人……我有要事在身,要马上赶回京都。”

  “啊,”他略吃惊,“回京都?是和那‘暴乱’有关么?照理说你昏迷着,应该不知道啊……今年京评舞姬那话儿,在小王府里出乱子啦,老吴我本来还很懊悔,因为要出海所以错过了看美女的机会,现在想来,是我命大!”

  “你知道?”我停下喝粥的碗,看向他急切地问,“你可知出什么乱子?结果如何?”

  他摸摸头,“我不知道啊,只听婢女们说的,可能从主子那听到些什么……详细情况不是很清楚啊。只听说,场面乱得很,死了很多人。”

  “不行。”我有些心急如焚,抓起一大把草待,混着藤丹,就这样大把往嘴里塞。

  “你,你――”老吴有些急了,“你都不用熬药吗?这样吃没关系吗?”

  “没关系,”我大口大口吞咽着,嘴里混着难闻而苦涩的药味,“这样比较快。”抬头对他笑笑,“就是难吃了点。呵。”

  他放松下来,笑着叹气摇头。

  四包药材。每餐一顿。就这样过了一天。加以调息和运功,差不多好了三成。

  “老吴,”我睁开眼,停止打坐,问道,“现在是白天还是晚上?”

  “是午时。主子们都在船上吃饭呢。”他端着一个大碗吃着白米饭,“你不饿吗?我帮你乘些。今天主子们吃了很多好菜,那些剩下来的我们也有份。”他傻笑着,起身帮我盛饭去了。

  我呼出一口缓缓长气。

  药性在一日内达到鼎盛。暂且可以恢复三成。接下来,必须得好好调理才行。

  “老吴,”我叹了一口气。

  他正背对着我盛饭,“嗯”了一声。

  “我想见船的主人。”

  扑通一声,老吴手中的瓷碗摔在了地上。

  “啊,”他吃惊地转身看我,“你,你……不行啊,我们不能到上头去……”

  “算是表达我的感谢之意。”我想了想,“他可能愿意见我,你能不能帮我问问。……我知道我已经给你添了不少麻烦,但是,我真的有急事要同他说。”

  “这,”他有些为难,说的断断续续,“好,我试试……但若主子不愿见你……你知道,上头人不大会搭理下面的人……我试试吧。”

  “谢谢。”

  我已打定主意。即使船主人并不愿意见我,我也必须去见他一面。无论如何,要说服他马上掉船头回南仪京都。

  晚上,当我吞下最后一包药材的时候,老吴给我带来了好消息。

  “主子今个儿心情好,”老吴高兴地说,“主子要见你。”说着,又拍了拍我的肩膀,“你的运气真好,我总共都没见过主子几次。”

  我呵呵笑。

  “去吧。小心规矩。这些贵人们最注重这个了。”他拍拍我身上的土,指了指跟着来的一个婢女,“跟着她就行了。”

  我深呼一口气。向老吴点了点头。便跟着婢女朝上头走去。

  这真的是艘很大的船。

  一层又一层,顺着阁梯向上,眼前渐渐开阔起来。我的眼睛些微地不适应,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漫天粲烂的繁星,接着映入眼帘的,是金碧辉煌的船体和五颜六色的彩灯。巨大的栀布和船帆在空中梭梭得响着,船身刻雕着大朵的金色牡丹,一圈圈盛开着,一路走去,房间前挂满各式各样的灯,彩带和轻薄的丝绸帘随夜晚清爽的风舞蹈飘荡,远处人的说笑声,丝竹二胡动听的伴奏声,还有莺歌艳舞的欢闹声夹杂在一起,恍如天境。

  我不禁赞叹。

  “敢问姐姐,这船的主人――”我礼貌的问身前的婢女。

  “不该问的不要问。”她颇冷漠,冷冷打断了我的话。

  我略一愣,便不再言语,随她穿过诺长的甲板,朝船头方向走去。

  声音越来越近,一股似浓还淡的梅香渐渐弥漫在空气中,有人娇嗔地撒着娇,声音如二月莺柳,有起哄的声音高高低低,也有人笑着好言相劝。身前的婢女越走越快,我却越走越慢。

  不敢置信。

  我的心脏在往下沉。沉到湖底,沉到泥土中,沉到我也找不到的地方。

  身形微晃,我蹒跚,扶住旁边的舱门,脑袋中一片空白。

  “御,我们到底还要在这船上待几天啊……”一个娇滴滴的声音。

  “怎么,烦了?”似笑非笑的声音带上慵懒的口吻,我甚至能想象出他的青丝倾泻,俊美的脸庞布满宠溺的笑容,“在船上看热闹不是更有意思么。”

  挽月撅起嘴角,他轻声抚慰。

  “哼。”红姬在旁轻声不屑。

  “挽月,”另一个温良的声音来打圆场,是段玉京的声音,“……我们在这里等落刹的复命。你又不是不知道落刹的脾气。他不回复,说明事情还没办成。”

  “他到底去干吗,用了这么长时间,”挽月的声音里有些不耐烦。

  只听到慵懒的笑声,没有人回答。

  “京都的事到底如何了?”挽月见没人回答,便好奇地挑起另一个话题。

  段玉京的声音带上些许钦佩,“穆王果然不简单……京都反贼已被一举抓获,现被关之天牢,可能不日就要行刑问斩……待落刹拿到那东西,我们就可以开始行动了。”

  他说着,淡淡笑了,“呵,南仪人虽然对穆王恨之入骨,但南仪若没了穆王,还真没什么可以独当一面的大将之才,不管是严子迁还是穆冰,都没穆王厉害……现在最重要的是让落刹尽快拿到东西回来。”

  “听闻落刹遇到了麻烦。具体情况还不清楚。我觉得不管如何,他应该先回来报道一声。”谷一的声音有些沉重。

  轩辕龙御白瓷般细长的手指漫不经心挑着面前的丝竹,威严的声音不容置否,“让他回来。”

  “是。”

  突然,一条红绸巾飞出,刺破空气,发出呼哧的声音,卷住了身前的女婢。红姬皱着眉,用力将她踉踉跄跄地拉到跟前,哗啦哗啦,桌子翻了一地。

  “你站在那多久了?”红姬似非常生气,“没人告诉你,靠近的时候要禀告么?”

  “奴、奴婢,怕打扰主子们的对话,”女婢瑟瑟发抖。

  只听到挽月咯咯咯咯的声音,带着看好戏的语气调侃道,“哟,红姬姐姐怎么这么大火气。”

  红姬狠狠瞪了他一眼。

  转头,恶狠狠问她,“你站在这干吗?”

  “奴婢,是,是照主子的吩咐,把,把前天那个,快,快死了的人,带,带来。”

  红姬将她甩在地上,目光朝我这边看来,“人呢?”

  我用指甲刺进皮肉,在木制的船舱上划出一条淡淡刻痕,努力地恢复平静,稳住身形,低头,慢慢走过去。

  走到船头的中间,我停了下来。

  “你就是那天落水的人?”谷一和善地问道,“草待和藤丹可是你要的?这两位药能暂时压制和调养,但不是长久之计。”

  我张口,良久,却不知道说什么。

  “喂,你不会说话吗?”挽月睁着眼睛好奇地看我,精致的脸庞熠熠生辉,他遮住小巧的唇,嘲笑起来,“原来是个哑巴。”

  “还有,这是什么味道啊,”他幸灾乐祸,“船上没有衣服么,你浑身都脏脏的。”

  我攥紧裤脚。

  “把头抬起来。”二当家平缓地说。

  我低着头,不动。嘴角渐渐浮上自嘲地笑容。

  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人转。人生几多孽缘。

  慢慢抬头,挺胸,看向那个坐在正中,正品尝琥珀佳酿的人。

  他别来无恙。一如曾经地高高在上。

  身披黄金绸缎,青丝倾泻,嘴角微微翘起,俊美的脸,凤挑的眉,怀中紧拥娇媚的挽月,一仰头,一杯酒,青丝飘拂白玉脸庞。

  我闻到鼻尖若有若无的梅花香。终是,叹了一口气。

  “这人真好玩。不下跪,不说话,还叹气,”挽月将双手撑在前面的榻上,托着脸庞看我。

  “你不是哑巴吧。”轩辕龙御仰头喝酒之间,眼角似笑非笑地瞥我,淡淡地开口了,“为什么不开口说话。”

  我上前,拱了拱手,“多谢船主救命之恩。在下有个不情之请,希望船主能成全。”

  “等等,你别靠过来,”挽月捏着鼻子,“你身上都是泥巴。你多久没洗脸和身子了。”

  我淡淡笑笑,后退。

  “开门见山。不错。什么不情之请。你说吧。”轩辕龙御仍是淡淡地问。

  “家中有一兄罹患重病,我想赶回京都去见他。希望船主能成全。”

  他漫不经心地看着我我叮当作响的手脚镣铐和手颈上深深的血痕。

  “你是南仪的逃犯?”他眼一眨,深邃的凤眼盯着我,嘴角挂上微笑,“你做了什么?”

  我淡淡笑笑。

  “抢了别人银子。”

  “哦?”他似乎来了兴趣,眼里闪过一刹那的戏谑和嘲讽,“你真不是个会撒谎的人。”

  我耸耸肩,回答,“我知道。”

  他撑着头,微笑着打量我,“我可以帮你。但代价是很高的。”

  “你尽管说。只要不违背我的原则,我都可以帮你办到。”

  “你的原则?”他笑笑,“真是伶牙俐齿。”

  “在此之前,你先去好好梳洗一下吧。”他又瞟了一眼我的镣铐,“玉京会帮你把这镣铐去掉。再让谷一帮你好好看看。”

  轩辕龙御低头,温柔地对怀中的挽月说,“挽月,还记得宣国进贡的那件天竺山的白绸么,给他吧。”

  “什么?!”挽月一听叫了起来,“为什么要给他?”

  轩辕龙御轻轻将手指放在他的嘴唇上,示意他噤声,他轻轻说,“第一,他适合那件衣服;第二,你不喜欢白色的衣绸,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他神秘地眨眨眼,凤目满含笑意,“你难道看不出来他是个美人么。”

  “哼。”挽月赌气地转头,“好一个怜香惜玉。莫不成你也想收进后宫。”

  轩辕龙御轻笑一声,在挽月的唇上点了一下。

  我静静看着他们的打情骂俏。

  “喂。你跟我来。”挽月红了脸,别过头,从轩辕龙御怀里出来,转头对我命令。

  我低头,头也不回地跟着他走进舱房。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