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才晃悠悠地走进来,身上环形玉佩叮叮咚咚响着,他缓缓走过来,坐到桌子旁边,自顾自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水。
月上楼梢头,我倚在窗边,看向不远处一片漆黑的楼宇,灌了一口酒。
艾才放下酒杯,咳起来,微胖的身体轻晃:“天,这是醉千愁,喝一口就辣得要命……”他抬头看到我灌酒的动作,无奈地叹气,“你这是在喝酒么?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在喝水呢。”
“喝惯了就好。”我的视线从远处回过来,转头向他笑笑,“我刚来的时候,喝不到几杯就醉了。”
艾才轻笑,“这才几天。你来了也不过半月而已。……你的酒量真不容小觑。”
我笑笑,但又想到什么,笑容渐淡下来。
“已经半个月了。……但书册还没找到。”
艾才见我表情,也沉重起来,“这本书册事关重大。……最要命的是,我们不知道是谁偷了。”
我不自然地转头,“至少书册丢失之后,官府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可想而知并不是穆王或朝廷的人……如今卓远他们搬去了另一处藏身之地,至今为止还算安全。”
艾才皱了皱眉,点头,“我就是想不通到底会是谁?他是怎么知道我们楼外楼的?”他的拳攥紧又放松,“我们在明,他们在暗。而且,他们似乎对我和卓远的关系了如指掌。形势对我们很不利。”
我默然。
其实我知道是谁。但我不能说。那日,除了他,肯定还有同伙,奈何我和卓远只顾着‘他’,没有注意其他人。艾才又不会武,才会让他们有机可趁。
这半个月来我不断地在想这件事,越想越惊心,越想越可怕,如果事实真是我所想的那样,那这次“天下舞姬”的评选,可不光光只是刺杀穆王那么简单的事。弄不好,整个南仪――
“轩兄弟,轩兄弟――”我回神过来,正对上艾才略微担心的神情。
“我没事。”我低下头,又灌了一口酒。
艾才叹气。
“我知道你受了委屈,”他给自己点上了长筒烟,吸了一口,缓缓说道,“卓远把你安排在这里并不是不相信你,只是形势所逼。”
“我知道,”我看着这楼外楼窗外的景致,轻描淡写,“帮内兄弟不相信我,这是正常的。毕竟我才没来多久。而且第一次和卓远来这楼外楼,名册就被偷了,这份责任我也不能推脱。”
其实何止被怀疑。当我和卓远回到帮内,告知大家这件事时,那一直跟在绫身边的背刀男子,名为白裘,他态度异常激烈,气愤填膺地直指我就是出卖大家偷盗名册之人。虽然赵文他们极力为我辩驳,但还是不敌帮内多数兄弟的疑惑猜忌目光。
卓远作为一帮之主,自然不能偏颇,将我安置在艾才这里,名为囚禁,实为保护。而且舞姬评选几日之后便会如期举行,如今这种形势,他骑虎难下……我知道,他不希望我被牵涉进这盘越来越复杂的棋局。
“卓远用心良苦。希望你能明白。”艾才淡淡说到,“如今万事具备,只欠东风,他们是不会停止他们的计划的。”
“艾才,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我的声音沉重,“我觉得这次的事情不是那么简单。我很担心。”
艾才呵呵笑起来,声音里有点苦涩,“我又何尝不担心。……没了同我对饮畅谈亲如兄弟的卓远,这个世界也就没那么有趣了。”
“不行。”我猛得站起来,酒壶扑通一声摔碎了,“我必须做点什么。至少把这些事全弄清楚。”
“你去哪?”艾才苦恼,看我披上夜行衣,将匕首插入腰间,“你走了,我对卓远不好交代。”
我回头对他笑笑,“你会有办法的。艾才。在行动那天之前我一定会回来。”
他摇头晃脑地叹气,脸上却是挂着微笑。
我走到窗边,跳上窗柩,运用轻功向旁飞去,渐渐融入夜色之中。
“公子,您要取什么药?”
我收起扇风的扇子,从腰间拿出一张药方,递给寿记堂的伙计。
他收下药方,看着我有些不好意思,笑吟吟地说,“公子稍等。这里几方药外头没有,我到里头给您去拿。”
我点点头。
他撩起旁边的帘子,便钻了进去。
我缓慢踱到椅子旁边,坐了下来,眼神却不曾从“寿记堂”这三个大字离开。
离开楼后楼。我用了将近两天的时间走访了整个京都,目标很明确,我要找的,是七月楼在京都的分舵。
我很清楚那晚和我过招的是他。他一直照顾我,教我武功,在他们都看不起我的时候对我悉心照顾,那个身形那些招式,我是绝不会忘的。二当家说派他出任务,原来是来了南仪。
七月楼相当隐蔽。可能是酒馆,可能是妓院,可能只是一户普通人家,可能是商人,可能是镖师,也可能,是医馆大夫。
想要找到七月楼,对普通的人来说何等的难。而对我来说――
我看到“寿记堂”这三个字,叹了口气――就是这了。
“寿记堂”这三个字用金粉铸成,加以铜汞调制,撒上萤粉,一般人看不出门道,只有经过特别训练的七月楼的人,才能辨别出那不着痕迹的微小荧光。
“公子,您的药齐了。”伙计从后堂出来,笑意盈盈地将一包药材交到我的手中。
“麻烦了。”我淡淡说到,最后扫了一眼牌匾,便朝外走去。
街上,是益发热闹。熙攘的人群到处都在谈有关舞姬的话题。前几年,舞姬天下是在皇宫评选,今年却是在京都小王爷的府邸。后天,悉心挑选的各国各地舞姬便会展现她们的曼妙舞姿,以获青眼厚待。
说起小王爷,我也曾见过一面。那次夜探皇宫之时,曾遇到过他、乾钦和严初。后来在轩儿的寝宫里,也曾见过他们来探望。
我深叹了口气,仰头看一碧如洗的蓝天,这么灿烂的阳光,这么欢快的人群,哪里知道,后天等待而来的会是一场动乱呢。
不管怎么说,我的时间也不多了,在后天之前我必须把名册拿回来。他纵然对我好,但我也不能对不起卓远。
何况,那本名册关乎南仪十多个郡县,关于卓远和几百条人命。
是夜。我从药堂的后围墙翻了进去。药堂里静悄悄的,月明星稀,好像什么人都没有。我皱眉,正欲向后面的厢房摸去,忽然听到一记蛇鸣――没有声音的声音,这是七月楼聚集众徒的暗号!
我镇定地跳上树,躲在桑槐的叶子后面。
整个后院突然亮了起来,人声莫名鼎沸,突然从四方而至的旗锦、笛声、刀剑、哭笑声充斥在一起,一晃而过,整个院子又突然安静了下来,灯也熄灭了,好像从没有发生过,好像一切都是幻觉。
但我知道这是真的。因为原本清冷的院子里如今站满了身披黑衣、带着各种面罩的人。
“今天召集所为何事?”有一个黑衣人开口。
从屋后厢房走出来一个人,也是全身黑,只留一双倨傲的眼睛似笑非笑,他开口说,“明日主上便到。各分舵都要小心行事,以主上的安全为首要考虑。”
是落刹!这个声音,我不会听错!
“是,七当家。”整齐划一的回答声。
“另外,”他继续道,“胡廉,名册是否已到手?”
人群中向前一个人,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我握紧了拳头。
胡廉向前一步,拱了拱手,熟悉的声音没有起伏,“名册已到手。但里面全是诗词歌赋。至今还未解读出来。”
落刹的眉毛皱了皱。
我似乎看到胡廉叹了一口气,他低下头,轻声说,“属下办事不利,请当家处罚。”
“哼,”落刹冷哼一声,“你办事不利的可不止这一件,若不是红姬让嫣红帮你,你能偷得出名册来?连个小角色都对付不了,七月楼要你何用?!”
胡廉没有说话。
嫣红嫣红。不就是春风阁的头牌么?
我苦笑。
原来是妓院的内贼。囊中取物如此轻而易举,不愧为红姬姐姐的人。
“算了,”落刹不耐烦地摆摆手,“你给我吧。明天我把它呈给二当家。”
胡廉微微点头,从襟里掏出一本册子,正欲呈上。
此时不动,更待何时?
我飞速地从树中窜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胡廉手中夺了名册,他有一刻的怔愣,随即立即一掌劈来――
我翻了个身,躲过了他的掌,半蹲在地上。环顾一周,已被团团包围。
“哪来的毛贼?”落刹不耐烦的声音响起,“赶快把书册拿过来,我还能留你个全尸。”
我笑。
“把名册还来,”胡廉焦急的声音响起,已向我攻来。鹰爪獠弯似的手变化多端,但都被我一一化解。
他停下动作,有些不可置信,喃喃,“是你?虽然你戴着面罩,但我和你交过手……在楼后楼那里……你到底是谁?”
“怎么了?”落刹问。
“他就是在我抢名册时候和我交手的人,”胡廉沉声道,“我不是他的对手。”
落刹嗤笑起来。
“废物,”落刹猛地拉下面罩。露出咄咄逼人轻蔑的神情,“是不是高手,和我打过才知道。”
我笑出声。
“你笑什么?”他皱眉。
我不语,仔细看起周围的情况,瞅准一个空挡,便朝那飞奔而去。
“抓住他!”身后是落刹气急败坏的叫喊。
一张大网从天而降,堪堪躲过之时,左边一刀,右边一剑,我沉着躲闪,心里,比任何时候都要冷静和坦然。
身后呼啸而来的有力的拳尖。
是白须老道的近身博术。落刹果然不简单,已经学了个十成十。
说起来,这是我第一次和落刹对阵。那六年里,他给予我无尽的白眼、嘲讽、伤害,他是强,所以他看不惯弱者,尤其像狸猫那样白吃白喝一无是处的人。
但很奇怪,我一点也不恨他。狸猫未曾恨过他,而我,更没有理由恨他了。
也好,今晚,痛痛快快打一场。
我转身,正对他,他愣了一下,拳停留在半空中。
趁此,我朝他胸口打去,用了三成功力。他拼命忍住,还是向后退了几步,吐出一口血。
“怎么,一拳就不行了?”我打趣道。
他又一愣,随即哼了一声,拼命抹自己的嘴巴,“看来你不简单嘛。怪不得胡廉那废物不是你的对手。”
我皱眉,“你能不能不要在别人的名字前面加废物两个字。”
他挑挑眉,“我喜欢。你管的着么。”
“我是管不着,”我无所谓地耸耸肩,晃了晃手里的名册,“不过,这个我收下了。你好自为之吧。落刹。”
他气愤的神情突然僵硬。
“你、怎、么、知、道,我、叫、落、刹,”他一字一顿,眼睛盯着我,“你到底是谁?”
身边的人也意识到了问题,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
我懊恼自己的一时口舌之快。
“不管怎么样,这本名册我一定要拿走。”我沉声道,“这原本就不是你们的东西。”
“哼,”他嗤笑,“你拿回去也没用。你们要刺杀穆王,注定会失败。”
七月楼果然知道卓远的计划。而他们,在整个事件里,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
我的眼神闪烁,也许,我想知道的事,在落刹这里能找到答案。
我又笑,“哦,你怎么能这么肯定?”
“我当然知道,”他得意起来,“我可是当家,穆王要你们败,我们也要――”
“落刹!”胡廉叫起来。
他猛地意识到了激将法,喊起来,“捉住他,决不能让他活着出去。”
我边躲边苦笑。
我没有猜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最后的赢家,既不是卓远,也不是穆王,而是东煌天子――轩辕龙御!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