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我抚着头,使劲地敲着脑袋的一侧,眉头皱成了麻花,这酒的后劲实在是强,妄我自诩千杯不醉,结果还是醉了,这酒叫什么来着?
……记不大清了。
从床上起来,一边哼哼叽叽着,一边到架子旁洗漱,从盆间抬起之间,看到黄铜镜中自己的面庞,有一刻的怔愣。
――肤若凝脂,霜雪之肌,点点殷红,唇若春日,三千青丝,飘若纤尘,玉玉凤眉,眸似寒星。
这是民间对梅轩的赞溢之词,说是他虽为男子,却比世上任何一个女人都美,天人之姿丰神俊朗,才使得那穆王金屋藏娇。相比之下,他的痴傻却是可以忽略不计了。美人自古得青眼厚待,厚此薄彼的事早已成了惯例。
但民间就是民间。谁又知道,那层层宫门之内,厚厚帏幕之下,梅轩过得究竟是怎样一种生活,那种惨烈、侮辱、疼痛、无力,那些轻视、嘲讽、失望和猥亵,一日一日,一夜一夜,整整过了多少年。
我想笑,嘴角却很无力。镜里的人那苍白的皮肤,消瘦的脸庞,充满悲戚的眼神,哪有什么天人之姿的容貌?不过是副落拓到不行的寒碜样。想了想,还是落下几丝发丝遮了遮脸,这脸,任何时候看都会让我心痛无比。
狸猫只有一张平凡的脸。没到人群中也不会有人注意。四肢短小,沉默愚钝,认定的事就往死胡同里钻。在轩辕龙御那个充斥了各国鬓云如画的佳丽和宠侍的后宫里,狸猫就像一颗尘埃,一块不起眼的石头。只消一阵烟雾,就抛在记忆的长河里了。
可我,既不是狸猫,也不是梅轩。我只要做自己。
“轩弟,起了么?”一声低低叫唤在门外响起,把我从繁乱的思绪中拉了回来,不过还没等我回答,来人就自顾自地开了门。
卓远披了一件白色绸袍,头发用一根绸带宽松地扎着,几丝发丝散着,一手推开门,一手端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汤。
他见我站在洗漱盆旁愣愣地看着她,嘴角不禁扬起一个戏谑的笑容。
“怎么了,看我看傻了?”他笑起来,走进来,关上门。
“不,没有…”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他把热汤放在房里的桌上,,嘴角一挑,转头笑着看我,目光移到我还开着的里衣衣襟,愣了一下,有些不自然地走过来,帮我拉好衣服。
“天有些冷,”他淡淡笑着解释说,“…轩弟要小心才是……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我躺在床上的时候,看到你斜靠在墙边,那种无所谓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让我觉得你很特别。”他走到架子旁帮我拿外套,一边说着,“我那时候想,怎么会有这样的人。看上去明明一副弱小沉默的样子,却意外地警觉和聪明,当你用那双黑漆漆审视的目光打量我的时候,”他走过来帮我披上衣服,向我眨眨眼,“我还真的有点心动的感觉。”
我斜了他一眼,他总是这样真真假假的,开些我并不喜欢的玩笑。
他见我并不当真,叹了口气,转而郑重地对我说,“轩。我希望你相信我,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同样的,我也相信你。”
“嗯。”我微微笑了笑,给他一个肯定的眼神。
“先把药喝了,”他见我的神情,眼神温柔起来,“是醒酒汤。你昨天可是喝的酩酊大醉。”
我点了点头,走过去,端起碗仰头而尽,汤药不算苦,感觉里面放了蜜饯和冰糖,入口微甜。
“走吧。赵文他们还等着我们。”
我们来到主屋的大厅,大厅正中有张漆红桌子,满满一桌都是各式各样的早餐糕点。桌子旁坐着一些人,正在笑语研研地说着什么。
“轩大哥,卓大哥――”第一个叫起来的是阿鑫,他看到了我,激动地朝我挥手,我抿着嘴笑了,他还是这么冲动,一张脸蛋?得红红的。
赵文对我温和地笑笑,向我点了点头,我也回以示意。
其他几个人在昨晚石室中也见过。绫一身青翠绣装,坐在赵文的旁边,抿着嘴对我笑了笑,昨日那个背包的男子坐在她的旁边,朝我不屑地翻了翻白眼。
我和卓远走过去,坐在了剩下的两个位子上。和赵文他们谈了各自离开后的遭遇,不禁感慨。世事变迁真是难以预料,几个月前,谁会想到今天我会和这些人坐在一起吃早饭呢。狸猫怕麻烦,也希望离麻烦事远远地,但没有想到,越躲越多。
“说起来,轩大哥,”阿鑫的眼睛闪亮亮的,“今晚我们帮你开个欢迎宴吧。昨晚卓大哥和你聊了那么久,我们还没好好欢迎你加入我们呢。”
卓远衔糕点的筷子一顿,沉默了一下,沉声道,“……轩并不是加入我们。我们的事与他…并无关系。”他歉意地看了我一眼,“是我们一厢情愿地把他拉了进来。”
我看着他,有些愣,直到再也无法和他对视,转移了目光,辩驳道,“不,其实我本来也要…”
“而且,”卓远并没有让我说完,露出神秘的笑容,“今晚不行,我和轩弟要去春风阁。”
“春风阁?”阿鑫叫嚷起来,注意力一下子就被转移开了,他脸涨的通红的,“你,你们,要,要去那……”
旁边的绫咬了咬嘴唇,神色有些黯然。
“我,我也想去。”阿鑫一句话说的结结巴巴的,“卓大哥,你也带我,我,去,去看看吧。”
卓远笑得春风得意,“阿鑫。你年纪还太小。不适合那里。”
阿鑫一脸沮丧,埋下头吃饭。众人笑呵呵地摇头。唯有绫和那带刀男子,一脸莫测的神情。
春风阁。正是烟红酒绿寻欢作乐之地。
卓远一身纨绔子弟的装扮,腰上系着一枚玉佩,带着我浅笑兮兮地走了进去,门口一浓妆艳抹的老鸨笑脸相迎。一股浓重的胭脂味扑面而来,“哎哟,两位俊俏的公子,快进来快进来,想要哪位姑娘……小红、小翠,还是我们的头牌嫣红姑娘啊。”老鸨一副好不得意的模样,脸上的白粉一抖一抖,“这次的天下舞姬大会,胜利者非嫣红莫属……”
卓远笑笑,拿出一锭银子,笑嘻嘻地放到老鸨手里,“不,不必了。我们要去楼后楼。”
老鸨一听,眼珠子转的快,随即堆上一脸献媚笑容,“哎呀,我真有眼不识泰山,快,快请进。正等着你们呢。”说着,就把我们朝后堂引。
我们穿过纸醉金迷的辉煌后堂,穿过呻吟暧昧的后厢房,绕过月光下日声渐少的走廊花园,最后达到一处幽静之地。
来到一幢已有些年代的楼屋之前,楼后楼三个黯淡的大字挂在门口。
老鸨已经识趣地退下了。我看了卓远一眼,他正对我笑着,一脸暧昧的神色。
“莫非,里面是个绝世美女…”我忍不住猜测,像是印证似的朝他询问。
他摇了摇头,忍住笑意。
“难道,是你的相好?”我想起那个叫做绫的女子,不禁有些为她可惜。
他笑出来,用手拍了拍我的脑袋,“你在想什么呢。”说着,拉起我的手,推开大门,走进了屋里。
入眼处是一方屏风,仙鹤水溪,小鱼嬉戏,远处群山淼淼,青穆一片。这屏风做工精致,看来造价不菲。
越往里我就越惊异,地上铺着昂贵的从波斯诸国进口的羊毯,旁边摆放着上好桐木精雕细琢的桌椅,落地纱用的是最好的丝绸,一屋的淼泉茶的独特香味。墙上还挂着不同诸国的奇特小玩意,几个架子上摆放着上好的瓷器和古玩,一看就是价值不菲的模样。
“这里――”我皱眉,“到底怎么回事?”
“你跟我来就知道了。”他示意我跟着他进到里屋,刚进门,就听到一个人戏谑的声音,“卓远,你来晚了。”
卓远但笑不语。我随他走进屋里,就看到一个有些微胖的身形坐在椅子上,正在抽着长烟烟筒,那烟雾袅袅上升,桌上还放着一杯有些雾气的茶。
走近,才看清他的样子,身体微微有些发福,年龄同卓远差不多,却相当老成的样子,全身披金带银,几个指头都带了不同的金银玉扳指,腰上挂了一圈的玉佩,叮叮咚咚,好不清亮。
卓远此时已坐在了他的旁边,自顾自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看我还愣在那,呵呵地笑起来。
“你要带我见的就是他?”我问。
卓远点点头。
“怎么,对我不满意?”那披金带银之人哼笑一声,也上下打量我,神色也愈见惊奇,他转头对卓远喊道,“好小子,从哪找来这么好的‘货色’?也不通知我一声。”
卓远正要喝口茶润润喉,听到此言,差点喷了出来。
“你留点口德好不好?”他无奈,转身拉我坐下,“他是我的结拜兄弟,你可以叫他轩兄弟。这位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叫艾才。”
艾才艾才。还真是爱财。
“你不要介意,”卓远苦笑着向我解释,“他就是这幅德行。说话不留口德。”
我看了看那兀自笑着的懒洋洋的艾才一眼,有些疑惑。
卓远似看出了我的心情,缓缓说道,“艾才是南仪第一富商。我和艾才的关系,现在只有你和赵文知道。……”他顿了一下,似笑非笑继续道,“卓家原本是世代行商,可惜到了我这一代,我更爱逍遥江湖、刀光剑影,”他笑起来,“艾才,是我们家从小收养的,我和他一起长大,可惜喜欢的东西却大大不同――”
“我爱财,他爱江湖――”艾才悠悠地接着,“所以我跟着老爷学生意,在商场上几十年摸爬滚打,好歹把卓家的产业发扬光大了,”他无奈地看了一眼卓远,“谁知这个家伙,把家里的产业一甩都扔给了我,独自逍遥去了。老爷和夫人死了之后,整个卓家的产业都由我打理,他建议把卓改去,改了我的名字――”他的语气日渐沉重,“一方面他后来…做了那事为了避嫌,另一方面,”他看看卓远,神情复杂,“我知道他是有意要把这些东西都给我。”
“我本不适合经商,还强占着做什么?”卓远一脸风淡云清,“而且,你也帮了我很多……”
南仪第一商。家财万贯富可敌国。在各个国家,“艾”家的名气可谓如雷贯耳。
我看着眼前的两人,心情沉重。
艾家与官府往来密切。穆王出兵滇西的时候,民间传艾家还曾资助黄金万两。可眼下这个形势――看来卓远能在短短一年内控制南仪十个郡县,艾才也是出了不少力。
但是,他身为南仪第一商,这样做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我抬头,仔细打量眼前这个微胖男子,他见我在看他,朝我淡淡笑笑。
“哦,对了,”卓远似想起什么,站起身来,对我抱歉一笑,说,“…我去后面再拿些东西…”
他的身影刚消失在门口,对面的艾才就突然开口了:“你这张脸很特别。”
我心下一惊,脸上不动声色,“为什么这么说?”
他笑笑,腰上的环佩叮咚作响,“没什么。你的脸应该不会是卓远喜欢的类型。但他却把你带到了我这儿。想必你们的关系不一般。”
我沉默了一下,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深究,转而换了个话题,“……你为什么要帮他?对一个商人而言,这并没有好处。”
他露出一脸遗憾的表情,“帮他,我确实吃了很多亏,但我欠他人情,就一定要还,哪怕还这一生……”他嗤笑,“……再说,乱有什么不好。乱得好,乱得妙,我照样能从中捞一笔横财。”
我被他的这番言辞逗笑了,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
“哟。”他眨眨眼,有些发福的身体动了动,“你笑起来真好看。怪不得,卓远这家伙看你的眼神简直让人发麻,我也没见过他对谁这么温柔过……”
我淡淡笑,解释道,“我们是结拜兄弟……”
他笑着摇了摇头,不说话。
“这淼泉茶是东煌贡品吧,”我看到桌上那一杯中荡涤着青色的茶叶,悠悠晃着。
“嗯。”他饶有兴趣地问,“你知道?”
“嗯,”我笑笑,“帮别人泡过。”
正说着,卓远从门口进来,手里拿着一叠书册。
“都在这了吗?”卓远问到。
艾才嘿嘿笑,“都在这了。这些‘书册’你可要好好保管。”
卓远郑重点头。
我们看着他将书册郑而重之地用一块锦绸包着,打了一个结,正背到身上之时,突然,灯一下子全都暗了下来。
所有的人都愣了愣。
黑暗中,我看到一个黑衣人瞬间出现在卓远旁边,趁他还未反应过来之前,伸向了那个包袱。
我上前,右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那只手,双方一用力,包袱就被甩上了上空,在那包袱落下之前,同这个黑衣人过了十几招。他的手型相当独特,鹰爪獠弯似的手每每穿过我的颈,直指我脑后的死穴。
这种手法。
我有些微的吃惊,动作慢了下来,卓远稍愣过后,也加入到了我们的战局之中。
那人见形势越来越不利,似是下了决心想要撤退,空手渐渐往窗边靠,钻了一个缝隙,就破窗而出,卓远正欲追上,我下意识地拉住了他。
“‘书册’要紧,”面对他有些疑惑的目光,我有些不自然,喃喃道。
我们转身,艾才这时摸到灯壁处,点燃烛灯,我们皆是一愣。
偌大的屋子里亮堂堂的,地上有翻到了的桌椅,清香的淼泉茶翻了一地。
但,哪里还有包袱的影子。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