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力地叹了口气,转身,好以闲暇地看着圆滚滚的身体从远处朝我小步跑来,一边跑着一边挥舞着我刚买给他的糖葫芦,嘴巴上还遗留着红红的糖印。
天。妄我狸猫聪明一世,武功绝顶,怎么会有这样的弟弟?!不仅笨得要死,还粘人粘得这么紧,这些天来一直像个跟屁虫一样跟在我的身后――我又重重地叹了口气,不断地摇头。天呐,我还答应娘要好好照顾他,我现在不被他烦死已经很好了。
一想到娘,眼神不由得暗了下来,心里也似挂了千斤,怎么也轻松不起来。
局面比我想象中还要严峻。我原本以为,见了娘,劝她赶快结束任务,我们一家就能团聚,却没想到现在变成了这样――
父亲么?我有些怔愣,梅皓确实是我的父亲,但我对他完全没感觉,说起来的话,师父才更像我的父亲吧。
我才不管什么南仪皇帝西仪皇帝的。娘亲…姑且算上轩儿,才是要紧的,吧。
上次在庭院同娘告别,娘说,我不需要想太多。所有的一切她会处理,但是,娘真的能想出万无一失的对策么?还有,师父究竟是什么态度?和师父的关系一直亦师、亦父、亦友,我怎么都想象不出来师父会对付我们,说不定还可以找师父一起商量对策……
“说起来,”我喃喃自语道,抬头看远方,“……我都想了这么久了,那小子怎么还没追上来?”
集市中熙来攘往,路边的小摊叫卖着女人的胭脂花粉,花?头饰和各种各样的雕刻的石头样小东西。南仪国的新年就快到了,街边挂上了红红的灯笼和对联,家家门前两座门神贴纸驻守,香醋饺、酱果捞面、葱面,小贩们的吆喝此起彼伏,袅袅的烟雾在寒风中缓缓上升。
“搞什么,”我不耐烦东张西望,找梅轩的影子,“跑哪去了?”
朝着人群摸过去,往他向我跑来的地方寻找,但茫茫人海中,根本看不到他的踪影,我的手心有些出汗,心脏越跳越快。
“轩儿――”我不禁大叫起来,“轩儿――”
声音在嘈杂之中没有一点反响,我的小指一直收缩,银丝廉也紧张地刮梭着我的皮肤。
正着急中,突然,一记恐怖的叫声响彻这一条街:
“小哥、哥、哥、哥――”
由于梅轩说话一直断断续续,他的这一叫声形成了奇特的回音效果,我脚下一个阻趄,差点摔了一跤。
我稳稳身形,青筋暴起,却还是轻点脚步,运用轻功快步如飞地朝着声音寻去,但见在一条狭窄的弄堂之中,三个十五六岁锦衣玉袍的公子哥围着梅轩,正在他圆嘟嘟的脸上胡乱摸着,一个个都不怀好意。
梅轩一脸委屈,一颗颗眼泪掉落下来,倒没有大哭,只是看着地上被踩碎的冰糖葫芦,伤心不已。
我站定,冷笑一声,转了转头颈,活动了一下手腕踝骨,手骨咯咯地作响。
“喂,”我恶声恶气地喊,“放开他。”
“小,小哥哥。”梅轩一看到我,就像小兔子找到了妈妈一样,使劲地一挣脱,就躲到了我的身后。
“呦,”带头的一满脸淫象的肥猪公子摸摸下巴,“原来是一双啊。那个小点胖点,这个高点瘦点。”
“可不是,”另一个猴子样的人傻笑着,“都是粉雕玉琢,漂亮白嫩的,嘿嘿,咱们今天好运道。”
“喂,”第三个示意了一下他们身后高大的保镖,趾高气昂地喊,“别不识抬举,我爹是盐运的富商,你们看着办。”
“哼,”我斜着眼看着他们,把玩着手里的银丝廉,从一根手指绕到另一根,灵活地变换着。
他们看我不加理睬的样子,有些火了。
“总之,你们俩今个儿要陪我们仨,陪得爷们满意了,自然有赏,”其中一个急了,喊道,“否则,要你们好看。”
“真他妈的该死。”我的眼睛危险得眯起来,笑容却越来越灿烂,“不知好歹的,不知是谁呢……”
话音未落,身形嗦得一声朝他们越去,在他们还没反应过来之前,银光一闪,他们身后的保镖,瞬间见血封吼,都已经去见了阎王爷。
我舔着银丝廉上的血丝,高高在上,冷酷地看着他们。
“啊――”肥猪公子吓得摔倒在地,身后两人慢慢往后退。
我冷笑。
慢慢走过去,脚踩在肥猪的肚子上,一脚、两脚、三脚……他开始求饶,蜷缩身体,我却越踩越兴奋,终于,他哇得一声,吐了满地的血。
旁边两人吓得一动不动。
我停脚,饶有兴趣地走向另一个人,准备也踩上几脚,他们三个,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小、哥哥……”踩得正起劲,听到身后梅轩弱弱的声音。
“轩儿,”我兴高采烈地回头,“你也来踩几――”
梅轩一手拿着从地上捡起来的冰糖葫芦,一手垂荡着,大大的眼睛纯净而清澈,静静地看着我。
“小、小哥哥,我、我怕――”他低下头,奇怪地沉默着,“讨厌,轩、轩儿,讨厌。”
我愣了一下,走到他身边,去握他的手。
他甩了一下,背过身子抹眼泪。
“不、要、这、这样。轩儿、感、感到、难、难过。”
“轩儿。”我有些尴尬,走上去,轻轻摸摸他的头发。
“小、哥、哥。”他回头,那双无暇的眼睛看着我,我在他的眼里看到自己。心里猛地咯噔一声。
“我们走吧。轩儿。”我咳了一声,转头,突然想快点远离这个地方――我不想让轩儿看到任何的血腥。他的世界里,不该有这些东西。
“嗯。”他轻轻答着,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在了我伸出的手中。
“小哥哥今天带你去吃城边的豆腐鱼片。”我紧了紧握着的手,“轩儿不是一直吵着要吃么。”
“真、真的。”他扬起头,明亮的双眸忽闪,高兴地笑。
“嗯。”我扬起嘴角,“这几天轩儿一直想吃,本来就打算要带你去的。再过些日子就是新年了,娘做了衣裳,问我要了尺寸……当然,娘也帮轩儿做了……娘和轩儿不久就要回去了吧……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
梅轩咯咯地笑了起来。
“小、小哥、哥。轩儿和、和娘亲、在、在宫、宫里等小、小哥、哥,准、准备、小、小哥、哥、最、最喜欢、的醉、醉花糕。”
“轩儿,”我严肃地转向他,“你记住,回了你‘家’之后,绝对不能说你有小哥哥,明白吗?”
梅轩似懂非懂地点头,“娘、娘也、说、说过。”
“嗯。”我摸摸他的头发,用额头贴住他的,轻声说,“等我,我一定会想出最好的办法,让我们一家团聚。等我。”
梅轩使劲地点头。
“啊,又、又下雪、雪了。”梅轩兴奋地抬头。
我也抬起头,看天上鹅绒般的雪花飘散下来,飘在梅轩兴奋的脸颊上,飘在远处的屋檐上,飘在路边黝黑的青石路上,映在那双清澈见底的眼里。
我第一次觉得,我好脏。双手是无法摆脱的血腥,骨子里是无法洗尽的罪孽。也许,只有到了自己死亡的那一天,那些肮脏的东西才能彻底从我的生命中消失。
而在那之前――
我看着眼前蹦蹦跳跳一脸幸福的梅轩。下定了决心。
桌子上放满了我最爱的菜。七宝镇鹅,莲花碎蓉,晶蹄猪爪,叫花鸡。氤氲的烛光印照着桌边三个人影。远处怡虹楼传来悠悠荡荡的丝竹声,谁家的孩子哭泣,被好言相哄,大手牵小手,一起回家。
我默默地扒饭。
娘和轩儿明天就要回皇宫。娘是谎称轩儿生了风寒,要去夜山寺静养,安排好了一切之后才来偷偷地见我。后天就是新年,身为贵妃的娘和身为太子的梅轩,不可能不回去。
我的喉咙有些发紧,喝多少茶水都会觉得干涩。这些日子,是我有生以来最幸福的日子。狸猫从此不是一个人,狸猫有名有姓也有家人。
“轩儿,”娘挟起一块醉鹅,放到我的碗里,“多吃点。”
“母、母后,我、我、也要。”轩儿眼巴巴地拿起碗,晃荡在空中。
我笑了笑,挟了一块给他。
娘也笑了,那笑容春风拂面、杨柳娇娇。是我看过的最好看的笑容。
“娘,”我放下碗筷,郑重地看着她,“你放心。我会快快长大,想出解救我们的办法。也许,师父也可以帮上忙。”
她的手一颤。
“轩儿,”她的声音奇异地低沉,“这件事已经解决了。你不用再管。”
“已经解决了?”我惊喜,“七月楼和东煌肯放过我们?是不是师父帮的忙?”
她轻轻点头。
我大笑起来。
“我就说嘛。那老狐狸虽然城府深,不过对我对娘还是有情有义的。”
娘淡淡地笑了。
她放下筷子,慢慢地起身走到窗边,开了一扇小窗。
“相聚的日子永远这么短啊……”她朱唇轻启,斜荡的发丝旁隐见一颗眉角泪痣,“轩儿……该是走的时候了。”
我笑着的嘴角渐渐凝固。
“嗯。”我低下头,起身,更衣,“师父和我今天就回东煌。”
只有什么都不知道的梅轩,还在自顾自地吃菜,满嘴的油腻。
我换好衣服,看了梅轩很久,终是走向门。
“娘。再见。”
不去看娘,忍住越来越脆弱的眼泪,朝外面走。
娘再次上前拥抱了我。
“对不起,轩儿。”她的眼泪落到我的颈项,凉意一点点地渗透。
“没关系。”我抹眼泪,“我会想办法再来的。娘不用担心。很快我们就可以再聚了。”
说完,猛地冲出了宅院。
师父在马边等我。
他等了多久我并不知道。如雕塑一般,他静静地站在一颗枯萎的树旁,看着远处不知名的地方。雪花,飘落在他的头发和肩头。
我笑。吊儿郎当地走过去,帮他拍掉那些夺走体温的雪花,虽然我知道凭师父的能力,这根本是多此一举。
“狸猫……”他的声音像雪花一样冰冷。
“嗯?”我漫不经心地回答,专心拍他的衣袖。
“……”他不说话。
“我们走吧。”我把包袱甩在肩上,上了马,一拉缰绳。
“你……”他有些犹疑,“你先走,我去和你娘道个别……”
“嗯。”我转身,挥舞长鞭,“我在镇林入口等你。”猛地一鞭,烈马嘶鸣。
身后的人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终于消失不见。
我停在南仪京都与其他县的交界口。已经等了三个时辰。
师父还没有来。
我烦躁地抓头,踢镇林入口的树干,丢在地上的小石子。
心里不知怎的。不安,很不安。有东西在心里一圈圈地扩散。心脏无故砰砰直跳。
突然。
“啊――”我惨叫一声,右脚摔了下去。
怎么回事?我茫然地看着完好无损的右脚,一点伤痕都没有啊。怎么会这么锥心的疼痛?
――“轩儿,你知道么,有些双生子能够互相感觉到对方的存在,”娘亲绣着花,温柔说着,“说不定哪天,你和轩儿心意相通,就能感觉到。”
轩儿。
轩儿轩儿。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我慌忙地从地上挣扎起来,踉踉跄跄地骑上马,朝南仪京都的宅子赶去。
不会的。我不断地安慰自己,试着笑,嘴角却僵硬。不会的。
院子里是那么的安静。连梅花掉落的声音都那么清晰。
我疯似地大喊梅轩和娘,跑进几个时辰前还在一起吃饭的屋里,饭菜还放在桌上,只是已冷。屋里没有光。完全是漆黑一片。
我摔了门,发狠似的朝后院跑去,心脏扑通扑通狂跳。
转角,绕着厅奔向后院。一路上,浅红。深红,雪白,淡粉。梅香如来时一般引颤着我此刻焦灼痛苦的心情,这种幽幽的暗香,似缕非缕似在还非,渐渐成为我呼吸的空气。
我无法呼吸。
茫茫茫茫的雪。
殷红殷红的血。
那一个娇小的身影,躺在染红了的雪堆里,在不远处,我看见一身黑衣的师父站立着,他站了多久。我不知道。雪仍然飘在了他的头发上,他的衣上,他沾满血色的刀刃上。
我失神地走过去。好像走着的并不是我的脚。雪里那个不是我娘,远处那个也不是我师父。
“娘。”我颤微地叫,怕雪地里那个浑身是血早已看不清容貌的人回答我。
雪地上的手动了动。却没有任何声音。时间在这刻停止了。那只唯一动着的手指,慢慢写着,歪歪扭扭的“轩”字。
那天,在这里,我第一次看到娘。看到她的绝代芳华。她在远处说,她说什么了?我听不见啊。
――她说,来不及了。
我嚎叫起来,猛捶自己的头部,我怎么这么傻,娘明明已经说了,期限到了啊,我怎么会天真地以为,师父和七月楼会放了我们?!
“为什么……”我一下子跪了下去,抱住娘,她的血染红了我的衣襟,我的眼睛模糊,什么都看不清,“你不是爱梅皓么……你活下来啊”。
“为什么啊――”野兽般痛苦的声音响彻了院子。
良久良久。
“因为,你们不应该存在……”师父的声音冰冷冰冷,“是我的失误,由我来解决。”
“娘……为什么骗我。”我紧紧抱住身下已经渐渐冰冷的身体,喃喃问着。
“……”师父轻轻的声音传来,“你娘没有骗你。我已经答应不杀你。……她放弃了梅皓――和梅轩”
我抓起身边的带血的雪团朝他猛地扔去。
师父没有躲。他悲伤地看着我。不要用那种眼神。混蛋。
不对。不对。轩儿,轩儿呢?
我猛地一激灵,颤抖地放下娘的尸体,踉跄地爬起来,轩儿在哪?!
环顾四周,用流满血的手猛擦自己的脸,越擦越看不清,这种浓稠的液体,我曾经引以为狂的液体,好难闻,好想吐,好像擦掉。为什么擦不掉呢。为什么呢。
眼泪混着血,我慢慢走向八角亭前的一个小身影。
轩儿的脸有些苍白。右脚中了暗器。血正在不断地流出来。
快。快止血。我慌乱的帮他止血,按他的人中,他的气息微弱。
我吞咽了一下。我可以救活他。梅轩能活。我不能让他死。
“他没死?”身后的寒冷问话冰冻了我的心,空气里,那么浓稠的血腥味。
“放了他。”我低着头,轻声祈求,“放了他。”
“……狸猫。”他叹了口气,“对不起。”
“放了他。”我恶狠狠地回头,看到师父无情的眼和他那飘逸的雪白头发,猛地把头磕到雪地里。
“师父。放了他。我做什么都可以。”我呜咽着,“我不要他死。梅轩不能死。我答应娘亲的。我要他活,要他好好活着。杀多少人都无所谓,我永远属于七月楼。什么自由,什么亲情,什么感情,我都不要。我要他活,只要他活!”
师父的手微微颤抖。
“狸猫……”他轻轻嘀呢。
“如果――”他略停顿,“如果我要你永远陪在我身边呢。”
一直在磕的头停了下来,我的脸朝着雪地,一片冰冷的世界。
“好啊。”我的喉咙沙哑,“师父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我又听到他重重地叹气。
他说,“对不起,狸猫。――梅轩,绝不能留。”
说着,他挥起血刃,敏捷的身体掠过我的身边,我的绸绳掉落,凌乱的发丝飘荡到空中。
不可以。绝不可以。
抽出银丝廉,猛地朝师父攻去,他显然早有防备,轻易挡住了我的攻势。
一招一试。他曾经手把手地教我。而如今,我们却誓死相抵。
我发了疯。心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出招出招,凌乱的步伐,毫无力量的攻击,直直朝着他刀口的血冲去。
他的刀刺破了我的右肋骨。他有些吃惊有些慌乱。
“师父,”我抹了一下口中的血,“你答应我。我以命抵命。放了梅轩。”
“狸猫。”他冲过来扶我,看我的伤口,神色是我不曾见过的伤痛。我死死的用手固定着他的刀,执意不让他给我疗伤。
“狸猫命丧与此。不恨天,不恨地。”哭腔的声音渐渐微弱,我突然很想笑,又渐渐感到无力和绝望,“只恨命运,恨自己。”
“狸猫……”师父的表情像在哭泣,但是他没有眼泪。他永远都没有眼泪。
眼前越来越模糊。我好像看到娘,她站在姹紫嫣红中对我微笑。
那种温暖。真想永远珍藏。
耳边突然嘈杂起来。我使劲地眨着眼睛,却什么都看不清。
有打斗的声音。但好远好远。似乎有一张陌生的脸影,他惊异地看着我,断断续续的声音传入我的耳朵,“……我是南仪国国师厉天……你为什么和太子长得一样?……影妃和你们什么关系?!”
话还没问完,他一声惨叫。
我随即落到了一个熟悉的怀里,充满血腥味的怀里。
“就让梅轩多活一阵。”冰凉的唇点在我的额头。
我的嘴角动了动,早已看不清任何东西。
慢慢地,整个世界终于沉寂。
那一年那一季的梅香。
弥漫在整个世界,在每一个时刻,渐渐成为我呼吸的空气。
我无法呼吸。
………………………………
我睁着眼睛看着头顶上的树叶。它微微颤颤的,似乎要掉落下来,却始终没有掉落下来。
身旁,是潺潺流动的小溪,明净得如同月华。早已没有了雨。远处有鸟的叫鸣。
梅轩的头颅早已腐烂。恶臭的味道近在咫尺。
我做了一场噩梦。一场撕心裂肺的噩梦。只是梦吧?
可是。为什么我的眼泪停不下来呢。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