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剥开一颗葡萄放进嘴里。
“狸猫。”那人似有点无可奈何,“你快下来。”
我瞥了树下的人一眼,哼了一声。
“我知道你不喜欢狸猫这个名字――”那人顿了一下,“但总比没有好。况且,我很喜欢。”
我撇了撇嘴,从树下跳了下来。
“既然师父喜欢那我也无所谓。”我看着眼前这个比我高出两个头的白发男子,朗声说着,“但师父总该给我个姓吧。”
他没有说话。
我看着他,冷笑一声,转过头看后院的海棠。
过了一会,他打破了沉默:“狸猫的十二岁生辰快到了吧。想要什么礼物。”
“想看娘亲。”我讽刺地说,把玩着手上的武器。
“好。”他顿了一下,回答。
我脑中警铃大震,不可思议地瞪着他。
他看到我的样子,微微笑了笑:“狸猫还是老样子。总是疑神疑鬼。”
“老狐狸。”我咕哝一声。
“狸猫真不可爱。”他上前摸我的头,我将头一偏,发丝从他的指尖滑过。
他收回手,眼里有些黯然。
“武器怎么样?”他淡淡问道。
我忍不住露出灿烂笑容,“很好。这银丝镰简直是为我度身订造的一般。上次执行任务的时候,那个爽快。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对杀一双。”
他呵呵笑起来。
“我说,”我盯着他的眼睛,“娘亲到底什么时候能回来?”
“你娘是南仪国的‘贵妃’。”他毫无感情地说,“你觉得她什么时候能回来?”
“一刀杀了皇帝。然后诈死回来不就得了。”我有些烦躁地挠自己的头发,“我一个人在七月楼里,又不能让别人知道我的存在。整天闷得发慌。”
“那我再给你些任务你就不会这么闲了。”他好笑地看着我。
“喂,”我嚷嚷,看到他变黑的脸急忙改了个称呼,“那个――师父啊,你说,说带我去见娘是真的吗?”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他叹了口气,“你自小也没见过她,自然对她好奇。还有你的弟弟――”
“我可没有弟弟。”我嘟起嘴,“那个家伙。霸占了娘十二年。”
他摇摇头,抚我的肩膀:“他是你弟弟。而且是个傻子。你连傻子也嫉妒吗?”
“他在南仪皇宫锦衣玉食日子过得逍遥自在,”我恶狠狠,咬牙切齿,“我在这里孤独无一刀口舔血,你说我该不该嫉妒?”
“况且,傻子有什么不好?”我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整天无忧无虑没有烦恼,比神仙还逍遥。”
他若有所思地看我。
我微微叹了口气,看着远处渐渐凋谢的花落缤纷。
“你准备一下。再过些日子我就带你去南仪。你娘――也想见见你。”
我抿紧唇,但心里有些小小的欢喜。多少年的等待,杀了那么多人,终于可以见到娘亲了。
秋日凋落的枯黄铺满了街道,寒洌的东风将树枝吹得刮刮作响。我在马鞍上备好食物,回头看了看远处的七月楼。
从小就在七月楼长大。七月楼里除了师父却再没有人知道,还有个狸猫为七月楼拼死卖命刀口舔血。说不黯然不失落是假的。但酷似娘亲的面容决不能显于人前,否则会带来很多麻烦。
“狸猫。走吧。”师父淡淡的声音响起。
我的嘴角拉出一个微笑,一脚跨上赤马,长鞭一挥,马蹄嘶鸣,滚滚尘埃四起。
下雪了。
好大好大的雪。纷纷扬扬鹅毛般的雪,温柔地覆住暗黑色的土地。房檐砖瓦,田野小径,集市木棚。我仰起头,就看见那晶莹柔软的花朵如舞蹈般悬浮着飘荡着,连着心也欢快跳跃起来。
抖了抖斗篷上的雪花,缓缓走向一处普通民宅。
轻轻推开漆墨色的大门,暗红的灯笼在风中簌簌发抖。
走进去,直走,绕着厅走向后院。一路上,浅红。深红,雪白,淡粉。梅花的香味引颤着我此刻激动的心情,这种幽幽的暗香,似缕非缕似在还非,渐渐成为我呼吸的空气。
我的手紧了又放放了又紧。银丝镰在我的小指上兴奋地收缩,似乎也在为我高兴。
“啪。”
我的精神猛地一紧,堪堪躲过了迎面而来的暗器,向后翻了几翻,朝暗器发来之处看去。
树丛抖了抖,露出一张圆嘟嘟的小脸,裹着精致绸衣,嘟着一张粉红色的小嘴,朝外面莽莽撞撞地跑来。
“为、为什么,没、打到。”他看起来很沮丧,小跑步跑到石子落下的地方,蹲在地上遗憾的看着。
我好笑地呼出一口气,吊尔郎当地走过去,拍拍他的头。
他一把打开我的手,看上去很委屈,大大而圆滚滚的眼镜瞪着我,大声叫起来:“你是、是谁?是不是、坏人?”
我上下打量着这个比我矮一些的孩子,明亮而纯净的眼、健康而脸色红润,一副被娇宠着不知天高地厚的样子,心里平白地不舒服起来。
“我是坏人又怎么样,”我冷笑一声,伸手捏他的脸,“你能拿我怎么样。用石头丢我?嗯?!”
他的脸被我捏得通红,一副极其委屈的样子,渐渐地,眉头皱起,有晶莹的泪珠滚落下来。哇的一声,他大哭起来。
我被震了一震,有些手足无措有些不耐烦:至于么,不就是稍稍欺负了下,小孩子真麻烦。刚想好意拍拍他的头当作安抚,他又大嚎一声,猛地甩开我的手就转身朝走廊踉踉跄跄跑去,边跑边大声喊着:哇――坏、坏人――母后啊――
母后?我怔住了,难道他――
“狸猫”,淡淡的声音在身后叫唤,我转过身,看到师父取下斗笠,露出一头雪花般的秀发,眼神似笑非笑。
“咳,”我掩饰了一下自己的尴尬,问到:“刚才那小屁孩不会就是我‘亲爱的弟弟’吧?”
师父的嘴角上扬,似乎心情很好,“你没认出他么?你们是双生子,长得又一样――而且,狸猫怎么能叫他小屁孩呢――你和他可是同时出生的。”
我转过身,烦躁地抓头。弟弟啊。心里又不甘又似乎有些莫名激动。
“走吧,”他走到我的前面,“去见你娘”
庭院的梅香小朵地绽放,风过,她们同雪花一起飘然起舞,香气蔓延着每个角落,我有些冷,哆嗦的手不断紧张的摩挲着,心里却出奇地暖和。在这个雪花梅香飘舞的季节,我终于,可以实现我长久以来的梦想。我也许,也可以和一个普通的孩子一样,对娘亲撒娇。
远远的,看到了。精致稠衣包裹着的小小身体扑在了一个女人的怀里,正在哭闹着,那个女子微微笑着,侧脸是模糊的阴影,只看到她头上的月牙?晃晃荡荡,柔声细语混着雪花掉落的声音,传到我的心里。
她似乎感觉到了我们。一手抚着哭闹的孩子,慢慢地转身,看向我们。
影妃。那绝代的容貌,殷红的细唇,眉间的婉约在这个花雪世界中变得格外耀眼,一切都模糊了,只有她的容颜,风华倾城。
她的目光直直地看向我,眼里的惊喜、温柔、慈爱以及那一晃而过的悲戚,让我愣在了原地。
她张口,说了什么,听不清。
师父拍了拍我的肩膀,淡淡地说:“过去吧,狸猫。”
我有些僵硬地走过去,慢慢走到她的前面,她一直温柔地注视我,伸手轻轻摸我的头发。
“啊――啊――坏,坏人,”她身边的小屁孩一看到我,就挥舞着他小小的拳头打我,奈何力气太小,砸在我身上的拳头就像蚊子咬,我无奈地制住他的手,对上娘亲微笑的眼。
“他叫梅轩”,娘的声音像水晶般清澈,“你可以叫他轩儿。”
“嗯。”我有些尴尬,一边挡着轩儿的泪拳攻势一边回答娘的话,“我叫狸猫――”我顿了一下,“师父没有给我名字,只是个代号。”
娘的手猛地缩了一下。我看见惊慌从她的眼中一晃而过。她的表情很奇特,喃喃自语着:“果然还是不肯放过……”
她的目光绕过我,看向远处的人,渐渐凝结成了冰。
良久,她才看向我,眼中转而温柔似水,“狸猫,我也唤你轩儿可好。”
“啊?”我愣了一下,“和他一样的名字?”
她呵呵地笑起来,“那狸猫自己喜欢什么名字?”
我又烦躁地抓头,有点不好意思,“娘喜欢怎么叫我就怎么叫我吧。”
“嗯。”她应着,轻轻拉着我的手朝八角亭走去,轩儿已经停止了哭闹,看到娘亲拉着我,又一脸委屈欲哭的表情。
我不情不愿地去拉他的小手,他不情不愿地被我拉着,一起到了八角亭,坐了下来。
桌上准备了精美的点心。娘亲用芊芊玉指为我拿了一块醉花糕送到嘴边,我咬了一口,真的,很好吃。
嘴角忍不住微笑起来,小口小口吃着点心,感受着自出生以来最幸福的一刻。淡淡的,柔软的这种心情,从来没有过。那些暗无天日的训练,那些血腥粘稠的厮杀,那些生死一线的绝望,全都远去了。
“轩儿。”
我抬头,却见娘亲原来是和梅轩说话,“这是你的小哥哥。来,叫小哥哥――”
梅轩吃了满脸的糕碎,撅着嘴,圆润的脸庞有点红晕,对着我狠狠瞪了一眼。
娘亲温柔地拿走了梅轩正欲下手的糕点,拿起一块在梅轩的眼前晃了晃,轻声细语的说着,“来,叫小哥哥。”
我寒。
“小、小哥、哥。”梅轩委屈的眼神盯着盘子,叫了一声。
“母、母后,”梅轩瞪着大大的眼睛看着娘,“小、小哥哥、是、是什么?是、是像、蛮、蛮儿那样的吗?会、会和我、玩、玩吗?”
“嗯。”娘淡淡微笑,“会的。”她看向我,像是在征询我的意见。
“咳。”我不自然地看向远处落梅,“会的,我会好好照顾他的。”
娘笑了起来。姹紫嫣红的美丽。
“对不起,”她淡淡地说,“让你承受这一切。你原本就还是个孩子,却要像个大人般做那么多事。”
“不,没关系,”我的心里有点苦涩,看着梅轩在旁边玩耍的身影,心思复杂。
“轩儿――”她的目光充满哀伤,“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但希望你,以后不论发生什么事,都要好好保护梅轩。”
我有些不平起来。
“他在皇宫里什么都有。还需要我保护么?”我赌气般地转过头,“一个傻子而已,有谁要害他?”
说完就觉得不妥。偷偷瞄向娘,娘哀戚地看我,泪水像珍珠般一颗颗掉落下来。
我慌了,“娘,你,你别哭。我知道了。我会保护他的。”
娘轻轻的摇头,难懂的神色看着嬉戏的梅轩。
“娘,”我顿了一下,决定转换话题,“您,嗯,什么时候回来,我是说,什么时候杀了狗皇帝,回东煌来。”
她猛地不可思议地看向我,“轩儿,你,你说什么?!皇帝,皇帝他是你的爹啊――”
“我知道,”我不耐烦的摸自己的衣角,“但是师父说我们都是东煌的人,那个皇帝是南仪的,当然和我们不同路咯。”
娘咬着自己嘴唇,使劲得甚至破了皮。
“轩儿,”她的语气沉重,让我不由得紧张起来,“我回不去了。我杀不了皇帝。”
“啊?”我手足无措,“那,那怎么办,我们,怎么办,”忽的想起什么,犹豫“那,要不,我来下手?”
“啪。”
我不可思议地看着娘,右脸颊火辣辣地疼痛着。
娘眼里的那种哀伤和痛苦简直要把我压倒,我听到她清亮的声音铿锵有力,字字坚定,“轩儿,你听着,你既不是南仪的人,也不是东煌的人。你是自己的!”
“娘――”我说不出话来。
她颓然地倒在了椅子上,声音似在平淡地哭诉:“是的,我背叛了东煌,我背叛了七月楼。我爱上了梅皓。”
“我从来不觉得为了国家我要牺牲一切。当初答应来南仪,我想摆脱七月楼。我不想当一个工具,当一个牺牲品!可没想到――梅皓他――”
她似笑非笑、温柔绝望的眼神刺痛了我的神经,我突然间浑身颤抖,似乎有什么东西我以前一直没有考虑到,这么近,快要呼之欲出的答案――
“现在。期限到了――”她平静地说,“到现在我都没杀掉梅皓。不仅没有杀他,还为他生下了孩子。”她温柔地注视着我,“两个可爱的孩子。”
“你是说――”我的声音颤抖,“我们原本就不在计划内,我们的存在――”
“是的,”她看向在远处玩耍的梅轩,“生你们那天,你们差点死在师兄手里,我求他,他才留下了一个,带走了你。”
“师父?!”我惊叫起来,简直不敢相信。
他曾经说,狸猫,你没有名字。原来是这个意思。
我笑起来,笑得想哭,我和梅轩原来本不该存在这个世上。我们是南仪和东煌的耻辱。
“但是,”我使劲抹自己眼睛,却抑制不住颤抖的声音,“已经这么多年了,娘还好好地活着,我们,我们也――”
“我是一颗绝妙的棋子,”娘淡淡地说,“对七月楼对东煌都有好处,只要还有利用价值,就不会那么轻易除去――而且,如果我猜的不错,最近老东煌王身体一直欠安,该是解决一切的时候了。”
“娘,”我的心里有些乱,“可是,我们,也许有两全策,娘和我、和轩儿都能保全。”
“我不会离开梅皓。”她淡淡笑着,看着我。
“不要管他了!”我气急。
“啪。”又一个耳光。一个温暖的怀抱拥住我。
“轩儿,我再说一遍。你不是东煌的人,你就是你。你要什么样的生活全都是你自己决定!你不是任何人的工具!梅皓是不是皇帝都与你无关,你要知道的就是,他是你的父亲,是给你血给你肉的人!”
平生第一次,我啜泣起来,在这个怀抱中,一切严寒似乎被阻挡,我想起,曾经受过的那些委屈,不为人知的生活,血腥屠杀的危险,也许,我根本就不喜欢无止尽的杀戮,我一直觉得那些事是见到娘所要付出的代价。杀人带给我的快感,根本就是一种发泄和愤恨。
娘轻轻地拍我的背。我头一次觉得自己还像个小孩子。
“小、小哥、哥,母,母后,你们,在、在干吗?”梅轩从远处跑过来,睁着好奇的眼神看着我们,用手撮着我的衣袖。
我和娘都不自在地笑了起来,相视之间,千言万语。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