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章、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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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九

  “尹股长。”我为了求得自身良心上的平静问道:“今天我们该办一些什么事呢?”——他说不办、那就有一个不办案的充足理由了。

  “不必问我,你自己安排吧!”尹股长比我更精明,用一种充分信任人的口气说道,紧接着又补充道:“龚局长去城关工商所开全市消协会议了,等他回来后看怎么说吧!反正我们现在手头就只有这件等着办的案件!”我觉得他的前后两句话的意思是截然相反的,不觉为难起来,就试探地问:“我想先去桐林农行办事处调查一下,看马双全究竟是通过什么途径弄到的那几十万元贷款?”

  他思考了一下,反问道:“你不是说是施主任帮助他贷的款吗?”言下之意似乎是说我没有去调查的必要了。

  “可我并没有取到什么证据。”我抬头瞄了他一眼,淡淡地说。

  他同意了我们去调查,并郑重其事地把我和江涛动员起来,谨慎小心地商量起如何去取证的问题,基于不给那个施主任造成不必要的麻烦,我们决定不到市农行监察室去签署调查的介绍信,而是通过桐林工商所曾强所长的私人关系去查帐,并挂通了曾强所长的电话,他的包票打得比海大。我就邀了江涛一起骑车直奔城区东郊的桐林办事处。

  我心中只有一个目标,调查取证,落实马双全骗取他人货物的材料,用法律的威慑力量迫使马双全交出原货返还给当事人以了结案件。可江涛还是极力反对我的这种自认为低了八度的想法,竭尽全力地叫我相信我的一切努力肯定会徒劳无益。我们出门就开始争辩起来。到了市粮食学校门口,水泥路面走完了,右拐,进入年久失修,露着一块块露的被车和人磨研得光光滑滑的大石头、显得坑坑洼洼的银河边的马路上时,因为来来往往的车辆颠簸的行驶扬起的浓密灰尘,几米之外就不见人影,使人不得不捂着鼻子和嘴巴,我们才暂停了争吵。可车辆一过,灰尘渐薄时,江涛还是按捺不住,驾着扭扭歪歪、磕磕碰碰的自行车,还要作最后的总结:“你通过这种方法要是能够迫使马双全交出货物,我把头都砍下来给你!”说着扬起右手做成刀状架在自己的脖子上,也许不是路不好走,而是他心情激动,用力过猛,自行车突然一歪,几乎将他摔下来,他不得不重新用双手把紧龙头。“好了!好了!”我笑着说,很想结束这场使人心烦的对话:“不说了哦!走一步,算一步吧!真追不回货物,我又有什么办法呢?尽力而为吧!”

  看样子他又不同意我的这个看法,想说什么,我急忙将话叉开。

  当我们紧挨着镀铝厂往南拐进一条半截子长的街道时,

  江涛望了望半开着大门的医院和左边紧锁大门的已关门大吉的粮食局食用菌厂感慨地说:“这就是桐林办事处吗?早就听说,只是没来过!”难怪他一到桐林桥附近就被这里的环境给吸引住了,一路东张西望的,把他一直想争赢的这次调查无用的话题丢在一边。

  “你认为这里应该是一个什么样子呢?”我笑着说。

  “这比另外的那两个办事处都不如,还说它是一个老区、老公社!”江涛用很瞧不起的口气说。

  “它过去的确比现在热闹!”我平静地解释道:“一些乡镇衰落了,一些城镇兴旺了,这是常事,说不定几年以后这里又发达起来!”我说着,车已骑到满是露砖碴、石子,已具有新街雏形的街道前。有一点儿现代建筑气息的工商所、邮电所、办事处政府等单位的办公楼耸立在两旁,听说这条路是市政规划中接通东湖大道的,几十米长的新街上一个人

  影也看不见。当我们将自行车停在工商所庭院中的时候,江涛很有把握地指指大门外的新街对我说,那一定是未来桐林镇的中心地段。这我表示同意——从出工商局的门到进桐林工商所的门,我们总算第一次找到了一个共同的看法。因为都是第一次来,很想发现一个人引荐引荐,可是用眼在楼上楼下搜寻了一遍又一遍,最后两个人眼光相交,相对而视的时候,谁也没有发现一个人影。

  “一个人都没有吗?他们的办公室究竟设在哪里?”江涛嘀咕了一声,就扯开嗓门大叫道:“曾所长!”

  “算了,别喊了,我们上楼去找一找吧!”我连忙制止他:“我们出门的时候已经用电话同他联系过,他说好在家等我们的。”说完我用手扒了江涛一下,准备上楼了,可江涛还在作最后一次努力:“曾所长!”声音特别躁。

  “呃!”一个更高吭的声音从楼上传来,我们循声望去,三楼走廊上曾所长两手扶着栏杆,脸朝下,喊道:“你们来了,我接电话后就开始在家里恭候你们!”他具有一副古罗马武士般轮廓分明、坚毅的古铜红脸,身体强壮,四十岁出头,仪表堂堂,是全系统三十多个所长中很有魄力、能力很强的一个,他格外向,万事不认输,可态度却给人一种随和、友好的感觉。

  我们向他招招手,刚准备上楼时,又听到他带着朗朗笑声的话语:“你们自己上来吗?我正准备下去接呢!”

  “当然是我们自己上楼哦!”我边走边说,自认为这样说说才算礼貌。

  “那就好!一家人嘛!”随后听到他的一阵哈哈的笑声。

  受人尊重,头发白,近六十岁,精瘦,小个子的俞书记将我们从走廊上迎进了办公室后,一会热情地与我们寒暄,询问个不停;一会又向我们道歉,说办公室太零乱,连坐的地方也没有,茶也没得喝。当他过于客气地拉过一把椅子说叫我就坐他的椅子时,把我逼得直往后退,连忙推辞:“不必讲这么大的客气,我领受不了。”一直站在旁边没作声的曾所长这下出面了,他用一种理直气壮,又自我贬低的口气连珠炮似地说了一大通,基层工商所与局机关不同,所长到办事员总是整日在外面跑腿,一直到大年三十还要上半天班。他越说越激动,高高地扬扬手:“所谓的,我们的所长办公室,就是一个报到点名才用一用的地方!”

  俞书记笑着批评了曾所长的说法。因为据我所知,曾所长是俞书记一手培养出来的,他虽有一股急先锋的精神,可在老书记面前是不敢顶撞的。格内向的瘦高个子,言词很短的沈所长,40岁出头,可依然显出我认识他时就有的那种拘谨表情,双手叉在胸前,脸上挂着谦卑的微笑,一直一言未发地退靠在竹制茶几边站着。

  当我们从俞书记和曾所长口中得知他们是专为等我们才没有下村去搞日常管理工作时,说了不少感激的话才转入工作议题——告辞俞书记和沈副所长,匆匆和曾所长一道来到了离桐林石桥50米开外,破破旧旧的农行办事处。

  曾所长领我们从斑驳陈旧的红漆柜台边留下的小门走到台后时,我透过后门望见了地面满是绿青苔、杂草和一些叫不出名字的乱杂物的不太大的后院,相比之下使我感到前房营业厅的破落景象确实算不上什么了。几个银行职员快速地拨弄着算盘珠子。

  “吴玉汉,你们的主任呢?”随着曾所长的喊声,一个宽脸、卷发的男子站了起来。

  “主任们都外出了。”他侧过身向我们答道。这时站在他桌边的一个小个子男人转过头来看我们。“怎么施主任今天也在这儿呢?”我心里想,而他也似乎感到有点意外的惊慌,连忙避开我盯着他的目光转过身去。

  “你看!”江涛碰了我一下说:“那个人好像是施主任?”

  “不是好像。”我笑着说:“他还在有意避开我们的目光呢!”

  “你过来一下!”曾所长向那个青年人招了一下手,转过头问我:“施主任是谁,我怎么不认识?”显出一副尴尬相——言下之意好像在说:难道这里还有我不认识的主任吗?

  “就是那个站在吴玉汉身边的那个人,他是城关农行二办事处的副主任,听说就是他帮马双全在这里贷的那笔款子!”我简单地介绍着,正想把评语下得多些、重些,一个表示不满的声音打断了我的话:

  “你们有什么事?”我转头看那个吴玉汉已来到我们面前:“来!来!到我房间里来站一下。”说着从我们隙间挤过,带着我们到柜台内,房子右边的一间小住房。这时我才发现他的两条腿不一样长,走在我们前边一歪一拐的。

  房间很小,除挂着布蚊帐的单人外,小桌子上、椅子上、箱子上全堆着各种银行帐本。这应该是一间以卧室为主并带帐房,公私合用的小房子。

  我们全走进去时,他已经自顾自地坐在一把小椅子上,坐得端端正正,可面有愠,显得一点礼貌也不懂——也许这是跛腿的特权——可以不先给客人让坐而不受责备。此时他显得像一个正常人了,一点也看不出来他那走路时显出来的缺点了:“你们就到我上坐吧!”他用一种比交通警更权威的手势和口气指指那一头放着枕头,一头堆满衣服的小说道。

  曾所长先把我们介绍给房间的主人又将他介绍给我们后,替主人尽起了地主之谊,叫我们坐到了上,自己却靠在一个放帐本的靠南墙的一个大架子上,如释重负地说道:“我的任务算是完成了,有什么事情你们谈吧!”

  正当我将来意向那个直勾勾看着我们的吴玉汉进行说明的时候,施主任伺机像幽灵一般,一声不响地到了门边,我瞄了他一眼继续说着,可他满脸的恐惧不安,紧张的情绪传染了我,我的心开始怦怦跳起来——怎么偏巧又遇上了他呢。暗自为此行是否能取到证据而担心起来。

  “呃!”我刚说完来意,还没有等吴玉汉开口,施主任急忙将话接了过去:“你们是怎么搞的,查马双全的帐户情况到他的开户行去查就行了,怎么查到这里来了?!”那口气就像自己是市纪委书记在训斥我们的违纪行为。

  “这是办案的需要!”全房里的人都看着施主任,我很有针对地说:“我们要查清楚那笔贷款的来龙去脉!”“我已对你们说过了,那笔款是从这里贷的,现在已还了!”听到施主任的话,我快速地回忆着,心想:这件事我虽然已知道,可决不是施主任亲口对我们讲的。

  “严格说起来,你帮助贷的那笔款子现在应该属江西方,只要马双全不将货物返还江西方,我们就有义务帮助江西方追回货款!”我严肃地说,可话一出口,我又后悔了,因为这么一说,那个跛腿吴玉汉肯定不会协助我们查帐了,果然不出所料。

  “那笔款子是我们贷出去的,现在还贷了就属于我们!”那吴玉汉争辩道。

  我马上向他解释说那只不过是我个人的看法,现在到他们这里来只是想查清楚那笔款子是怎么贷出去的,又是怎么收回来的。吴玉汉考虑了一下,回忆说那贷款好像不是我提到的什么民富制衣公司来贷的,说着看了一下施主任,马上避开了以谁的名义贷、谁批准贷的等关键问题,把话题转到货款的期限上,说他好像记得那笔款子说好是在一个月内还贷的,结果几天就本利收回了。

  “那就请您核实一下,给我们出一个证明。”我自认为抓住了时机,说道。

  吴玉汉开始支吾起来,先是说帐难查,底单难清,后又说最清楚这事的是他们的毛主任,要我们等他回来后找他。当我们三个工商干部都要他查找依据,实事求是出证的时候,他显出了很为难的样子。继而指指房子里堆得满满的帐目,说要查帐就得办手续。我出门时就料到有这一手,急忙从口袋中摸出一张对他们直接开的查帐介绍信打开递了过去,他显然更为难起来,结结巴巴地说:“我不能作主,要查帐,你们还是等我们的主任们回来后再说。”他拿着介绍信很不自在地扭动着屁股。

  “你们不要找他们了!”施主任红着脸,勇敢地喊道:“款是我以个人名义贷的!”说着手忙脚乱地从他考究的西服口袋中摸出一把材料纸用手整理着说:“就像这次一样,你们前些天去过我们办事处,别人要养鱼找我们贷款,这里业务量小,所以出于对朋友的帮忙我就又来找他们拆借一部分资金啰!”说完将材料装进了口袋:“如果你们要取证,我来给你们出个证明。”

  “不行!”我说:“即使正如你所说,我们也还要查原始依据,由桐林办事处给我们出一个证!”

  “有什么不行的,我出证,我负责!”施主任的脸急得通红了。

  “算了!算了!”曾所长出来当和事佬了,望着我使了个眼说:“施主任说要出证就让他出证好了;你看这里的主任不在,查帐又麻烦,何必呢?”他说完向我噜噜嘴。

  我虽不太赞成,可又不好反对,更不知道他又是挤眉又是噜嘴的意思,表示出了一种默许的傻相,施主任便极其见机地说道:“你们等一下,我办完贷款的事就同你们回我办事处去出证!”说完向吴玉汉招了一下手,生怕又节外生枝的样子,自个儿迅速出了房间,吴玉汉站起来,将介绍信还给我,招呼我们坐等一会就一拐一跛地走出了房间。曾所长马上凑到我的跟前压低了声音说:“你们怎么这么傻,他说要出证明就让他出,这也证明他心中有鬼,等拿到证据后,想要再到这里来查帐,他能管得了你们吗?你现在硬要查帐,这里的主任不在,再说施主任又刚好在这里,吴玉汉是不会查的!”说着态度极其友好地拍了我肩背一下——教了我一个乖。

  他说的不无现实的道理,我立即表示赞同。恭维了曾所长一番后,嘱咐他等主任回来后将证据取到后通知我们来取,并将介绍信递给他。

  “哦!”曾所长笑呵呵地说道:“这好说的,好说的,我到这里来取证,还用得着什么介绍信吗!他们不给我查,我可以骂他们的娘,我们的关系好的那种程度,你是想象不到的。”说着将我伸出的手推回来:“介绍信你就收着,在桐林我不需用这种东西!”我听信了他的话,可直到现在我也没有再要他给我取过证;而他也没有给过我委托他取的证明材料。

  只一会儿,施主任就进房来叫我们一同回城区,告别曾所长、吴玉汉我们便上了路。一路上施主任翻来覆去地数说着马双全的不是,说自己帮了他的大忙,却被他拖着了,搞得心神不宁,可开始时,马是打包票说决不会影响他什么的。发着誓说,要找马双全算帐。他的话说得又动情,又急促,就算你想插一句嘴也难,何况我们根本就不想开口说什么呢?就任凭他一直唠叨到回到农行城关第二营业部,他在门口先我们翻身下车,忧心忡忡地叫我们不要声张,甚至不要走进营业部去,而在门外等他将刚办回的“拆借”手续交出去后就来和我们一起到他的住处去写证明,看样子他是害怕他单位的人对他产生坏印象,而我们也没有必要给他制造麻烦。当他走进营业部时我和江涛就将自行车停在营业部的大门外,高兴得对视了好一会,我们的行动给他造成的压力也许会由他压到马双全头上去,或许……总之,我心中比江涛更高兴。

  “他肯定与马双全有什么关系,说不定还收了一笔贿赂!”江涛很有把握地说。

  “我猜也是这样!管他呢!”我靠拢江涛小声说:“我想多给他施加一点压力,让他去压马双全将货物交出来 !”

  江涛不认为可达到逼马双全交出货物的目的,我们就叽叽咕咕地小声争辩起来。当我们注意到短平白头发、衣着朴实的耿主任笑着向我们走来时,便停止了争论,他走近我们压低声音说:“你们刚才是不是到桐林营业部去查帐了?!”看得出来他很高兴。

  “是的!”我说,而江涛站到了一边看着我们。

  “马双全退货没有?”他关切地问。

  “没有。”我说着审视着他。

  “叫他去让他退货!”他俯身向我说。他怎么有这种建议呢?我正要问个明白。

  正在此时,施主任慌慌张张地走过来:“走!到我房里去谈!”他说着就往营业部的南拐角处走,我们告别耿主任跟上他。

  “施主任!”施主任虽然没有理睬耿主任,可耿主任却在他身后喊道,施主任停住了,我们也转过身来望着耿主任:“你叫马双全把货退出来算了,这样搞大家都不得安宁!”耿主任意味深长地笑着挥挥手,显出很大度、无所谓、不拘小节的领导者模样。

  “是的,他这么搞,大家都不好。”施主任应和了一声,转身时招呼我们继续跟他走,口里叽咕道:“我也不认识马双全,是我的一个好朋友托我帮他贷的款,他拍胸打背地保证不会影响我,我给你们出证后就去找他!”气鼓鼓地,像受了极大的愚弄似的。

  “马双全恐怕不肯退货吧?”江涛开始怀疑起自己的推论了,自言自语地说,旋即又恢复了对自己的信任:“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到手的东西还会退出来?当时他就不会去骗了!”

  “你们天天来找,说不定以后法院、检察院也会来人找,单位的人还以为我和他们是一伙的呢!”施主任恨恨地说:“只要他危及到我,我还是要采取手段叫他退货的!”听到这话我心中燃起了更大的希望,露出了几个星期以来最满意的微笑,幸亏窄小的楼梯很黑,不然身旁的江涛看见了我的表情肯定会认为我这么大的人,居然听了一句对案件有利的话就天真地乱想起来,说不定又要和我为案件的结局争论起来呢。

  看了装饰豪华、设备新潮的营业部后,真难想象与它同属一栋完整大楼的二层住宿区怎么还能保持在60-70年代建筑的模样:木制的狭窄楼梯已呈灰白,伴随着我们咚咚上楼的脚步声,楼梯板叽喳作响,像一个负重远行的老人喘着粗气;虽然户外阳光灿烂,可窄小的走廊上依然光线昏暗,借着从走廊东西两头满是尘灰蜘蛛网的小玻璃窗透进的微弱光线,可以模模糊糊看见斑驳、脱落石灰后露出的一大块一大块青砂石灰浆,陈古八年的蜘蛛网乱糟糟地布满了走廊的顶部;与楼梯同样陈旧的楼板已成凹形。走廊两边的木制房门全都紧闭着,给人一种空荡荡的感觉。

  我们随施主任上楼后右转向东,走到接近尽头时,光线逐渐亮堂起来。接着我们再向右转入一个南边的短走廊就又像进入地窖一般,黑洞洞的。这是大楼的南拐角处,东边并排着两间房子,西边是一堵墙,靠墙放着煤炉和各种炊具以及一大堆煤球,施主任难道就住在这里吗?在我心目中银行系统可是银市最富的——他们职员的待遇要高出我们很多。怎么也难想通衣着考究的施主任会与这房子相配,施主任打开了靠南边的一扇小木门,一线淡黄的微光照射过来,其光亮度居然比细小的生日蜡烛还要弱。

  “这里的光线怎么这么微弱!”我们往房子里走的时候江涛咕噜了一声。

  “这是60年代的老房子!”施主任带着极大的怨恨的口气说:“又矮又小,到处都是墙壁,逼得严严实实地,即使是三伏天,太阳当顶的时候也难得透进一点光进来!”显出对自己目前住房条件的极度不满,我也真没想到施主任就住在这里,这儿的确是我在城区银行系统内见到的最差的住宅,而且远比我好几位至今仍在银行系统当一般职员的朋友的住房和房内陈设都差得多——不到12平方米的低矮的小房中间放着已挂起淡红尼龙蚊帐的双人木,将房间一分为二,屋里没有一件像样子的家具,各种衣物、生活用品毫无章法、零零乱乱堆满了房间的各个角落。承担装载支撑任务的是一些并排着的长凳和四口深红的旧木箱。侧着身子跟着施主任通过档头挤进房子的前半部时就显更拥挤了——三个大人紧挨在一起也填满了边与南开的小窗口之间的仅有的一点空间。扭动一下脖子看:左手东墙角堆着两口红漆旧木箱,箱上放着一个皮箱装着的小提琴,据我看这是这间房子里唯一起眼的东西。提琴上是一些没有折叠好的衣服,衣服上又放了一个旧书包。南窗下并排放着两个长板凳,堆着书籍、纸张;靠西头边放着一张小条桌,桌上满是书籍和帐本,一把上下栏共五个子的白塑料珠子小算盘占据了桌上仅有的空位子;桌上方的墙上贴着已经发黄的一张巨大的拼音生字表;窗子的两边墙上贴满了小学生奖状和里胡哨的、在小方块白纸上自作的童话故事中的主人翁的画像——什么变形金刚、扁嘴唐老鸭尽有应有,总之整个房间里显得杂乱、拥挤不堪。虽然窗户就在眼前,可是印有吉祥小动物图案的厚实的窗帘已满是灰尘,遮得严严实实地,使看到的物件都有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

  “房子又窄、又小、又暗!”施主任说着实话,怨恨的口气没有变:“你们就到上坐吧!”他说着转身一边将窗帘扯开一边唠叨着:“我来将窗帘打开,你们不知道,只要把窗帘打开,从那不合缝的窗门中漏进来的灰尘都使你没法在这房子里呆下去!”帘子扯开了一道缝,强烈的阳光照射进来,顿时房间通亮,使正对着窗户坐着的我和江涛都眯合着了眼睛——我们的眼睛已适应了昏暗的光线。

  “农行又不是没有好房子,怎么一个营业部主任还住在这里呢?”江涛不解地问。他是知道农行情况的,因为他老婆就在银行工作,作为一个一般职员的她也分到了近乎二室一厅的高规格住房,显然不能说与她原在工行当一把手行长、现又升迁到某省行驻广东办事处主任的表哥一点关系也没有。

  “不谈啦!”施主任转过身来面对我们,瞪大双眼急愤愤地说道:“我是去年才从下面调上来的,来时房子已经分完了,正好又买了这栋破楼就搬进来了,他们说是要重新整修的。晓得又要等到什么时候!”迎着光线可以看到他口中喷出的口水沫在空中飞舞。

  “干脆自己去盖一间私房,这地方怎么能住呢!”江涛粗声粗气地说,似乎有点不平。

  “是准备做,买了一块地基就去了五千多,两个人拿工资,又有一个小孩,开销大,盖一栋差不多的房子,三万元不能少,哪来的那么多钱?”他说着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好!看你们说,证明材料怎么写吧。”说完将算盘拿开。取出市农行印的小便笺,露出一个犯错小学生似的可怜巴巴的样子。

  我心里开始矛盾起来:案子的罪魁首是马双全一伙人,我不想在不惩办马双全的情况下,伤害到比他责任小得多的施主任,如果我真想追查下去,告到市农行监察室,施主任也许会因此受处分或严重一点丢掉饭碗,这在我看来是不公平的。可我毕竟到他房里来的目的是取证明的,不能不取就走,再说通过压压施主任或许马双全出于怕连累曾经帮助过他的施主任,考虑到以后还会找他帮忙的起码的良心上的考虑,会交出大部分货物来,当我决定不将他出的证明交他的上级作为对他不利的证明后,我客气地说:“您就按实际情况写吧!我们只想完善案件材料……。”我本想把自己的想法端出来,可又有很多理由阻止我按那种考虑办事,就刹住了话头,因为无论施主任是出于什么目的,是否收受了贿赂,他帮马双全从桐林农行贷款、帮马双全设立帐户,办理票汇后又退票归还贷款的行为,都起到了帮助马双全一伙哄骗当事人、诈取货物的作用,也许他已认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在他俯案出证的暂短时间里,小屋子里充满了一种事临头的沉闷的寂静。我感到一种担心,慌乱、恐惧从他的身上发出,似乎他在为自己下一个严重的判决书一样。窗外轰轰而过的机动车辆的响声、活跃的喧闹,更加重了室内凝重的气氛。

  “你们看看这样写行不行?”他站起身来,怯生生地将写在小信笺纸上的证明递给我时说。我注意到纸随着他颤动的手在抖动。我接过纸看时,他反反复复用一种悔过、伤感的声音嘀咕着:“我要去找他的,我被他耍弄了,我要他们退出货来。”

  他出的证明我一字不漏地抄录如下,让读者评定贷款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关于35万元的情况说明:

  我的同学季新祥因做生意需用款,多次要求我给其贷款,并保证还本付息,并用房产证作抵押,我于2月22日为其贷款35万元,后季要求进入民富制衣公司户内,并于3月5日从民富制衣公司户还款。

  证明人:施其远

  “我现在就去找他们,叫他们退货!”临别的时候他沉着脸,心中充满了一股要找人发泄的怒火,气鼓鼓地说。

  “那我们明天早晨来找你,看你和他们谈的结果好吗?”我一边开自行车锁一边说:“最好是要他们把货退出来算了,并告诉他们,这次我们办案是认真的,决不退缩,一直要办到最后有一个输赢才收手!”

  “好!好!”他答道,接着慌忙地补充道:“你们明天早上来不要到我的办公室去,同事们会说我的闲话的,影响不好!”

  “那就约一个地方吧!”我认为他有利用价值,话也说得合乎人之常情。

  “这样!”他想了一下说:“明天早上八点半钟,我在上我住处的楼梯口等你们。”

  谈好地点,我们就各自上路了,我走了几步回头看时,施主任没有回营业部,而是往对面的副食大厦方向匆匆走去了,我想他并不是去找他的什么同学和战友去的,而是直接去找马双全去的,心中暗喜:只要他能让马双全退出货来就行,管他和马双全是什么关系呢!

  三十

  “小曾!你跟我上来一下!”龚局长提着姜黄的工作包,迈着雄健的大步通过办公楼的前大厅,一只脚已跨上了楼梯,见我由北向南从走道中走过,向后仰了一下身子,脸才向着我,用一种严厉的声调喊道。此时已近上班时间,可各办公室的工作人员还没有来上班,而我是钻完最后一轮桌子和同玩牌的同事分手后,正准备回办公室去时被喊住的。当时我耳边还响着回二楼局办公室去的同事取笑我“特别会钻桌子”的笑话声,一看见龚局长那副满脸严峻的表情,我就知道又要受批评了,浑身一紧,将牌局那倒霉的情景忘得一干二净了,拘谨地走到他跟前。

  “小曾,不是我要说你!”他急转身,左手提包,右手叉腰,望着我不耐烦地、急冲冲地说,好像对我老大的不满意:“叫你们办的事情,就抓紧时间办,我最反感拖拖拉拉的作风!”他的话搞得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快速地思考着,我究竟是什么事做错了,用一双迷惑的眼睛看着他。

  “我叫你去将马双全的企业中的所有货物给我全封起来,你去办了没有?”龚局长肯定明知我没去办,责备式地提醒我。

  “可尹股长说……。”我醒悟了过来——他的气太多了,已溢了出来,刚开口想辩解,龚局长即刻打断了我的话。

  “你管他干什么!我叫你办的事你就去办!出了什么问题我负责!”用手拍了一下胸,继续急冲冲地说,脸都有些发红了:“这好比打仗!指挥者叫你冲上去!即使有死的风险!你也得冲上去!你还怕马双全把你怎么样吗?他如果对你使用武力,还有我呢!”他又猛地拍了一下胸。

  “可我不能一个人去办啊!”我尽管被他的话激励着,可还是缓过气来,开始为自己进行争辩:“您要知道,我要按您的指示采取行动只能指挥我自己,但这是既不合法,也不可能把事情办好的!”

  “你要人手可以到城关工商所去调,哪个还敢不听调遣吗?你调不动,来找我!”他又拍了一下胸,就像一个敢死队队长下了决心,露出冒死一拚的狠相。

  “我昨天去找过洪所长,他不安排人手给我,就连原先安排的向玉华也被他调了回去。他说今天早上开消协会时向您汇报案情后再定的!”我又将洪所长抛了出来。平心而论,如果不是为了消除自己受办事不力的责备,我也不会这么干,不过我也没有理由把别人应负的责任,往我身上揽!这样的做法虽然与我一向的想法不同,可因为我说的实话,也问心无愧,世上最难的事就是说实话、真话了。谁说正道易行!

  “开会的时候他屁也没有放一个!”龚局长一下了变得恼怒起来:“还是我把他喊过来问他,你猜他说一些什么屁话!”他停了一下,深恶痛绝地咬着牙说道:“他说马双全是正常经营,购进原料是生产的需要;还说什么现在全国上下三角债多得很,不必为这件案子大动肝火!”说到这里,他咬牙切齿:“我说他在放屁!我叫他说出马双全开业后做了多少服装,销了多少,购进的原料是否用到生产上去了,他说不出来!他还说是什么正常的债务关系,你说他是不是在放屁!他被我驳得没有话说了,又嬉皮笑脸地说马双全这样做有利于银市经济的发展,还举例说兰光市服装业就是这么干的,结果兰光市现在就比银市富,你说说这还叫话吗?”说着直摇头,接着头一昂,脸一红:“是我当时就骂他在放屁!告诉他要发财只能靠正当经营,决不能靠坑蒙拐骗去发财!”他用极富情感、动人的声音说:“你也到长旺去过,长旺的人民还是那么贫穷,长旺的道路还是那么泥泞。骗来的钱财哪里去了?全装进了骗子手们的腰包。”我心想他这话可说绝对了,还有一部分是用来疏通了关系的。“他们损害了国家,人民的利益,肥了少数社会败类。”他瞪大一双吃惊的眼睛:“我真不知洪所长怎么能说出那种话来!”他算是平静了下来,就像退潮后的海湾,停了一下,略抬头思考了一下,自语道:“他还说什么来着?”盯着我道:“对了,我对他说马双全是在骗取国家、集体财物,你办过他们的案你调查过,那像在抢火一样,我们听到报案后就赶到现场,可他们已将货物抢先转移走了,并且使用假汇票、欺骗对方当事人,死不退货,这不是骗是什么呢?”他的情绪又高涨了起来:“可洪壮却嬉皮笑脸地说,那叫马双全打了一个漂亮的时间差,这!这!这!这还叫一个工商干部说的话吗?我说他在胡说,这不是一场游戏,也不是一场排球比赛,而是一个标准的骗局。”他大声地恼怒地叫道。这时财会股乔姣副股长、工会唐文丽两个同事摆着双手,扭着腰肢走过旁边,用一种吃惊不小的眼神看着我们,那样子有些战战惊惊的。

  “来!来!你跟我到办公室去谈!”龚局长说着就自个儿往楼上走,我转过头向她俩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鬼脸,就快步跟了上去。“等尹股长来了,我再和他一起上去吧!”我几乎恳求道,因为我心里清楚,如果这起案件没有尹股长和洪所长的积极参与或把他俩停职,是难以按龚局长的指示办下去的。

  “不要等他了!”龚局长一口回绝道:“韦局长现在在办公室,他也散会后,和我一块来的,你这就上去把案情汇报一下,我们定下来了,你再通知尹股长执行就行了!”他头也没回一下,边走边说,上到中段伸向水池中的楼梯台,向左转了两次,来到二楼主楼最西边第二间局长办公室,此时也只有过道里离局长室4个办公室的财会室的门打开着。我想室内也许只有常常中午不回家的,今天中午和我一道承包了钻桌子的习股长在办公室里戴着老镜在算帐吧——室里传出的噼噼啪啪的拨算盘珠子的声音,打破了整个二楼的寂静。

  我转头瞄了瞄跟在后面的唐主席和乔股长两个同志,她们正在大惊小怪地窃窃私语,见我在看他们,便用四只疑惑探询的眼睛看了我一眼,乔股长还露出了一种奚落我的笑脸,她四十岁左右,圆圆的脸上红润,没有一丝皱纹,虽然徐娘半老,可情活泼,过多地保留下了少时的丰满!因为局长对我说话的样子显然在发火,我也不怪她——俗话说骂人不骂姆妈,可我们这里形容人们关系好时却常用:我可以当着他的面骂他的姆妈他也不发火作为关系特好的标志。而个子小巧的唐主席因为沾了一个局级干部的边,又长期从事领导工作,所以很有一副装腔作势的干部味。她尽量地鼓起了气,身子挺得笔直,虽然屁股在扭动,可那种呆板的气已使人味大减。她不动声地眼看前头,间或动一下嘴唇,木着方脸,显出坚定或叫故做姿态的样子,她的年龄虽和乔股长相仿,可对男人的吸引力显然不能同日而语。听说她那在市审计局工作的丈夫几年前就背弃了她,和物资公司的一个人气十足的离过婚的半漂亮的营业员搞上了,与她离婚又与对方结婚的那段日子里,她居然不正常地麻木到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就带着他们共同的十三岁的儿独立生活起来。家务、事业两不弃,爸、妈责任一肩挑,从来没有叫过一声苦和累。换上我的老婆肯定就坚持不住了,所以我认为这样的人有这样人的长处,心里还是很佩服她的——比起我来坚强多了!

  “你就在沙发上坐!”龚局长面向东对着正在看一份材料没抬眼的韦局长坐下来,指指门西边的姜黄底、有黑条纹的尼龙面料沙发,对站在办公室中间的我说:“你把案情向韦局长汇报一下!”此时韦局长才抬起头来,用沉着的脸、研究的眼光对着我。他已五十开外,向后梳的头发考究地染过,比我的头发还黑、还亮、前额宽阔,头发生得挺高,一看就知道他是一个智商很高的人,虽然只读过几天高中,刚从镇委书记转入工商行政管理部门任局长兼党委书记不久,可现在全系统的人,不论是不是出于本意,反正连我们的尹股长都公认为他已成了行家,此种反映也许含有很大的阿谀之疑,可也不能说全无道理。在每年几次的全系统干部会议上,他用银市干部特有的讲狠般的高嗓门滔滔不绝,手持他自个儿起草的材料面面俱到地讲几个小时,换来一阵阵轰天价响的巴掌声就是明证。可还是年月不饶人,他脸上的皮肤已有些松弛,毫不客气地给它留下了一道道皱纹,带着工作留给他的倦意,他的脸开始显出老人特有的深沉的古铜,看文稿也必须带上老镜了。他也开玩笑,并且常说一些很幽默的话;他身体扎实、胸脯厚壮、个子不高,反而更显得稳健。此时他取下眼镜用一双探询的眼光望着我——好像我是一个告密者或打小报告的人。不过我看他像显得有点不想插手,心不在焉的样子。龚局长叫我向韦局长汇报也只不过是一种程式,案情韦局长早应知道,再说有龚局长分管,案件也不是非要他插手才能办成,我猜龚局长的目的无非是想将他的意见变成这两个在市工商局几乎势均力敌人物的共同意见,使尹股长、洪所长按其旨意办案,给他们增加更大的一份压力。

  我很简单地汇报案情后,开始将上午找施主任取证时他答应去找马双全退货的事情作详细分析说明的时候,龚局长打断了我的话。

  “好了,不要再汇报了!”说着站起来:“案情就是这样,现在我们来研究几个措施。”说着转向韦局长,语气变得客气了许多:“您看这样行不行,由我先说几点意见您再定夺!”

  “好!好!您先说!”韦局长语气虽然很客气,可挥动右手的短捷动作似乎在告诉我:他并不喜欢龚局长那故作谦虚的样子——很显然,龚局长从内心深处也并不很尊敬韦局长。

  龚局长重复了他已明确指示过我的那几项措施,只不过又加上了将马双全办的民富制衣公司的所有货物限于明天全部拖到局里封存起来的意见,之后开始深恶痛绝地数说了马双全的违法行径,严厉地抨击了洪所长的观点,说得声情并茂,牵动着我们的神经。看韦局长,却显得处境被动,无法阻止自己的副手以一种压倒他的气势在邀他参加研究的情况下,不征求他的意见就将自己的意见强加在自己的头上,一副发号施令的样子,他露出了不安,甚至于对抗的情绪。龚局长也似乎感觉到了这一点,缓缓地坐下来,谦虚地笑着说:“我刚才没有征求您的意见就先发言了……”当龚局长歉意十足、略微思索准备说完他的话时,韦局长忙有点故装客套地说:“好!好!你说的好!”不晓得他哪来的这份良好的修养。而我却感到的真实意思是在说:你已经发了指示还征求我的意见干什么,由你分管的事,你负责处理就行了,既然你不像来征求我的意见的样子,又何必叫我听取汇报……有人说,人的语言只能反映出他的真实心理的三分之一,看样子这话在此时太说右了一点,韦局长此时最关心的倒不是案件及龚局长的指示对否的问题,而是他们俩人之间谁主谁从的关系问题。

  “我刚才就小曾汇报的情况谈了三点意见。”龚局长见韦局长没有对案件明确表明自己观点的意思,开始玩弄技巧了——装成和韦一样第一次听到案情汇报。

  他将双膀伸长放在桌上,用左手搬着右手,缓缓地重复道:“第一点是要将马双全为主要负责人的所有企业的执照予以暂扣,等案件结案后视情节再作处理;第二点是将民富制衣公司的现存货物全部拖到局里来封存,依质论价,抵偿江西方的债务;第三是,停办长旺村所有的企业执照。”说着瞄了一眼已带上眼镜微低着头看着桌上材料的韦局长继续说:“我认为只有这样,才能制服像马双全这样的骗子手!您认为如何?”

  “就这样办!”韦局长很勉强地答道:“我同意!”接着他含沙射影地面向我谈了党中央、邓小平关于发展生产力是硬道理、支持企业发展是我们工作的中心,叫我们在办案中要注意处理好保护与打击的辩证关系,好像从侧面旁敲侧击地否定着龚局长过激的措施一样。之后又看了看龚局长,轻描淡写地说马双全要打击,采取一些措施也是应该的。叫我带着龚局长的意见去与洪所长商量后再采取行动。韦局长的话音刚落,龚局长就“霍”地一下站将起来,显露出极大的威严对着我:“你听清楚了没有!”我也不由自主地站起身,点头承认我听清楚了。只见龚局长憋足了一口气:“韦局长也同意了我的意见,你现在去执行该没有什么担心的事吧?”很有一种将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任何人的气势:“你现在就去和尹股长通气,一起去城关工商所向洪壮传达我和韦局长的意见!”加重了语气:“限于明天落实我们的三条意见!”这时政工股的大个子袁股长手中拿着一份材料在门口探头探脑,像生怕踏上地雷似地缓步往里走:“你先到门外等一下,我马上给小曾交待完了后你再进来。”龚局长猛一挥手,将袁股长逐出了门外,可怜他已四十开外了,颤颤缩缩地退了出去,样子好委屈。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当着韦局长的面提出来!”龚局长递话我说,我就鼓了鼓勇气,客观地说:“我只能负责将你们的意见传达下去,可……”我后面的话没说出口就被龚局长打断了:“不要吞吞吐吐、推不上前,搡不下后的,叫你们去办的事就得认真去办,错了我们负责!哪一个不同意去办?叫他来直接找我和韦局长!”

  我不得不接受下任务,可心中很不踏实,站在室内迟疑起来,韦局长肯定是看出了我迫于压力左右为难的样子,带着长者的宽容口气说:“你就按龚局长刚才说的去办,我们都了解你,不会怪罪于你的。”说完向我扬扬手,示意我可以走了——他为我开了一个绿灯,办得如何我都不会受到他的批评。

  可我却并没有因此而宽下心来,沉着脸和袁股长在门口擦身而过,整个人就像掉进了冷水缸一样,户外明媚而暖和的太阳和局里已开始的忙碌、紧张、生机盎然的气氛也没能丝毫提起我的精神。

  我几乎是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到财务股门口向右转的时候,乔股长正从屋里走出来。“是不是被叫去训了一顿!”她停下来,睁大眼睛看着我,满脸堆笑地说。

  “是唷!”我故意长叹一口气,伤感地说:“被龚、韦两局长用两个钝刀左右乱刮了一顿!”说完摇摇头向她做了一个鬼脸补充道:“可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刮我,也许是我的胡子嫩一些!”

  “该的!”她重重地说:“要是我当局长还要打你几巴掌呢!”说着也向右走,并扬起右手在空中刮耳光般地挥了不止三下。我冷冷地笑了两声,可背后又传来了她清脆的责备声:“死脸!刚被局长刮了一顿亏你还笑得出来!”我没有回答,慢悠悠地下了楼梯,来到尹股长单人办公室。

  “尹股长。”我走近依然头没抬、继续在看一打油印材料的尹股长桌前的时候喊了他一声,他才慢吞吞地放下手头材料抬起头来,“快上班的时候我被龚局长喊上去把案情向韦局长汇报了。”见他疑疑惑惑地转过头去透过北边的窗子,望对面二楼韦、龚两局长的办公室,我就停住话头向左挪了一下身子,给他让开一点,等他重新看着我的时间,便用一种低落的声调向他叙说了刚才的简要经过,最后竟无中生有地加了一句:“他们叫我向您汇报,征求您的意见!”

  “我没有什么意见!”他表现出了一副受忽视后引发的不满的表情。“局长们说了,就按他们说的去办吧!”说完就又去看材料。

  “我一个人怎么办呢?”我冷冷一笑,摊开双手无可奈何地说:“要办还不是得去找我们的洪所长!”说完我就懒懒散散地坐到了尹股长对面,一只手撑着下巴看着尹股长。

  “你去找洪所长把局长们的意见向他传达,看他是什么态度!”从尹股长的语气和表情,我猜他是不想介入实施局长们的指定行为,准备置身事外了,立即补上一句:

  “那我得和您一块去!”

  “你去就行了,我明天还有其他的事要办!”看他的样,简直没有把局长们的指示当一回事。

  “您有什么事?”我问。

  “你忘记了吗?”尹股长不耐烦地带着责备的口气说:“明天是我们全市合同会报到的日子!”

  “我认为我不能胜任俩局长交办的工作,还得有烦您亲自跑一趟,会议报到的事我看让江涛一个人在家登记就行了。”我直话直说了。

  “不行!”尹股长回答得很干脆:“他刚来,从没有组织过会议,倒顺都搞不清楚!”

  “那我在家,您去找洪所长好一些!”我笑着说。

  “你去是一样。”他的理由更充分,“这起案件还是你自始至终办下来的好一些,局长叫你办你就去嘛!?”好像那案件他不便插手管一样。

  我低下头,静静地坐在那里,没有吭声,心里在想:你是合同股牵头的,理所当然地应该去办那些有难度的事,怎么能一推不管呢!

  “你去找洪所长,看他怎么说。”等了一会,尹股长用一种让我消责任的口气说。突然他又像记起了什么重要事件,关切地问道:“龚局长早上不是到过城关工商所去开了消协会吗?我昨天下班的时候对他说叫他开会时顺便和洪所长谈谈的,不知怎么样?”我扬起头,把龚局长对我谈的,他和洪所长之间的争论简要地说了一遍。

  “那三条意见与他以前的意见又没有变化!”尹股长有些恼怒了:“他当局长的亲自到城关工商所去都不能叫洪所长去照办,我和你又有什么办法呢!”话锋一转,“洪壮敢于顶局长,去年为没有提他当分局的局长还和龚局长扯了一场皮呢!他们两个人本来就有矛盾,让他们去斗吧!”说完又觉得还不妥帖,问道:“韦局长是什么态度?”

  我有点反感他的冷淡和逻辑,心想,起先我又不是没有完完全全告诉他刚问我的一切,怎么他像在听,可一点也没听进去,现在,又问起来了呢?便没好气地说:“他总不是和龚局长一样的观点!”

  “总不是龚局长的观点!”尹股长更没好言语地说:“他提出来了,并非要坚持自己是对的不可,叫韦局长怎么反对呢?龚的脾气不好,随什么事总是依他的子来,韦局长晓得为他作了好多的平衡工作!”他向我投过暗示极强的眼光。

  我没作声,这可不是一个脾气的问题,而是一个是与非,正义和非正义,法律和执法以及世界观的问题,认为尹股长太离谱了,自己不去却耽搁了我去的时间,忙插嘴道:“我什么时候去找洪所长呢?”

  “随你定吧!现在去也行,明天早晨去也行!”尹股长不紧不慢地说。“尹股长!”突然江涛在旁边办公室里大叫起来:“分局的安如山电话找您!”

  我感到自己被完完全全地冷落在一边了,呆坐在椅子上,陷入痛苦的深思之中:办马双全的案件又不是我的主意,龚局长指示的三条措施我也从没有建议过,我也并不是龚局长的什么亲信,也不想成为他个人的什么亲信,如果这样反而降低了自己;我只服从组织和领导,只想履行自己的职责,不辱国家交给我们的使命,同时我也认为龚局长的三条措施从本质上来说是正确的,当然要执行它们,并非我一个人能力所及。为什么尹股长不同我一起研究如何组织力量去落实三条措施呢?也许他认为龚局长错了,不然他为什么要把自己从案件中解脱出来呢?难道真的这件案件与他无关吗?他真的可以不闻不问吗?他能将案件全推到我一个人身上吗?原先我总认为洪所长不会协助我,可现在尹股长也不想参与进来了。上帝啊!局长、股长、所长全把办案往我一个人身上压是他妈的什么意思!局长压尹、洪,压不动转而压我,洪直接顶,尹采取冷处理,而我……这是为什么呢?管他呢!我只要尽了自己的责任就行了,因为再正确的意见,再完的法律,再大的天理,如果没有参与者的共同努力,没有强硬的手段是谈不到认真执行的。违法者们已经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了,你说卫道士们应该怎样?可我们的执法队伍却是……逝者如斯夫!看样子就那么一回事了。如果中国有一部法律,而有1亿个执法者,那中国的法律刚好就等于1亿零1个。真不能执行龚局长的旨意,他肯定是不会太怪罪我的——他心中有数。我想着,自己为自己卸下了责任包袱,也不感到龚、韦两局长的指示是一种压力了,浑身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下来,站起身,拿起尹股长桌前他还没有看完的一大堆材料,精神小一般地想弄清楚他究竟在看一些什么,想一些什么,以便掌握他的思想动态,并把我自己从案件的压力中解救出来!

  那是一堆湖南某地寄来的快速致富材料,乱七八糟的:什么一斤黄豆十斤鸡;鸡蛋壳比蛋贵……足有几百条目录及诸多致富实例,每件看起来都不可思议。最底层放着一封“金锁链”信件,看后我直觉得好笑,将材料拢了拢往尹股长桌前丢的时候尹股长走了进来,肯定是看见了我在他走后不经他许可看他有关材料的可耻行径,就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笑着说:“哪里来的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并用手指指那堆打印件。

  “那是前几个月我看到报纸上的广告后去信索取的。”他解嘲式地笑笑坐在位子上:“我想退休后去搞搞副业,没想到他们还真给我寄来了!”

  “我看了一下,认为全是一些骗人的鬼话,就像去年底各报登出的什么水能变成油的,中国第五大发明一样!”说着我不屑一顾地哈哈笑了几声。

  “我认为其中也有可取的东西!”他像受到了刺激,近于反唇相讥地说:“好多年以前,我们能想象相距万里能讲话吗?人能上太空吗……”他所说的全是那堆致富材料的前言。乍听起来也不无道理,但我还是声明我不相信那水能变成油;一斤黄豆十斤鸡之类的鬼话。为此,我们就开始争论起来,可关系反倒变得融洽起来,我就乘机转变了话题。

  “您去接电话后,我在这里想了想:明天早上我去找洪所长,传达龚局长的意见,如果他不同意实施,我回来向龚局长交一个差就算了!”顺着尹股长的本意,我把话说得轻飘飘地。

  “也只有这样!”尹股长也很和气,赞同道:“他不派人去办,你我又有什么办法呢?让他们手中有权的人去争,我们不要把洪所长得罪了,日后的合同工作还要他帮助抓的。”言下之意,似乎相比之下龚局长还可马虎一些。

  “是的!这我知道!”我暗自认为自己还是够灵活的,三方都不得罪,日后定会左右逢源,这样我们就谈妥了对付龚局长三条措施的对策,接着我就告诉了他上午我与江涛到桐林办事处去取证的经过。他听后,对我抱着的通过压施主任再逼马双全退货的想法大泼冷水,叫我万事要往最坏的方面想,停了一下,又说也可以往好的方面着眼,并很有保留地说:“你明天顺便去看看施主任那边的情况。”接着就告诉我安如山办的陆羽综合物资公司的案件受阻了,说肖局长们去找了陆羽办事处的负责人,他们说从没有收过物资公司管理费,反正人、财、物都不属他们,仅仅只是出了一些办执照所需的书证,已明确表态对形式上属他们的物质公司不再管了。而物资公司的人说温州厂家没有严格按合同规定发货,坚持要对方继续履行合同,发完剩余部分的货,承担违约责任后,再谈付款的事。并告诉我,他已通知安如山马上赶到局里汇报案情,叫我留下来听一听。我淡淡一笑,告诉他我这会儿并不准备到那里去了,他恍然大悟般地说,他突然忘记了我对他说的是我明天去找洪所长。我顿时大惑不解,真担心他的心智是出了什么问题。

  一种不安的情绪开始笼罩我们,我们默默无语——显然又一件难办的案件即将提到我们的议事日程,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他妈的!国家现在为什么那么大的气力搞计划生育,却猛力地提倡发展企业,遍地都是他妈的鬼打架企业,骗子企业!难道他们不知道多生一个坏企业比多生一个好坏未卜的孩子对全社会的危险大得多吗?”我血往上涌,头脑开始发起热来,乱发牢起来:“全市近五千家企业,我看每一家或多或少地都有骗买骗卖的行为,90%以上都存在注册资金不实的情况。除空壳企业、骗子企业一皮条子外,剩下的还有一个固定经营场所的企业,我看有三分之一的盈利、三分之一亏本、三分之一不死不活。像民富、陆羽之类公司,说起来叫独立承担民事责任的企业,注册资金一大堆,真的骗了别人的货,去实地查它们的财产底时,狗屎也没有一个是它们的!拆东墙补西墙!我真不知企业应是一个什么东西!正义跑到哪里去了!”

  “不要乱说话!”尹股长打断了我的话,如果他不及时阻止我,也许我还会继续胡说下去。“我们还是就事论事好!”他严肃地说:“你发一些牢又有什么作用呢?再说你说的也许没有几个人出来公开地支持你,反会给自己招来麻烦。”他淡淡地笑笑:“你说的那些有事实依据吗?”我正心存感激,可他这么一说却刺激了我。

  “我说的是不是事实,可以调查!去年我搞过这方面的调查!……”我气鼓鼓地说。

  “还说什么!”尹股长发出一种权威者的呵声:“等你到了那个位子再去说!”

  “哈!哈!”我自嘲地说:“也许到了那个位子我不会说这种话了!”

  “来!来!我问你一个问题。”他强把话岔开:“我一直在考虑像民富、陆羽公司这类的案子该不该我们工商部门管?”

  “我认为这是一种诈骗行为,理应归司法部门去管!”我不假思索地说:“可我们中国人总爱用一种笼统的观点看问题,大事化小、息事宁人的观点根深蒂固,说工商部门主管经济合同,那就管他妈的什么情况,只要与经济合同有关就都归于工商部门来管。古代民刑不分,民事刑事办,现在他妈的又刑事民事办!”我说得是那样的自以为是。“说什么法人不负刑事责任,就把那些假借法人名义诈骗钱财的行为也认定为法人的行为,只要骗子手们假借企业的名义承认别人的债务,就认为是企业与企业之间的正常的经济交往关系,说什么只要个人不往荷包中装,个人就没有多大的责任,这句话成了诸多犯罪分子逃避法律制裁的避风港,究竟个人化公为私了多少呢?无人追究,这谁又说得清呢?”我泄气地笑笑,“现在又在搞全国的承包、租赁经营,提倡国有私营、集体所有私营,承包者个人装了多少,谁又说得清,帐是假的,一查全是亏!说不清,道不明。事实上,企业的行为就是其中的个人实施的依法归于企业承担责任的行为;企业法人的行为与个人行为是有着明确的法定界线的!”我加重语气,“我认为特别是在中国这种所有制前提下应明确规定合法的行为才可以视为企业行为,非法行为决不能视为企业行为,现在一说到以企业名义进行的行为,就认为是企业的行为,后果主要由企业承担,真是胡扯蛋!我认为应把法立到每个人头上去才好!”

  “我问你工商部门该不该管!你胡扯一些干什么?我一句也没有听明白!”尹股长不耐烦地说。

  “按现有的法律当然该管了,什么骗卖骗买,什么代理人超代理权订的经济合同,我们总不是把企业作为处理对象在搞吧!这就是事实!”我好像有说不完的牢话,尹股长止也止不住:“说什么法制不健全,我看最不健全的就是经济法制,不从根本上转变观念,我看永远也不能健全法制!要知道中国是以公有制为主的国家,资本主义再健全的立法也难以借鉴的,在资本主义国家打击了企业就是打击了具体的几个私有者,而在中国,打击了企业就很可能是打击了全民和集体!必须彻底搞清楚自己的经济实质、运作方式,才能制定适合自己的法律。”我越说越激动,尹股长有些瞠目结舌了。我还在继续说:“那!那!那个《民法通则》上不是说得很清楚吗?法人的行为是合法的行为,是按法律规定的程序作出的合法行为;那么,所有的非法行为就都不能认为是法人的行为,只能认定为是法人中少数的个人行为!诸如骗买骗卖、代理人超代理权的行为等全应是个人行为!”

  “好!好!不说了!不说了!我算听清楚了!”尹股长挥挥手说:“我看你要先冷静一下,我们先谈谈你对陆羽公司案件的意见吧!”他把我往具体案件上拉。

  “这类案件靠工商部门是办不好的!”我还是没有冷静下来进行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很冲动地摇摇手:“他就当着你的面告诉你说:我骗了对方的货,你又能把我怎么办!我们也还真把他们没有办法!工商部门就那么一点儿权力,只能管君子不能管小人。运气好抓到他们的钱或物还有一点办法,抓不到就一点门也没有了!您马上就可以看到陆羽公司肯定又是一个马双全!”

  “按你这么说,那这起案件还办不办呢?”尹股长瞪眼问我。不办有理由吗?”我嗡”了一下鼻子:“法律规定叫你办,当事人申请你办,你不办就不行!”话一说完又记起了一件事:“对了,我听说公安部发了文件叫公安部门不插手经济合同纠纷案,但哪些是合同欺诈,哪些是合同纠纷,我看他们也说不清!”

  “听你的口气,这两起案件都不是合同纠纷案啦?”尹股长带着责问的口气说。

  “我是瞎说的。”我为自己准备了一副下台的梯子后说道:“按现在大多数人的理由,按普遍的观点,只要有形式上合法的合同就认为是经济合同纠纷案件,就算是违法合同案件按法律也由工商部门办,你推得脱吗?”我用一种近乎与人吵架的口气说,不过我心里很清楚,尹股长向我提出问题是准备和我商量的,而不是来和我吵架的。可不知为什么此刻我的火气就是压不下来,一开口就是火燥燥的,固执己见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并对他那四平八稳,观点不明,老于事故的态度充满了近乎仇恨的敌意。

  “算了!算了!”他沉着脸,咬着牙,尽量地克制住了自己的感情,像是想挣脱一种扰人心烦的情绪似地对我说:“我们现在不谈这些了,等安如山来了再说吧!”说完双手托起下巴将一颗正在沉思默想的头架在桌上,两眼虽然对着我,可我觉得他并没有看我,好像在看一种飘浮在空中并不存在的什么东西出起神来。

  我感到一种深刻的对立情绪从我们身上升起,在桌上开始交锋。一种不安、烦躁搅得我心神不宁,我扭过头去,以便摆脱这种对峙。窗外正南边高耸而粗壮的市火葬场的上半截已发黑的烟囱映入眼帘,明亮的天空中一条灰的烟雾从烟囱口缓缓升起,随着徐徐的南风横成一条长龙,压在我们的上空。我神经过敏似地好像嗅到了那股烧人的气味和顺风吹过来的黑灰灰尘。我伸手关上左边的玻璃窗,那隐隐约约传来的低沉的哀乐显得更加微弱了,就像从另外一个世界传来的轻微的呻吟——为什么马双全、陆羽公司的胡想成之流不随着这灰烟而化为乌有呢?他们留在世上的确不如死了对社会更好呢!可他们健壮的身形突然跃入眼前,神气活现,好像在向我声言:要用骗来供享乐的钱,活上一百年不止。我暗自思忖着:法律、正义,你在何方,公理你究竟有多大的力量,难道随着人类文明的发展,世上罪恶的总量和层次也在随之增加吗?难道我们真的就把马双全、陆羽的那伙假借企业名义的行骗者毫无办法吗?我暗自鼓劲,恨不得把他们捏个粉碎!可劲运上来后居然在浑身乱窜起来,过不多时就感到浑身乏力,一下子便缓了下去!我转过头看见尹股长依然是那一副出神的样子,一动不动地呆在那里,就又转过头去看门外,心又开始动起来,正当我准备离开,站起身到旁边自己的办公室与江涛谈谈话以解心中之烦的时候,安如山急冲冲、脸庞通红地闯了进来。

  “尹股长!曾股长你们好!”他强装笑脸和我们打招呼,瘦脸上的黑红皮皱出了几道粗杠杠。

  “你来了。”尹股长的声音冷冰冰地:“小曾去端一把椅子让他坐下,我们慢慢谈!”尹股长说着放下支撑脑袋的手指指门外。

  “我不坐,就站着说!”安如山说着走到了桌前将我拦住。

  “那我就不客气啰!”我被他逼退到椅子前站着笑了笑说。

  “不用客气了!”他眯着眼笑一下,瞬间就气鼓鼓地开始诉说办案中遇到的烦恼,下面就是我听到的情况:

  昨天下午他就做了温州人的详细笔录,办完了受案手续。今天上午他和许局长找到陆羽公司去,只有胡想成一人在家,调查的结果和我上次告诉他的一个样,可胡想成始终坚持要温州人将因车出故障停在兰光市的那批货拖回银市来交给他们,说是要严格履行合同。他们没有办法了,许局长便和他一起去找了陆羽办事处的领导,可他们说管不住陆羽公司了,也不想再管了,反叫他们把陆羽公司的执照吊销算了,以绝办事处的后患!

  “这种案件我们真没有办法办,还是由局里去办吧!”安如山汇报完后摊开双手直抖动,一边摇头,一边无可奈何地笑着说。

  “温州当事人的态度怎么样?”尹股长盯着安如山问。

  “那个人死死地缠着我和许局长,非要我们办案不可,摆也摆不脱!”安如山烦恼地说。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尹股长极其反感地说:“你们可以把事情向他讲清楚,建议他到司法部门去投诉嘛!”

  “我们对他这么说过,可他不干。”安如山急红了脸:“对了!对了!”他舌头有点打卷地说:“他说是曾股长同意受理的案件!”说着用一只手指向我,差点碰到了我的鼻尖,嘿嘿笑着,双眼直盯着我,好像要把受理这起他们办不了也不想办的棘手的案件的责任全推到我的身上似的。

  “喂!你这是干什么?”我不满地说。他便不好意思地收回了手:“我小曾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能够决定是否受案?你说说不受理这起案件有什么理由?”

  “没有什么理由!”他气冲冲地说,身子向后一仰,习惯地双手又一摊:“但我们办不了,法定代表人不见面,原货又不在,查了他们小卖部的乱七八糟的存货最多也不过三四千元,你叫我们怎么办?”他像讲狠一般,歪着头直点。

  “执照是你们发的,去年底就叫你们将其执照收缴算了。一个鬼打架公司,可你们年检的时候又发给了他们一个验照贴的副本!开绿灯!”我怀着强烈的不满责备道。

  “那不是我的责任,发照、验照是企业办公室的事,你要追责任追他们的责任去,这与我无关!”安如山马上反击我。

  “那份法人委托书你怎么解释?”我直指他的错处以便压住他的火。

  “别人有执照就得开展经营活动,不发签订合同委托书没有道理!打起行政司来就是我安如山的不是,我可担不起这个责任!”他倒振振有词,这使我大为光火。

  “鬼话!我去年就叫你不发!经济合同怎么管?对于一惯以合同行骗的企业就是不能发给他们订合同的委托书,难道让他们利用合法证件去行骗吗?要追究不发的责任由我负!你也调查过的,那份诈骗的合同就是用你开出去的那份委托书去签的!”我几乎是喊道。

  安如山的火气被压了下去,沉着脸咕噜着:“我又没有叫他们去订欺骗的合同呢!”

  “算了!算了!你们别争了。”尹股长摆摆手说道:“我们现在来研究一下这起案件怎么办吧!?”停了一下又说:“我先提提我的看法,你们再说。”接着他先谈了一番局里抽不出人手,便要分局安如山们完全放手办完此案。

  安如山嘀咕道:“我们办,还不是要以许局长为主,执照是通过他的关系发的,他不办我也不办!”

  “喂!我不管你们怎么办!”尹股长制止道:“等我说完了你再说好不好!”接着他就建议将兰光的另外两车货拖到分局由分局见陆羽公司的款后监交,我和安如山在他说完后都提出了反对意见,可尹股长却固执地认为这样做可以证明陆羽公司的确没有钱支付,过错全在陆羽公司。

  “这又不是一起正常的有效合同纠纷案,明摆着是利用经济合同诈骗,还谈什么过错不过错,违约不违约!”我趁着没有完全消尽的火气,无视尹股长权威地说。

  “哎!”尹股长显得很反感,“你现在还不能说他们没有钱付货款。十多万元,在现在来说,已不是什么大数目,如果真把他们逼急了,他们公司的几个人一凑也许能付得出来呢?!”

  “鬼来的十几万!有!他们也不会拿出来,除非对方能将他们的头头抓回去关起来那还差不多。”我反对道,转个弯又说,“即使他们付了出来,也不是公司的钱付的,您现在可以去查一查他们的帐户,过1千元也算他们还是一个正儿八经的企业!”

  “你可不能这么说,现在企业都在搞集资,好多企业要去进原材料都是从职工那里集的资。”我觉得尹股长说的也不无道理,虽认为陆羽公司绝对没有他说的这种可能,可是不便空对空地与他多争论,就和安如山一起当起了一个虚心的听众。尹股长交待了好多办案的细节要求,用他的话说:就是一滴一点全说到了。嘱咐到了头发尖之后又郑重地强调:“我们办案不能白办,先要叫温州方预付仲裁费再说!”好像我们在为温州方办什么私事一般!这是我一直与他观点不一致的地方,我认为这类案件不存在交仲裁费的问题,交了又不退,被骗的企业想不通之外,大多数情况下只不过是又增加了合法企业的负担或损失,即使要收、要罚也只能向违法者收、罚,即使把他们剥一层皮我也赞同。可我却没有作声,因为这个问题我和尹争论了多次,这次再争一回也不会改变他的观点,便自己安慰自己:算了吧!违法的“企业”和个人根本就打击不了,何必为相比之下的一点小事造成内部工作人员的不和呢?

  “那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安如山泄气地说:“我们就按您刚才说的一步步办着看,有什么事情再来汇报!”他迂迂腐腐地讲了一通客气走出了办公室。

  我也不知尹股长是怎么想的,当我提出要将两个已开始办的案件办理正式的立案手续时,他非得叫我进行区别处理,陆羽公司的案件叫我让分局自行去处理,不要过问结果——我想他是不想让龚局长知道又来压他吧!说到民富制衣公司的那件诈骗案的立案问题:他首先责备我为什么拖了这么长的时间还没有办理正式的立案手续,烦躁地讲了一通后,又出乎我意料地原谅了我,说什么不办立案手续也好,免得办不下去撤案时麻烦。当我提出异议,说不立案就不能开展调查,从事法定程序的办案工作时,他即刻沉起了脸,说我越来越糊涂了,叫我把我们从事的工作当成什么立案前的调查工作就得了,说这样在法律上有充分的依据。这话听起来似乎又很有道理,但我们的调查已不是初步的了,事实上已涉及到案情的全部,并即将采取一些法律给予我们的强制手段进行实质上的处理,怎么能叫作立案前的准备工作呢?为此我认为只有一种解释:他想将办案的权力全部掌握在他自己的手中,办过正式的立案手续后权力得全部掌握到龚局长那里去了。怎么办的,为什么不办了要撤案,全都得向龚局长说出充分的理由。因此我们之间的矛盾开始明显化了。说心里话,我是想将案件的控制权交由龚局长的,所以两个人之间产生了激烈的内心动机的冲突,从自私的观点来说——我赞同龚局长的观点。可到最后我们妥协了,陆羽公司的案件我放弃不管了(事实上到今天为止,龚局长根本就不知道有过这起案件的流产问题)而民富制衣公司的案件他不得不同意我去办理正式的立案手续,当我起身离开,告诉他去起草立案审批表时。他却叫住了我。

  “你说这起案件是诈骗案件,我们有理由立案吗?”他又用新办法来阻止我立案了,我心想。

  “管他呢,龚局长要办立案手续就得办!”我抬出龚局长坚定地说,想以此压制他并加了一句:“即使要追究马双全等人的刑事责任,经济上的问题也是我们工商能够处理的!”

  “有这规定吗?”他反问道。

  “当然有!”我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气说。

  “好!好!你去办吧!”他似乎很不满意我对他一心想维护的自己权威的挑战,一时又拿我没有办法,气恼地说。我临出门准备走到旁边办公室去办我的事的时候,他又加了一句:“你将有关法律依据找一找,先拿来我看一看再说。”——他看到了事情发展的最坏的一面,所以每走一步都要完完全全依法办了。

  “你们在争论什么?”江涛见我进去,脸上挂着与己无关一身轻的微笑,但眼睛里还是露出了想介入一下的秘密,关切地问我。

  “没有什么!”我不想多说话,想简单地将江涛打发掉。

  “哪没有什么事呢?我听到你和尹股长争得还很厉害的!”江涛坐在我对面毫不放松地追问道。

  我从抽屉中拿出立案表准备填的时候抬头看了江涛一眼;他完全具备了一副急不可待想知道真情的脸。深感平日里关系不错,不告诉他很负疚,我便开始劈里啪啦地讲了起来。他一边听一边摸出烟递给我一支——算是对我的一种感激。真心实意地给我点燃,自己也抽了起来,等我说完,他才压低了声音对我说。

  “龚局长要办的案件,就得让龚局长知道办理的全部过程,不办立案手续,按尹股长的意见,搞成一个什么情况,就算一个什么情况,龚局长以后会责备你的!”

  “我也只能做我能做的事,我把表填出来,交给尹股长,随他们怎么处置!”我发牢似地说了一句,嘘一口烟气就埋下头去填立案表:查民富制衣公司利用经济合同骗取赣州丝织厂布匹价值33万元,不退货不付款。承办人员认为:拟作利用经济合同的违法案件立案查处。写完后正准备起身将表拿给尹股长的时候电话响了,我手里拿着表去接电话,是陆羽公司的胡想成主任打来的,点名道姓说要找我。

  “我是曾俊,你有什么事?”我想,这个时候他把电话直接打来找我,想必是因为有了昨天晚上送到我家的那袋“苹果”。

  对方直道自己的运气好——像找到了能救自己命的“神医”一般。之后便将安如山已向我们汇报的情况说了一通——看样子他在这些事情上是不想瞒我,把我当成了他们的内线。

  “这些我已经知道了!”我不耐烦地说。

  “那你说我们应该怎么办呢?”听他的口气似乎昨天晚上送去的我还没看上一眼的那几个“苹果”已使我变成了他们的人,末了还加上一句:“我们是知道好歹的。”接着电话里就传来一阵意味深长的笑声。这无疑使我反感,我阴沉沉地说道:

  “你们是老手了,方法多得很,什么场合你们没见过,还用问我吗?”

  “你不要这么说嘛!我只不过是想摸摸你们的态度!”他有点失望地说。

  “什么态度?”我加重语气,“一句话,一办到底!”

  “我们昨天晚上到你家去过,没有遇见你,那一点点小礼物不成敬意,以后再补!”他提醒我。

  “胡扯蛋,你们走错了门,我不办你们的案件,你们的事由分局负责!”我连忙靠边站,免得沾上他们的边,为自己搞出一些麻烦来。

  “案件最后还不是要到你那里去的!你就不要推了,我们找定了你!”案件双方都以同样的方法找定了我,只不过一个为了正义,一个为了邪恶,而走邪门的一方还一边说着,一边打着哈哈,信心十足,好像认定他那点小礼物和对事后的诺言足以收买我这个小职员似地。这无意中强烈地刺激了我的自尊心和荣誉感,感觉到自我价值受到了极大的贬低,但毕竟自己此时不是一清二白的人了。心中隐隐感到一阵慌乱,就像我看到的施主任的那躲躲闪闪的影子在我身上再现一般。我转过头瞄了江涛一眼,他正侧身面向着我,用“四只眼”直勾勾地看我,一股热血直捣心扉,头嗡嗡响,内心充满了对胡想成卑鄙行为的憎恨,心想:即使我得了你的金山银海也不会拿法律、正义来与你交易。——我是一个凡人不错,有常人固有的自私的劣根,我做错了事,有法律和纪律来惩罚我,决不会受你这种我压根儿就瞧不上眼的人的摆布,我即使有犯法行为也不放过你们的犯罪行为!

  “胡主任你给我听着!”我严厉地,不顾后果地喊道:“你不要跟我来这一套,即使我接受了你的行贿,我也不会拿法律和良心来和你交易,该怎么办还得怎么办,你是我自己也一个样!”我止不住话头了,重申道:“我已经对你说过的,我局对待你们这种行为的态度是很鲜明的;你们要么规规矩矩地做生意,要么关门大吉,你可以钻法律的空子,钻人的空子,但决不能在我们这里逃脱依法律应受的制裁,经济合同法并不是一个菜园子门,你想进去就进去,想出来就出来的!”

  对方不好意思地干笑了几声,改用一副专为我着想的声音小声小气、神神秘秘地说道:“是不是你们办公室有人,如果不便于在电话中谈,晚上我们再到你家去谈怎么样!”

  “我们办公室的人现在全在,有什么话你到这里来讲!”我像放下了包袱,毫无后顾之忧地说——正义感把我的一些私全赶跑了。

  “那我们什么时候去好些呢?”他征求我的意见道,看样子他出于某种考虑并没有对我灰心——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嘛!

  “把你们的法定代表人找到,现在就来!”说完我便“砰”的一下压上了电话,准备到尹股长的办公室去,一转身看见尹股长就站在我的身后,他正满腹疑虑地盯着我看呢!弄得我有些不好意思,我没有作声,将立案表递了过去,他顺手接了过去依然看着我的眼,我暗想:他如何评价我呢?

  “刚才是谁来的电话?”尹股长淡淡地问,以掩饰他的复杂的心境。

  “是陆羽公司打来的。一个骗子公司靠搞各种不正当的关系得以存在,到处招谣撞骗,一年下来不知骗取外地多少货物,打司的不离门,他们存在一天,麻烦就存在一天,精力了不少却把他们整不过来,不如吊销其执照心静平安,对社会也算做了一件好事!”我的心境比尹股长复杂得多,掩饰不住,厌烦地说:“我已叫他们的法定代表人马上来,看您对他们怎么处理!”我一板子打到尹股长的头上,转身就回到自己的坐位上去了。

  “刚才定好的,他们的案子由分局去办,你又叫他们到局里来干什么?”尹股长依然站在那里很不满地对我说——眼神中露出了狐疑。

  “这好办啦!”我无所谓地说:“等他们来了再叫他们到分局去好了!”

  听到我的话,尹股长气鼓鼓地,咬着牙、沉着脸,强压住心中的火气,头一转愤愤地走出了我们的办公室。

  “尹股长气得不得了!”江涛幸灾乐地吃吃笑着说。

  我冷冷一笑,使劲地抽了一口烟,便将烟蒂丢入烟缸之中,心中想:他老人家总爱抓我辫子,只要我不干出违法的事,看他如何对付我!其实我当时是心中有鬼太多疑了,了解一个人是多么的困难啊!一产生矛盾或想法不合拍就把对方往对自己不利的地方想,这也是人的本,结果弄得人人自危,信任度降低,自己为了保护自己,谨小慎微、缩手缩脚的,这是人际关系的一个泥坑,人们不是不知道,可还是有不少人掉了进去,此时我们都在慢慢地往里陷!

  真没有想到办这两起没有结果的案件会使我们单位弄出深刻的矛盾、纠纷和不和,相互之间的猜测和怨恨至今仍不能消除。我力主办案前首先内部进行研究、统一对策、制订目标、集体负责,实行少数服从多数,谁也不能死命坚持自己的观点,闹不团结;对外要统一口径。这虽然是一个好办法,可我自己也难以做到!

  胡想成带着一个40开外,又瘦又小的穿灰卡叽衣的人在我们办公室门口张望了好一会,那样子就像一只怕啄的生鸡子一般。当我们的目光相遇时,他便快速地蹿了进来,就像一个浪子在漂泊时遇见了亲人一般,脸上即刻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你们这个地方真难找,到你们单位门口转了几转,看到旁边那个单位门口停了不少小汽车,我们还以为是工商局,结果跑到交通局去了!”他用一种老朋友的声音高亢而热情地对我说。我站起身来,沉着脸没有作声,心想:这伙人巴不得执法部门永不开门,根本上就不知道法律之门在何方!他继续说道:“走进你们的单位,我们浑身都不自在,房子里像阴森森的,肃静得很,心直跳,走到了你们办公室的门口都在担心是否又走错了门,还是看到了你才敢进来!”他出了一口大气,耸耸肩,活动了一下身子露出轻松的微笑,甜蜜、欣慰极了。

  “那是因为你心中有鬼!”我冷冷一笑说:“堂堂正正做人,心中才踏实!”“哪里!哪里!只因为我们是乡下的,从没有进过什么大机关,像陈焕生进城一样,心里不踏实。”他自嘲地狡猾地说。

  我没有必要驳斥他的话,指指沉着脸,同样畏畏缩缩,站在他身后的,有一双狡猾机灵的小眼睛的灰衣人问道:“那位是你们公司的经理吗?”事实上我内心也否认着我所说的话。

  他转过头去看了灰衣人一眼对我说:“不是,是我们公司的一个业务员。”我心里立即猜疑着:那人可能就是这件案件的主谋了。一起来探听虚实的,他来根据我们的态度决定是否遇上了真正的钉子该不该退货的,也许我的疑虑太明显地挂在了脸上,被胡主任看穿了,他立即解释道:“他是来和我做伴的,刚从外地出差回来,所谓一人为私,二人为公嘛,和你们办案要两个人一起工作一样,处理我们单位的事,我们也是坚持要两个人一块的!”

  “你们的法定代表人为什么没有来?!”我很不满意地问。

  “呵!”胡主任昂起头,嬉皮笑脸地顺口答道:“武汉有一笔业务非要他去处理不可。昨天下午他赶去了!”他的模样一点也不像陈焕生,倒像一个老油条。

  我明知他在说谎,可只能心里不舒服,因为本拿他没有办法,就阴沉沉地说:“走!到旁边办公室尹股长那里去!”便起身走到前头,他跟着我,而江涛显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低着头在练他的字,他除了在那两个人进来时抬头瞄了一眼外就一直这样不张不理地在纸上画啊画的!那样子似乎在说:反正办这起案子也不会征求我的意见,也不会叫我参与讨论,让你们去搞吧!

  我领着他们进入尹股长办公室作了简短的相互介绍后就自个儿坐到尹股长对面的椅子上规规矩矩地做起了一个旁观者。尹股长一脸威严,道貌岸然,很有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你们坐吧!”他用绝对权威的口气说着伸出手,指指门边放着的钢骨长靠背椅,胡主任和灰衣人便唯唯诺诺地一边赔笑着点头,像感恩赐坐似地从尹股长的桌旁直退到长椅上坐下来,躬着腰,抬着头,直望着尹股长像一个地位卑下、干了坏事的阿谀者等待着主人的训斥一般。尹股长转了下身子面对着两个做好受训准备的人,一只膀子架在桌上,另一只膀子架在椅背上,样子活像一个权威打着腔,用一种家长训斥一个调皮顽童的口气极其严肃地谈起了国家的法律和政策,分析了他们的行为质以及依法将受到的惩罚。胡主任一边故作姿态地认真听着,一边微微点头,看样子他似乎深为尹股长的话所感动,在内心里正在为自己的过错而忏悔呢;而灰衣人却沉着脸,满腹的心思坐立不安地挪着屁股。

  “你们的经理为什么没有来。”尹股长讲完了他应该说的话后,没有听到任何反应,和我一样认为那两个人好像根本不想开口时问道。

  “我们经理不在,”胡想成谦卑地笑着,解释道:“他不在,我也可以全权代表他。”接着用一种代自己手下人受过的口气直向尹股长道歉,说什么这笔业务,公司领导根本就不知道。指了指我后说,他知道这件事还是我昨天去找他时前不久才听说的,货被拖到何处去了,还得等那个已外出的经办人回来后才能弄明白,并保证他们单位会承担一切法律后果,不让父母市工商局为难。他极其自信地拍拍胸说,即使工商部门不介入,他们也有能力处理好与温州方的合同问题,最后他“嘿嘿”一笑说:

  “只要他们能按合同规定交货,我们保证按合同规定付款!”

  “我不听你这些!”尹股长很厌烦地皱起了眉头,用力地打了一个手势说道:“你们要货可以,我们就让别人将货送来!”

  “那太感激您了。”胡主任抢过话头:“请你们转告他们将货在两天内保质保量地送到我们公司!”

  “一车货不够吗?还想把以后的两车货也骗到手!”尹股长终于按捺不住了,愤愤地喊道。

  “您可不能这么说,我们是正当生意人,决不会骗他们的货!您可以去查,我们可不像马双全那样,我们公司不欠外面一分钱!”

  “你们也好不到哪里去,这我都知道,到我这里的案子还少吗?我问你,你们单位现在能不能付钱,你到我这里要讲实话,对你说,货是决不会再拖到你们单位去了,你现在答应要货,明天我叫对方将货拖到分局,你们拿钱去取!”

  “当然要货〖HT5,6”〗口〖KG-2〗罗〖HT〗!不要货我们订合同干什么,只不过资金现在有些困难,但不出一个月,我们保证会付款!”

  “合同上订的是货到付款!”

  “可他们也没有完全按合同办事?”说着依然带着谦卑的微笑,诉苦般地向尹股长说了昨天他告诉我的温州方代理人文小科长索贿的事情。

  “好!好!”尹股长听不下去了,打断他的话宽宏大量起来。“就依你说的温州方先违约,我叫他们负违约责任。”话锋一转又严厉地说道:“那扣除违约金后的剩余款子到提余下的货时一定要交清!”

  “明天等货到了再说吧,万一他们不把货送来呢?万一他们已将剩下的货拖回去了呢?那我们今天所说的话是不能兑现的。”说完打了一下呵呵!

  “这你不用担心,我保证他们把货送到!”

  “送来再说吧,我还得把这些情况向我们的经理汇报,看他是一个什么意见,他还根本不知道这样事呢!”胡主任推诿道,隐隐露出的真实思想好像他根本就没有把法律和工商部门执行合同法的权威放在心上。

  “你们屁得来的钱,”我按捺不住了,恼怒地说:“据反映你们帐上最多不过几百元钱,一车货的钱都付不出还说三车货的钱。我建议货不要再拖来了,胡主任我对你讲清楚,如果你要对方将货拖来,到时付不出钱,所有的损失责任全由你们负!”

  “我又没有叫他们把货送来,如果他们要送来是他们的事,我们现在所要求的是要你们为我们作主,追究他们的违约责任!”他嗯了一声继续说:“送到我们这里的货还不够合同总金额的30%的违约金呢,我们还要他们支付不足的部分。”

  “天底下只怕没有法律和公理了!”尹股长急红了眼一字一句地说:“白拿了别人一车货不付款不说,还要他们另拿钱给你!我对你们谈清楚,玩弄样可别玩到我们的头上。”

  “哎!哎!哎!”胡主任直摆手:“我们哪里敢在你们这里玩样呢!”

  “别的不说了,你们回去准备钱,等对方把货拖到分局后拿款去拖货!”尹股长说完扬扬手下了逐客令。胡想成和没有说过一句话的灰衣人站起来,他挂着和气的笑容重复道:“这样的事还要等我们经理回来再定。”说完用一种叫人恶心的点头哈腰的恭维样子向尹股长和我告辞倒退出了办公室。

  “一群鬼打架!”尹股长说完转过身没好气地抓起立案表向我一甩手,我心想,心里不舒服何必向我拿态度呢。我很委屈,接过立案表出了办公室,回到我的坐位看了看立案表,原封没动,心里老大不高兴。他是完全赞同呢,还是完全反对,或者认为我多此一举,毫无作用呢,我猜也猜不出来。可尹股长马上追到了我的办公桌前:“把立案表给我。”说着他抓起我桌上的立案表又迅速返回到了他的办公室。尹股长是搞政工出身的,事情不发展到最后关头,他不会亮出他的真实思想,因此我一向认为他最适合搞保密工作,他也知道我对同事们说过这种不客气的笑话,可直到现在他一点反应也没有,好像根本不知我说过一般。

  “刚才你们和那两个人谈得怎么样!”江涛似乎是为了打破沉闷的气氛嬉笑着问了我一句。

  “扯了一通白话!”我冷冷一笑说。

  “都谈了近一个小时了。”他指指他那块听说分秒不差的西铁城手表说道:“我可不信你们没有谈正经事,他们到这里来又不是来找你们叙旧的!”

  “我对你说!你对他们那些人不讲这个算你什么事情也办不成!”我恶狠狠地挥了一下捏紧的拳头。“尹股长要温州方把货拖到分局叫陆羽公司拿钱去取,可他们却说要追究对方的违约金!”我觉好笑地嘿了几声:“说要总货款的30%的违约金,就是说要对方将第一车货白送给他们后,还要赔上二三万元钱!”

  江涛一边笑着,一边摇头,哀声叹气地说:“这类案件我认为没有什么办法,无非是做做文字游戏,磨磨嘴皮,工商部门鬼狠都没有,他们根本上就不怕你!”

  “工商部门还是有狠的啰如果你不发给他们执照,你看看他们还敢不敢像这样胆大妄为地把别人的货骗回来不给钱,如果那样就是明显的诈骗行为!”

  “你能够叫别人不发给他们执照吗!”江涛挑战似地神气活现地向我直噜嘴。

  “发执照也不是工商部门一家说了算啰!”我无可奈何地说:“这是一个综合的管理问题,各管理部门就像一个网,那里破了一个洞,网就没有作用了。”大彻大悟似地叹了一口气:“管他妈的一个鬼,随它去瞎骗!”

  接着,我们又谈到了马双全的案子和这件案子的关系,谈到了尹股长叫温州人送货来的原因,胡扯了好一会儿,江涛往外瞄了瞄站起身来说:“我们不要坐在这里瞎扯了,你看好多办公室都关了门,我们回家去算了,为了一个月200多元钱呆坐在这里干什么呢!”

  “你说得太对了!”我“霍”地一下站起来:“走,回家去!该管的管不好,不该管的又管不了,什么经济合同管理迟早会从工商部门手中消失的!”说完用力把马双全的案卷往桌挡头一推,同江涛一起哈了几声,走出办公室“啪”的一下关上了门,办公楼空空荡荡静得很,水池中的鱼儿抬着头,慢悠悠、无精打采地在水中游动,只有尹股长办公室的门还开着,他总是要撑到最后关门的,这样的精神也不错了,可龚局长却总是说他没有干什么事情出来——真是不公平!

  “曾股长!你不要说我说落后话啦!”江涛好像很有感触地说:“我到合同股已两年了,从心底里觉得合同工作真没有什么搞头!”

  “我也是这样认为的!”我打着呵呵说道,接着我们两个你一言我一语地把自己的工作否定得一钱不值:要保护的没法保护,要打击的打击不了。

  “合同法是一纸空文。”江涛说着解释道:“我是瞎说啊!”

  “我认为你一点也没说错,简直像一个纸老虎!”

  “我们在消磨时光,对社会没贡献不说,自己也没多挣钱。”

  “你说得对,简直是在慢自杀!”

  “一天到黑沉沉闷闷地呆在办公室里,简直像在受软一般,在我的记忆中一年到头都没有真正地开心笑过,作为一个人,活得真辛苦!”走到陆羽纪念馆附近的时候,我扎扎实实地一吐心中闷气似地说:“人活着本来就吃亏,工作不顺畅,却还要对付同事之间勾心斗角,办的事情不合别人的心意,还要听批评,有的时候想起来,还真不如死了的好,特别是近几个星期来,单位的事,家里的烦恼凑合在一起,已将我整得精疲力竭了!”

  “你比我还好一些哟!”江涛叹气道:“龚局长信任,尹股长也不随便批评你,不管怎么说,你还是一个副股长,在局里还有一点地位,像你这么大的年纪在局里还没哪一个超过你。而我呢?整天战战惊惊,随便哪一个都可以说我几句,晓得这样,真不该到局里来的。在下面工商所里积下的一点私房钱也用完了,明年还是申请到所里去!”

  “我进工商部门就搞合同工作,也已经搞厌了,确实没有什么搞头,明年如果不能到工商所去,就申请去农村工作队,好好地休息几天!”

  “龚局长不会放你的,说实在的合同股的确还少不了你!”

  “我的确太累了,自己想糊里糊涂的过,混日子,可又不行,都说生活多么的好,可我一点也体会不到,遇到的尽是一些不开心的事。”我叹口气继续说到:“我现在只有一个想法就是让像马双全这样的人一之间全死掉,既省得我们为执行什么屁合同法白时间,也可以为计生工作作一点贡献!”说完用手拍了一下自行车龙头哈了几声。

  “喂!”江涛提起神来,很认真地对我说:“对了,我到合同股工作两年了,好像感到合同法根本没有什么作用,马双全这些人也好像根本就没把合同法放在眼里!”

  我们在全市最高档的石化宾馆处向东转了一个弯来到市老干部活动中心处的坛似的街道上,此时已近闹市区,行人多起来。

  “国家综合的管理还不规范,总的说来还是人治,头头们到处谈开放,搞活经济,放开手脚敢撞红灯,好事情也出了一些,坏事物也浮了起来,人大制订的新法层出不穷,但真执行的也没有几部。你打你的锣我敲我的鼓,前些日子

  我在报纸上看到:我国的义务教育法出台后,全国弃学的儿童反而有了明显的增加,法律还要人去执行的,没有强有力的执法手段,再好的法律只不过是一纸空文!马双全之类人物为什么不怕你,就是他量你不能把他怎么样!”

  “什么这个法、那个规章不适应新形势,我认为只要新的

  东西没有出来,就必须按老东西认真执行!不然就等于没有规矩,国法了。”

  “算啦!不要又说去说来弄得心里又不高兴!”我转变话题,故作轻松地指指前面不远处的一个白衣长发姑娘对江涛说:“你猜前面那个姑娘,漂不漂亮!”

  “哪里?”

  “就是前面那一个”

  “看来的确不错!”他发出男人谈到姑娘时特有的笑声,继续说:“车子也不错,如果看正面也许会叫你大失所望的,我有时看到背影不错的姑娘赶上去想欣赏一下她的容时结果是丑八怪,心里好不舒服。所以从此之后,我看到背影好看的就尽量地把她想得漂亮一些,再不去深究了!”

  “这个肯定不是这样!”

  “你不信我们赶上去看看。”

  说完,我们加快车速追了上去,可又是车又是人的,好不容易折来折去,在行人更多的市塑料厂和银市中学附近才赶上去,慢下速度,转过头,仔细地瞧那个约二十岁左右姑娘的面孔,两个人哈哈笑起来,弄得那个姑娘和周围的行人都用一种莫名其妙的眼光看着我们。

  “我说叫你不要看正面吧!这是一个经验,你不信,现在怎么样?!”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