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章、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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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七

  夕阳西下,疲劳的太阳发着不太明澈的黄光,马路上大都是匆匆归家的行人。

  “你有什么话就说,别窝在心里。”回家的路上老婆坐在我的后车架上,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了。

  “你不愿再和我生活在一起了吗?”过了一会,她又问,我还是没有回答。

  “我不会缠住你的,如果你真不愿和我生活在一起了,我就会离开银市,因为这儿已没有什么再值得我留念的了。”到乱哄哄的东发服装公司门口时,她略带伤感地对我说,声音像来自遥远的内心深处。似乎她已忘情,一点也没有受到周围环境的影响,整个内心世界在飘渺之中摇荡。

  “我担心!”我减慢车速,在蒙头蒙脑的乡下进城打工的小姑娘中穿行时说:“我害怕日后再有类似事情出现,我真受不了!”我可说的是实话,我出身贫寒,政治地位低下,经济生活、政治生活中受点苦、得到一些不平等待遇已习以为常,不大在乎了,可感情上我磨炼得太少,就不那么刻苦耐劳了。

  “以后再不会出现这类事情了,我向你保证!”老婆在车后面激动地说,双手抱住了我的腰。

  “我很清楚这种保证的可靠。”我叹口气穿过了缝纫工群。

  进单元楼的“丫”字路上虽然来往的行人很多,但站在路边矮小砖瓦房小卖部旁的一对爷孙俩却格外引我注目,因为他们的身形我太熟悉了:精瘦而高挑的爷爷,短平的头发已发白了,穿着略显短小的第一代褪的四个荷包的灰工商装上衣,叼着烟,习惯地微昂首,迎着太阳的余晖站着;在他两条修长的细腿中间一个理着同样发型,穿着红T恤,黄头发的小家伙,正拿着一袋零食专心地吃着,远远看去几乎不到爷爷的膝盖,爷爷的确显得更长了一点。

  我们骑车到粮校门口,离他们将近三十米左右远的时候,我一直注视着的长个子父亲用手搭阳棚细看了一眼,便微欠下身子对我儿子在说些什么。

  瞬刻之间儿子机灵地看了我们一眼,扬起小胖腿向我们冲了过来,他的身后响起了粗壮但已中气不足的呵斥声,“‘生产队长’!你慢点,不要撞上车!”可没有移动脚步,孙子的动作太突然,爷爷的动作也是太迟缓了,显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也许是好几个月以来,他第一次看见自己的爸妈结伴回家:“爸爸!妈妈!”儿子边跑边喊,那声音直灌到心扉,叫人激动不已,引得不少行人回头张望。小卖部中的长脸型、小眼睛老头快步走出来,微笑着用他那昏的眼睛吃力张望着,他身材不算矮,与我父亲一样精瘦,穿着黑的装。

  “我的乖乖!”老婆从车后跳了下来,孩儿气十足地向前奔跑着迈向她的儿子。据我所知这是她几个月以来,第一次叫自己的儿子“乖乖”。

  我将晃动了一下,差点撞上右旁行人的车子打正后下来,老婆已抱起了儿子,还一个劲地和儿子对亲着,就像久别重逢的渴望着见面的母子,其情感人至深——老婆虽然天天回过家,可近几个月她在家期间基本上是在儿子熟睡之时,且心和情从没回过家。我心思更乱了,沉着脸,推着车,无精打采般地跟在他们后边走。爷爷已转身拖着步往回走了。当我们走到小卖部旁边,小卖部的黑衣爷爷张嘴露出烟黄的牙齿,扬起笑得满是皱纹的脸对我说:“这狗日的还是对自己的爸爸、妈妈亲一些;不管爷爷、婆婆怎么对他好,买什么东西给他吃!真是亲的亲不得,假的假不得,他……。呵!呵!”说着微微摇头时,我才礼貌地和这个说话有点打结的老人家打招呼。

  家庭此时似乎恢复了失去很久的温情和平静,看着老婆和儿子在甜蜜中吃饭、洗澡、玩耍中表现出来的那种依依不舍、缠缠绵绵的母子情,我慢慢地觉得我的理智似乎为儿子挽回了一个母亲,争得了一份快乐,做了一件好事,同时也预感到我日后肯定还会为了儿子、为了家庭的统一将做出更多不利于自己的抉择,一种沉重的责任感和包袱压上了心头——我再不仅仅属于我自己了。这似乎是一个我不得不接受下来的现实问题。

  “坏妈妈是真妈妈!好妈妈是假妈妈!”当我在随后的又将近一年的生活中听到4岁的儿子居然得出这么一个痛苦的矛盾结论——“我要真妈妈”的时候,谁能准确地猜出我是什么感觉?

  入弟弟还没有回家。做完一天家务的胖母亲看样

  子已筋疲力尽了,趿着一双小弟舍弃不穿的棕拖鞋在房子中走动的时候,脚步声是又缓又重的“沙沙”声,可还像没有操完心似地静不下来:“老头子是什么心也不操的。”她在我们三人住的房门口嘀咕着:“你看他,洗了澡就又睡到上去看电视了。又好几天没有回家,他心中却一点事也没有。”我本站在房中看新闻联播中十四届一中全会的专题报道,此时就不得不转过头来看看已斜靠在门框上的母亲:“哎!我叫你早上上班时顺路去看看他,这几天他在搞什么,你去了没有!”

  “呵!我忘记对您说了。”没等我回答,老婆从上爬了起来,放下手中正在给儿子讲的《黑猫警长新传》图画书,对母亲说:“我去过他单位,他的柜长慧丽告诉我说,他已休息5天了,到园林镇的老同学家去喝结婚酒了。”

  “这家伙越来越野了,外出几天也不给家里人打个招呼,大人为他担心啦 !”母亲气鼓鼓地唠叨道:“这么大年纪了,也不谈一个朋友,你这个做嫂子的也得给他操一个心。”

  “他的眼光高,晓得他想找一个什么样的人。”老婆不愿管这等闲事,说了一声就又躺下给她儿子讲故事去了。

  “我也操不了哪些心了,让他快点结婚成家后我和老头子就丢手不管了!”说完就拖着脚步往后房走。

  “这事你着急有什么用呢?”老婆嘟噜地说。

  “奶奶啊!奶奶。我要奶奶呀!”儿子突然高叫起来。

  “奶奶被你磨了一天,浑身都是痛的,你的爸妈回来了,让我休息一下好不好!”母亲的话音刚落我就听见后房响起“砰”的一声关门声,不一会就是沉重的压板的声音和

  一声重重的长叹。

  老婆竭尽所能哄着儿子,两个人就在上亲亲热热地闹了起来。达到了忘情的地步——老婆有意使儿子破啼为笑,破怒为笑的绝招就是嘻嘻呵呵搔儿子的痒。我似乎成了外人,我看了看他们,心想着无论什么样的母子情都确实难以代替!

  见老婆又开始对儿子讲故事去了,我乘机拿着《史记》进了卫生间。正看书的当儿,屋外传来了敲门声。

  “砰砰”的敲门声止住了他俩的笑声,在卫生间门口,老婆抱着孩子紧张地站着。

  “站在这里干什么?去看看是谁来了。”

  客厅里经过一阵简短的小声对话,大门打开了。“快出来,是尹股长来了!”老婆叫道,其实我也听出来了。当我走到客厅时,正看见尹股长用手把高个子父亲礼貌地往前房推:“您去休息,我有点工作上的事来找小曾。”他一边推一边说着,背对着我。老婆抱着孩子站在客厅中央看着他们彼此寒暄,推让。

  “这么晚了,还要您老远跑到家里来!”父亲歉和地微笑着,一边说一边往房里退去。

  “没什么,只有几句话说了我就走。”尹股长双手举起向父亲扬着,“您别客气,我是办事后顺路来的。”

  父亲刚退进去,母亲又睡眼朦胧地开门走出来:“这么远的路还要您跑来。”转向我:“是不是你又做错了什么事?”忙转向尹股长解释道:“我这儿子就是丢三落四的,您还得多包涵一点!”“不是的,不是的!他很不错的!”尹股长转过身赶紧劝母亲回房:“我们到你房里去说话,让他们好去休息。”母亲还没有回房,尹股长转身招呼了一声就自个儿进了我的房间,我端了两把椅子走进房,老婆也抱着孩子走了进来坐在沿上。“尹股长,我就不陪您了。”母亲来到我们的房门口说道:“你先倒杯茶给尹股长喝!一点礼貌也没有!”弄得尹股长不得不又站起来:“您别管了,没有什么事,您去休息吧。”

  我正要起身按母亲的吩咐去倒茶,被尹股长按住了:“不要倒茶了,我不喝。”

  母亲离开了,当我们安静地坐下来后,尹股长却显得有点无所适从了,一会看看我,一会又看看我老婆和儿子,东扯西拉地打趣地说了几句有关我儿子的话,又没话可说了。尴尬地坐了一会儿,便找话般地对我说他明天可能有些事要外出,叫我抓紧办手头上的案子,并把办公室的日常工作处理一下,起身就走:“我得走了!”他说:“我是到战友家去有点事顺便来对你说一声的,其实这些话在明天上班的时候也可以对你说的。”他不这么暗示我也知道他这次来是干什么的,心里很感激,可又不便说出口,一张纸隔着,一点就会破,那样也许反会搞得全家人都知道我和老婆之间的不愉快,掺和的人越多,事会闹得越大,想着就起身来准备送他走。老婆也站了起来说着客气话——纯出于礼貌在挽留尹股长多坐一会。尹股长迟疑了一会,似乎觉得既然来了不说一句与来的目的一点边都不沾的话不死心,意味深长地说出了一句使人费解可我心中有数的话:“小两口和和气气,又有一个漂亮聪明的儿子,爷爷、婆婆又好,这样就很不错了。人生一世还求什么呢,我看这样就够了!”看样子他还想说什么,考虑了一下,忍住了,转过话头:“我要走了,时间也不早了!”他似乎还没有尽到责任,迟疑着往外走,老婆抱着孩子和我一起送他到了单元门口。

  “你送一下,”老婆仍像一个主人,这正合我意。尹股长没说什么,看样子也正中他老人家的下怀。

  下了楼梯,尹股长没有去开车,而是压低声音急切地问我:

  “看样子你们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你下午究竟去找那个人谈过没有?”

  “谈过了。”我也压低了声音,因为房门并没有关上。“看样子,他们之间的关系还没有发展到非在一起生活不可的地步!”心里说不出是喜还是忧,只觉得一股苦涩的滋味涌上心头,几乎自言自语地说:“好像我们之间的关系已发展到了一种胶质状态,不死不活,她居然当着我们两个男人的面,厚颜无耻地承认自己两个人她都喜欢,还说什么无论选择谁,和其中一个人分手都会伤另一个人的心。”我说着慢慢地摇着头。

  “她还年轻,思想不够成熟。”尹股长在为我找退让的理由。

  “有志不在年高。”我打断了尹股长的话,有点气急地说道:“她也是二十几岁的人了,小孩都三四岁了,还小吗?”

  “有些人一生也长不大的。”尹股长自嘲地笑笑,转了话题:“看样子你的父母可能还不知道你们之间的事。”语气中含着一种极大的安慰。

  “我不想让他们知道!”

  “你做得对!”他动情地解释说:“知道后一窝鸡娃叫,矛盾搞大了还不好办些!”笑着问:“你准备怎么办呢?”

  “我又有什么好办法呢?”双手一摊:“只有任其发展了。”

  接下去他给我提了好多积极的、听起来很可行的措施:又是老婆换岗、调单位,又是通过肉食公司的领导对那个男人采取一些行政措施,又是尽量地哄哄老婆对她多关心一点……讨论来讨论去,每一项措施真要实施起来,我认为凭自己的能力和心情都很难:“算了吧!”我长长叹口气说:“听天由命,顺其自然吧,存在就是真理,既成的理论永远也说明不了活生生的生活,解决问题的措施实施的难度大于了问题本身,就是俗话说的小题大作了,反而没什么好处。”

  “哎!你想得通是最好!”尹股长严肃认真起来,好像我的处理问题的态度和方法动摇了他几十年树立起来的信念似地,有力地反驳我道:“什么事都会有一个是非界限。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我微微低下头,好长时间没能作声,尹股长停了一会,为维护自己信念的激昂情绪消退了,用一种大慈大悲,近乎无可奈何的声音说道:“本来也是,世界上晓得有多少事情我们看不惯,说不清,在自己无能为力的情况下,也只有忍、忍、宽容、宽容!现实就是这个样,我们不愿意看到的事发生了,而我们希望的事却没有发生!”

  “我也是这么想,好的愿望常常仅存在于人们的想象之中。” 我抬起头望着满天星星的天空说道:“如果他们不认为他们之间的交往充满幸福、繁似锦,他们也不会去干那种事。只要是真诚地了,为了爱情的双方无论干出什么事来永远也不会有错!我一向这么认为。”我说完低下头。

  天很黑,从我们正西方30米远、响彻着青年男欢乐和怪叫怪笑声的粮食学校发出的透亮的灯光中,我还能看到尹股长模糊的脸上轮廓,也能感到他正在用一种大惑不解的眼光盯着我,似乎想看透我那不可思议的心灵。虽然双方都没有开口,可一种心灵、思想之间的碰击却正在激烈地进行着,使我浑身颤抖,非常难受。此时传来了儿子大叫爸爸的声音给我们俩人都解了围,尹股长回过神来,打开自行车的锁,骑上车就走。走了几米远才回过头来说了一声:“你上去吧,我走了!”我却没有作答,木然地向楼上走:相处就是一种冒险,除非互相之间以诚相见,否则就难以有好的下场——低着头一步一步往上走的时候,心里想。但以诚相待,我们往往谁也难以做到,而背信弃义,阴谋诡计,这些永远是瓦解合作的最佳选手却时时形影不离地伴随着我们。

  二十八

  明天不会因为你会继续苦恼而不到来,我的家事我是下决心顺其自然了,可手头的案件却不能采取这种态度。当披着红日与老婆同行至大桥下面即将分手的时候我都一言没发,一直想着如何了结我手中的案件的事,我也感觉到老婆在急切地希望我对她开一下口,透露一点信息给她——告诉她我晓得她还存在于我的身边。可我就是不想对她说什么——顺其自然吧!

  “喂!”老婆在即将各行各的道时终于忍不住了,盯着我大叫一声,从车上翻身下来。我双脚点地停住了车,川流不息的行人从我们之间走过,用一种好奇的眼光快速地瞄上我们一眼。

  “你是不是没有一句话对我说?”老婆气白的脸很难看,我蒙头蒙脑地看着她,也觉得是该和她说些什么,可一时刻却找不出什么话好说,情急中我居然用谈判破裂后的口气说道:“时间不早了,你我都该上班去了!”话一出口,我也觉得这话说得糟透了,可能老婆认为我说得更糟,猛一扭头,骑车就走,从她的表现我看出了对我的极深怨恨!像恨不得八百年不愿再见到我的样子。

  随她去吧,我为了消除那郁郁寡欢的情绪,集中注意力,把车骑得飞快,在人群中穿行,直奔工作单位,虽然人气喘吁吁,也没来得及吃早点,可还是迟到了近半个小时。走在已进入正常办公状态的办公楼的过道上,看到同事们已在办公,我心里未免忐忑不安起来,生怕被某个领导遇上说几句,弄得整天不舒服,便急匆匆向办公室小跑而去。

  “他是一个什么东西?多大个?还大到我的头上来了吗?!”我走到办公室门前时听到一个粗咙喉撒野般的声音在高叫道:“他再说也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副局长,有什么了不起的。”

  “你不要激动,小点声音,慢慢说!”我站在办公室门口,看见马双全和江涛并排坐在黑的沙发上,尹股长躬着身子像哄一个不明事理的犟小孩子似地,一只手搭在怒目圆瞪的马双全肩上,耐心十足地小声劝导着。

  马双全发现了我,略侧了一下头,向我示了一下意,就又故作姿态,气鼓鼓地嚷道:“不发给我们日化公司的执照,看他是依据什么!他今天不说清楚,我就要到法院去告他,叫他这个小局长都当不成!”

  顷刻之间,我心中燃起一种本能的反感——这个企业中的骗子居然堂而皇之,胆大妄为窜到正在办他案的执法部门来兴师问罪,讲起狠来了,真是无法无天!略顿了一下,我狠狠地瞄了马双全一眼,径直向我的办公桌走去,刚才进办公楼大门升起的因上班迟到而负疚胆小的心理,一扫而光了!

  在尹股长回头瞄我的时候,江涛已腾身站起,一副看了热闹想向人宣讲事情经过的迫切样子,双手拍了几下屁股向我走了过来,“你来迟了!”他兴奋地说:“刚才马双全和龚局长吵了起来!”就象发生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件一般。

  “为什么?”我坐到座位上,背向着马双全和尹股长问站在我斜对面的江涛。

  “他说龚局长不让发日化公司的执照,在大厅里拦住刚来上班的龚局长就吵了起来。”他津津乐道地说起来,瞪大眼睛,张大嘴巴,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可声音却压得很低,显然是怕外人听见,传到龚局长的耳朵里去。尹股长转过头来严厉地小声斥责道:“有什么好宣扬的,乱弹琴!”江涛只好戛然而止,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平静地坐了下来。我没吭声,一只手搭在椅子的靠背上,阴沉沉地向着马双全。此时尹股长紧挨着马双全,一副推心置腹作细致的思想工作的样子,侧面倾向马双全一边。而马双全叉开双腿,大模大样地靠在沙发上,像一个暴怒下的黑老大,叫人看上去就恶心,反感……

  “你有什么事情,可依正当途径来反映,到这里来大吵大闹……”尹股长停住了,思索了一会又说道:“我总认为这不是解决问题的好办法!”看样子他是要为我们年轻人树立某种榜样。可我心里充满了彻底否认他这种对牛弹琴的迂腐,这种不切实际、充满幻想的,毫无作用的说教和工作方法,而认为对待马双全这种恶毒的骗子只能采用正义的武力、强权将其完全击溃。

  “我还怕他不成?!”马双全狂妄又显得有些无赖样地说道:“听说他在工商部门不得了似地,上上下下都佩服他,我今天是专门来找他吵的,我就是要刺激他,要侮辱他,打击他的威风,让他清醒一点,看他能把我怎么办!”听了他的话,我瞪大眼,盯着他瞧:他的头发特意整理过,用极厚的

  摩丝把又硬又黑的头发向后拉倒,包在胖乎乎的大头上;穿一套铁灰的高档西服,敞开胸,脖子上挂着一条鲜的领带,跨过雪白的衬衣,直指叉开的裤裆。一副故做姿态要显示出比我们在座的三位工商干部——这些龚局长的部属都高出一头——龚局长他都敢臭骂一顿,何况我们呢?似乎在炫耀他敢于蔑视我们的极权威的领导而自觉比我们高大多了,恨不得叫我们对他表示出无限的敬佩。尹股长看样子也觉察到了这一点,这对他无疑也是一种刺激,软弱的语气中夹杂着了一种不满说:“真要说起来,又有谁怕谁

  !”我再也忍不住了,打断了尹股长的话,恶狠狠地说:“马经理,你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想当时我是目露凶光地瞪着他:“走正路,就得堂堂正正,行为端正,谦虚谨慎,尊重师长;走黑道,跑江湖也得讲讲江湖规矩,有点骨气,像一个泼一般,干什么!明知道我们这些人不会打你骂你,就跑到这里来撒野,横七竖八,骂骂咧咧,你自己想想你自己像一个什么样。我看你不是一个正道中的人,因为你尽干一些鸡摸狗之类的事;也不是黑社会中的老大相,你手中根本上就没有一个为你出生入死、誓死效忠的打手!”说着咬着牙恶狠狠地补上一句:“你说说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有几斤几两!”

  “你可以去访一访,我原先在高场是有名的,城区四霸之中的西霸天就是我,现在是年龄大了,又搬到长旺村,不搞那一套了!”他像受到了侮辱,连忙争辩,叙说他辉煌的历史。

  “我一看就知道你是一个混混,只会瞎吹,访都不必访,你现在就过来和我比一比臂力就知道你说的是真话还是鬼话了!”说完我看着他那腰圆膀粗的身材,想试试他的体质究竟如何,因为凭直觉我认为托上帝的福给我的身子骨,能吃定他!

  果然被我料中了,他不敢一试,脸露出了怯弱的表情,我抓住他心虚的弱点继续说道:“俗话说:真人不露相,你别看我文弱书生似的。”说着捋起袖口露出又白又瘦的胳膀伸过去:“你别看胳膀这么细,那可全是筋,对付两三个小伙子的确不费多大的劲,如果我要走黑道,单枪匹马也不在乎你!”

  “你不会为了他人的事和我拼命吧?”马双全有点胆怯地说道,接着又强打起精神说:“可我正好和你相反,你们不准我们搞的事正好涉及到我们的切身利益!”

  “马双全你得放明白一点!如果你真要伤害到我们,即使我们不动手,国家的武装力量也会把你砸得粉碎!”我坚定地说。马双全沉默起来,脸上的得意神情无形无踪了,而坐在他身边的尹股长精神为之一振,脸上露出了高兴的神情,我刚进屋时那种息事宁人,好言相劝的样子没有了:“你别看我们曾股长像一个文弱书生,要动起武来倒还是很有两手的。”尹股长也许认为对马双全讲武力还有点作用,也出来帮我的腔了,其实他根本上就不知道我的野有多足、拳头有多硬,多半是想乱说瞎诈唬马双全的,可却真起到了作用,弄得马双全不敢在我面前讲狠话了。但我的心却乱起来,我追求的是用法律的权威而不是用自然给予我们的体能去镇服他。我嘘了口气,收住了用体力压制他的气势缓下劲来,轻松地坐着,想转向依法办事的正题——法律程序的每一步都必须要有正当的武力作为实施的保证。可事态的发展却使我坚信尹股长只想平息马双全与龚局长之间发生的争吵,让马双全心平气和地走出合同股的大门,不另起事端。

  “我谁也不找,谁也惹不起,是龚不让办我们日化公司执照的,我就专找他一个人算帐!”马双全像一只被打的狗似地,瞪着仇恨的眼睛,心怀极强的报复情绪。

  “瞎说!”尹股长态度强硬起来,“批不批准你们办企业是工商局集体的事情,不要涉到哪一个具体的领导者。”

  “我的信息很灵!”马双全气鼓鼓地反驳道:“就是他不同意给我们发照,我就只找他!”

  “不要说这样的话!”尹股长难为情地说:“他是工商局的副局长,也许他的意见很重要,但毕竟工商局不是他个人的,作出不给你们办执照的决定是用工商局的名义作出的!”

  “什么工商局不工商局,那只不过是一个概念上的名词,难道工商局上下几百人都知道我们要办日化公司的执照吗?”我大吃一惊,认为他的话也确有独到之处。他继续死守他的观点说:“管发企业执照的总不是那几个人,关键的人物充其量两三个了不起,他说不发,内部的人又有谁来反对呢?我知道就是他捣的鬼!”

  “就算他发表了一些什么意见,管企业登记的局长又不是他!”尹股长不以为然,也固执地死抱着自己的观点:“如果你们真的具备办企业的条件,他不准发执照也是不行的!”

  “我们的条件很成熟,”他理直气壮地说,像什么事情都了如指掌,信心十足:“银市晓得有好多不够条件的企业都批办了执照,为什么只不批准我们的企业成立呢?”

  “你别说人家,扯远了没有用,只说你们自己有还是没有办日化公司的条件!”尹股长是常用这种逻辑对付我的:“就事论事,就算是他决定不发你们的执照的,那么是对是错呢?你自己说说看!”

  “他的决定肯定是错的!”马双全不假思索地说着转向我,“曾股长,你昨天也看到了我们办企业所需要的文字材料是很齐全的!”那神情好像拉帮伙——想让我赞同他的观点。

  “不谈那些乱七八糟的材料!”我愤愤地说道:“你们想办新企业的事是我对龚局长讲的,如果真的按法律办事,我对你讲清楚:提供假证、欺骗执法部门,骗取营业执照是要负刑事责任的!再说,只要执法部门和执法人员认真一点,你现有的企业一个也不能存在!”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那些文字材料可是实实在在的,我现有的企业也都是规规矩矩的!”马双全故作镇静地说,用手扯扯他那本来就很笔挺的西服。

  “不必硬撑着使嘴劲,你那些材料是真是假,只要一调查我们就清楚了!”我很想结束与我手头案件无关的谈话——他自己送到局里来了,没有理由不办他的案。

  “叫他派人去调查!”他头一昂,一副死狗不怕滚汤淋的样子说道。

  “算了、算了,不多说了。”我不耐烦地扬扬手,看见尹股长正盯着我,好像生怕我言辞过急惹火上身似的,想制止我的样子,而我当时确实顾不了那么多了,我就是要办他的案,要他看看是法律、正义战胜他,还是他……。

  “我去作过调查,你们的什么总公司,制衣公司帐上一分钱也没有,注册资金完全不实,欠江西的三十多元都拒付,还办屁的新企业,严格说起来原先办的企业都是些骗子企业,你说说江西方的那笔债务怎么了结,我现在还不说你们诈骗的违法行为该如何处理!”

  “我们有的是钱,”马双全支支吾吾地像一个不甘心破产的守财奴似地说:“不说别的,我们的那一块地皮和房子也要值几百万吧!”

  “那是你们企业的吗?那是长旺村委员会的办公室。”我恼怒地说:“我查过档案,村里只授权你们管理那些不动产,没有授权你们用它们来承担民事责任,你告诉我,你有权动那里的一丝一毫固定财产吗?”

  “我今天是来专门找龚扯皮的,别的我都不想管,不管你怎么说,都好!”他把我晾在一边,我有一种受到了轻蔑的感觉,他在暗示我,我只能对他嚷嚷,不会把他怎么样,龚局长才是重要的。“他不批准我们成立企业,我就要找他,别的什么人也不找,更不找什么空空洞洞的工商局,别的什么事我都不想管。”说着赔着笑脸对我说:“对不起,等我把执照办了再和你谈办案,我现在没有心思顾及到案件了,心都是乱的。”办案也得以尹股长为主的,决不是我一个人的事,听到马双全的话虽然气往上撞,可还是压住了——等马双全去说,等尹股长去拿主意吧!马双全像魑魅似地盯上了龚局长,接下去说了好多吓人的、威胁的话,末了还凶狠地说要找几个人来打坏龚局长,把他摆平,尹股长连忙劝他不要那样去做,居然说什么:事态搞大了双方都没有好处。反而使马双全更相信了他的此种方法是逼龚局长同意他办新企业的最佳途径,他居然翘起了二郎腿,洋洋得意起来,好像龚局长是一个假工商局的名义和国家授予的权力,自不量力的张开双夹夹人的龙虾一般,似乎是一个只要我们有人传话给他说马双全会用武力对付他时,他就会吓破胆,乖乖就犯的没骨气的下等人。

  我来不及了,不加思考地反吓唬马双全道:“你不知道!老实告诉你,龚局长可是龚家湖土匪窝中顶顶有名的龚拳师的大公子,讲打,现在你去五个马双全也可能不是他的对手,就说你侥幸伤害了他,执法部门不出面,龚家的人你也许听说过,他们会踏平你们马家,我看你是真不知死活。你可以去访一访,讲打,龚局长的二弟可是打遍银无敌手,不知有好多调皮捣蛋的人一听说他们龚家都服服帖帖的,我劝你想都不要去想动武吓唬他的事!”

  “这是城关,不是草市镇!”马双全辩道:“他们还想在城关称王称霸吗!”

  “我没有说他们想称王称霸,我只是想提醒你,你要走黑道的话,凭你的力量是敌不过龚姓家族的力量的。我告诉你,在中国,乡下家族的力量远比你搞小团体黑道力量强大,虽然我认为这不正常,可这毕竟是现实,你注意一点。”

  “曾股长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尹股长圆圆滑滑地说:“我也劝你冷静下来,忍一忍,不要采取过激的方式!”

  “尹股长,您放心,我不会干出傻事来的!”马双全像在和我们讨论哪种无赖方法可以逼龚局长就范似的。

  “我天天来局里找他吵,要他威信扫地,把他搞臭,叫他永不得安宁,在工商局叫

  他说不起话!”

  “不要胡说!”我打断他的话:“你想冲击国家机关吗?你想扰乱正常的办公秩序吗?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只要工商部门打一个电话到公安局,就会把你抓起来!”

  他沉默了好一会,心中像被猫抓似的样子,一股无名火在他浑身上下乱蹿,猛地站起身来:“我现在就去找他吵!”说着大步迈向房门。尹股长赶忙站起身追了上去,而我就转身面向江涛摇着头相视笑了起来——尹股长的这种表现还办屁的马双全的案子!

  “不要拉我,让我去找他,我才不怕他呢!”就在门旁的走廊里传来马双全虚张声势、死不认输的喊声。

  “就算我放开你,你现在也找不到龚局长,他出去开会了!”这是尹股长的劝告声。

  “那好!我明天再来,我决不会放过那个憨子!”马双全还在叫。

  “好!好!你明天再来!”是尹股长在说:“今天你别闹了,我送你走!”

  “不敢当,不敢当,我自己走!”话音刚落,我见马双全将尹股长推回办公室来,两个人就像过于拘泥礼节的老朋友在门口推推搡搡了好一阵,以尹股长答应不送,马双全答应当天不闹告一段落。尹股长脸上挂着笑,退回到了办公室里头,而马双全却急转身逃也似地离开了。“尹股长,我去把他叫回来。”我站起身来说:“我们办的案件,还要找他呢!这不正好!”说着就往外走——因为我太不甘心了。

  “算了!算了!等龚局长开完会再说吧!”尹股长说着拖住了我,生怕我去寻什么衅,闹什么事。“他正在气头上,说不上几句,也许又会吵起来的!”

  “我可不怕那一套,还说邪门了,依法办案,他能翻到哪里去!”我甩开尹股长走到门外,尹股长急忙跟了出来,走了几步,离办公室远一点的地方,尹股长恶狠狠地呵住了我。

  “小曾!你站一下!”我停下来,尹股长凑到我的跟前,小声地,道破天机般地对我说:“让龚局长和洪所长去斗,你不要参与进去,得罪了哪一方都不好,不利于我们的工作开展,我并不是说你怕什么马双全,其实我也不怕,让他去吧,看龚局长怎么办!”

  我想我还是够灵活的,居然马上意识到了问题的复杂,姜还是老的辣,便低下头往回走,尹股长的脸上才露出了满意的笑容——那么的深邃。他站在哪一边呢?他的立场和态度是什么呢?我脑海里掠过一丝疑虑。

  正当我们走到办公室门口时,西隔壁经检股的大个子钟心股长眯着眼,笑哈哈地走了进来。“喂!”他迈着外八字步和我们打着招呼,瞬间就赶到了我们面前,同我们一道鱼贯般地往办公室挤,一边蛮有兴趣地问道:“刚才来的那个人是谁?”没等我们回答又说道:“那个家伙好狂!他用手指着龚局长的鼻子骂他是憨家伙呢!”此时,我站在我的座位边;江涛伸着双腿,身子挺得很直双手抱着后脑勺,靠在椅子上,钟股长的屁股半搁在办公桌档头,面向站着的尹股长两眼闪着惊讶的光,专注的样子告诉我们他想尽快弄个明白,好像那是一件特大的惊奇的事件,他继续评论般地说:“龚局长从部队转业到我们局里十几年了,恐怕还没有受这么大的气啰!我当时看他脸都急红了,如果不是我和尹股长拉,双方也许要动起手来的!”说着转向我:“你在他们吵的时候还没有来,你到哪里去了?这才叫关键的时候,应该你们年轻人上的!”我不置可否地,若无其事地笑着,钟股长还以为我不太相信他的话呢,急切地,认真地说:“你笑什么?”用手指指尹股长,对我说:“你问问尹股长,如果不是我奋力把龚局长拉到我的办公室,尹股长和江涛把那个人拉到你们的办公室,双方不打起来才怪呢!”转过头,加重了说服我的口气,指指门外,“就在你们的办公室外走廊上,当时可能是7点半左右吧!”他说到最后一句时冲尹股长问道:

  “也许吧!”尹股长淡淡地答到:“那时我刚从厨房过了早回办公室,还没有来得及放碗,他们就吵起来了呢!”

  “哎!我问你们那个人究竟是谁!”钟股长急不可待地问:“这你们肯定是知道的啰!”说着看看尹股长又转过头看看我和江涛。钟股长四十岁出头,应是到了遇事冷静,心境不易受外界事情过分刺激的年龄了,就像我们的尹股长一样。从我平日的观察来看,他不苟言谈,办事很有章法,面部带着常与投机倒把分子打交道的严肃而警惕的表情,为此我总认为他是一个接近冷酷的人,加上他那满脸的络腮胡子,走起路来总微驼着背,是一个典型的低头汉,就是俗话说的那种:“红头辣椒紫皮蒜,昂首婆娘低头汉”的最后一种人,没想到他居然也用如此大的热情来关心早上吵架的事。

  “刚才那个和龚局长吵架的人是谁?”随着大惊小怪的吆喝声,东隔壁事务股的小个子,一直对龚局长毕恭毕敬,办事谨小慎微的文新云股长走了进来。

  “哎!”尹股长打个呵欠,挪了一下身子让文股长入圈后说道:“怎么啦?什么屁大的了不起的事,居然把你们都惊动了!”

  “怎么啦,还有哪一个和我一样在关心这件事吗!?”文股长眼光闪乎着,不好意思地说,叉着双手在离尹股长较远的地方像一个踩水鸡娃一样地踏着双脚。

  尹股长用力一指钟股长,半开玩笑地说:“这就是一个!”

  “我只不过是随便问问。”钟股长沉静了下来,恢复到了我心目中的原态。

  “喂!”文股长不以为然地说:“您别这样说!刚才的确还吵得蛮吓人的呢!我想我们局里还没有哪一个敢和龚局长这么搞的!”

  “那当然啰!”尹股长接过文股长的话说:“对局里的人刀砍斧削当然没有人直接顶。”他顿了一下,“可对系统外的人采取这样的方法就不是这么回事了,不管你在本系统有多大的权威,外人都不会放在眼里的!”尹股长发了高论,可我听起来很不顺耳,他不仅将争吵的原因简单地归结为龚局长的工作作风和方法,而且语气中有一种明显地标榜自己,贬低龚局长的意味。

  接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从事情的详细经过直谈到各自的看法,他们议论最多的事,就是关于马双全驾着自己的黑上海牌小汽车来的问题,说那辆车就停在局里的院子中,可我在匆匆进办公室时没有注意到,议论之后他们对此统一看法——马双全比我们全局上上下下的随便那一个都有钱、阔气得多。最后,他们在共同的不满和不理解中结束了谈话,钟股长、文股长走出办公室的时候不停地摇着头,充满了对马双全违法乱纪、诈骗的行为从根本上的否定——想必那意思是在说:这是一个什么现实!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