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过天晴,空气新鲜,蔚蓝的天空点缀着丝丝白云,它们相互牵连着,如同轻轻掰开的白莲藕,随着微风的吹拂,长长的丝缕慢慢被扯断,像惜别的情人依依难舍地分开。太阳在树丛和房子的间隔处留下几抹霞光。我与老婆出门时,儿子还在甜蜜的睡梦中,父亲已提着菜篮子上街买菜去了,母亲同往常一样在阳台上晾衣服。当我们搬车下了楼梯准备走的时候,母亲双手扶在栏杆上伸头对我们喊道:“中午都回来吃饭,我来熬龙骨汤的!”这是我家惯例了,每弄点好吃的都要将全家人召集起来才开饭的。
我们扶着车站住,转过头来,我说:“好啊!不过不要等我们,没什么事我们就回来!”看见我们对门的玉大嫂站在阳台上正眯着眼望着我们笑呢。
“说回来就回来,还看什么?中午总不是要吃饭的。”母亲显出了一家之主的绝对权威训斥般地说,接着吩咐道:“上班路过商场的时候去看看小林,要他回来吃饭!”她咕咕噜噜的又说:“几天都没有回家了,不知在外面搞什么鬼!”说完就又晾衣服去了。
“这个时候商场还没开门,等上班后我去看看!”老婆主动为我承担责任地对妈说,推车到了前头,见我还呆着没有动,转过身说:“走吧!”并冲着阳台上的玉大嫂笑笑。
“你们看你们的妈多好!”她有点羡慕地说,露齿向我们笑。
“您的婆婆不好吗?”看老婆那自满的样子,又不以为然的口气,我心想:她是生在福中不知福。
“好是好,可我们已想不到了,她都死了好几年了!”她的口气是那样的轻描淡写,仅存那么一点思念,看样子她对她的婆婆并没有深厚的情义。这也是常情,据我所知媳对婆婆好的的确太少了。我老婆也不例外,俗话说:媳背个锣,到处说婆婆,婆婆背个鼓,常常说媳。“那哪是对我好,假心假意的,好意是冲他儿子、孙子来的,我只不过顺带沾了一点光。”这句话我从老婆嘴里确实不只是听到过一次,可此时她却没有说。
我转身准备走的时候,玉大嫂抢着说的话,也证明了我对她的猜测是正确的:
“我们是没有享婆婆的一天福的,反倒是我们在照顾她!”她叹惜着说,便转过头与母亲聊天去了。
沿路过早、买菜、上班的人比前几天气候炎热时的人还多,可却没有乱哄哄的嘈杂,而是弥漫着一股轻松愉快的情调,欢声笑语声代替了沉闷的怒呵声。老婆心情很愉快,时不时地冲我温存地微笑着,我体会到她心里重新燃起了对我温柔的感情,往日我觉察到她那种急不可待匆忙赶去上班、以便尽早见到她情人的内心冲动已不复存在,而是去实现她昨晚许下的当面对她情人讲清彻底决裂的诺言,而和我破镜重圆的表情。
“你什么时候来呢?我在单位等你!”她用一种热恋中的情人约会的口气对我说,脸上挂着微笑,含情脉脉。人多变,难以琢磨,这话的确很有道理——也许人更感情用事些。此时我们已到了大桥引桥处,该分手了,我们不得不约定去找王新中的时间了,便双双停下车。
“我有一件棘手的案件不得不去办。”我说,心里想着:与王新中谈话与之相比也许并不重要了,反正已把老婆稳住了,自己掌握了主动权,即使她又变卦,对我也没有什么深刻的伤害了。或许还是一件好事呢。“我11点钟还不来,你就不必等我了,不过我尽量赶来!”我显得有些淡然,不太关心地说。
“有什么大不了的案件!”她气鼓鼓地说,像受到了轻视,骑上车就走。我想:她一定又认为我把她不当一回事了,相比之下她肯定以为还是她 的新情人对她好。可又有什么办法呢,我不想改变我的价值观,抛下工作去解决我私人的事情。我工作的单位,虽然是机关里最小的,可我却总认为也沾满了那种不能办具体事务,只适应纸上谈兵,不能组织自己的力量单独作战的弊病,充其量也只是对搜集起来的材料进行分析研究,做做文字方面工作的地方。为马双全的案件即使倾巢出 动也只能调出合同股三个人,可我经手的案件还没有达到下法律文书的程度,文字工作又不必做。昨天我莽莽撞撞,胡乱折腾了一通的陆羽综合公司的案件,自认为尽了自己的天职,又被尹股长全盘否定,到局里实在是没有必要了。龚局长决心不小,但我心里明白,局里也只能抽我一人出来办案件了,就直接到城关工商所,看看洪所长是否已有时间去民富制衣公司对案情作进一步了解,这可能是我今天要做的唯一实实在在的工作了。如果他回答说没有时间,叫我等一等,我只需挂一个电话通知尹股长一声,就可以抽身去处理我自己的事情了,于是我直奔城关工商所而去。
城关工商所所在的南湖市场已人头攒动,吆喝声、叫卖声,讨价还价声,人声鼎沸,各种交易活动已达到了,也许是前几天持续的高温压抑了人们的购买,此时由于气候转凉,一下子全迸发了出来,使我感到一种快胀裂的感觉。不过再往上一点的空中依然漾溢着温和可爱、刚刚苏醒的大地的惺忪之气。马双全的案子和这情景差不多,它仅仅只搅乱了少数几个人的心,在上层和群众的心目中它一点影子也没有。
我的工商同行们人人都形影匆匆,精神抖擞,脸上都挂着充实的微笑。受到他们的感染,我的精神也振奋了好多,居然忘记了烦恼,脸上也泛起了笑容,遇上的男同行们都那么热情地,冲我微笑、打招呼,敬称我什么曾股长的头衔,稍熟一点的人甚至表现出比平日更大的友情和我握手,显出惊奇我这么早到来的样子,使我感到了尊敬、同志之间的温暖,有点受宠若惊的味道,心中乐滋滋地。
来到最南边所长办公室,五位受人尊敬的所级干部,居然全从各自的坐位上站了起来,倒把我弄得不好意思,在门口迟疑起来。
“啊!我们的曾股长这么早就来了,还站在门口干什么,请进!请进!”洪所长从他靠近门的办公桌旁走到我的面前,微欠身子笑眯眯地说着向我做了一个大幅度的请进手势,看得出他演戏的功底不浅,真不愧为在我市唯一的鼓剧团干了上十年的老牌演员,动作又优、又标准,功夫就是功夫,百炼才能成钢这话可一点也不假。
“不好意思啦!”我解嘲似地打着广东普通话的腔调说完,举步走进办公室,却引来了一阵哄堂的大笑声。
“这么早就来检查我们的工作,韦、龚两局长也从来没这么干过,当然是不好意思啦!”洪所长接过我的话,用地道的广普腔说。屋里又发出一阵嘻嘻哈哈的声音,似乎人人都在说什么,可我一句也没有听清楚。
当我走到黄所长旁边的时候,他故意作出因热情而手忙脚乱,慌慌张张的样子,把我当成一个与我的地位和才能不相配的什么大人物似地硬让到他的座位上坐下来的时候,我发现办公室里只剩下洪所长、夏所长、黄所长和我4个人了,而梁所长和谭所长已经离去了。
“您现在有什么事吩咐我们去做呢!”洪所长用戏谑的声调说:“我们这几位和您工作有关系的人都在这里了。”他的玩笑口气中已夹带着严肃味道了,他和夏所长已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望着我,脸上的笑容消尽,专注看我的眼神告诉我,他们可不是陪我开玩笑的,我必须得有要干的工作才行。
“自从前天 我和尹股长来后,我和玉华已调查两天了,外围的情况基本上摸清。”我将双手搁在桌上,收敛了笑容,正儿八经地切入正题,不加分析地、简单而刻板地向他们汇报了我们所调查的事实,直截了当地道出了我来的目的:“我认为外围的调查工作已结束,如果这起案件还得办下去的话,就必须到民富制衣公司去了,今天到这里来是要征求一下各位的意见,落实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到民富制衣公司去。”
“这起案件你拿在手上办,主办人是龚局长,局里定就行了,还问我们干什么!”洪所长沉着脸说,好像很不想担任办案主角似地说。
“可龚局长、尹股长的意思是,办案必须要您参加,要你们提供人力!”我回敬道,感到我们之间的矛盾冲突即将来临。
“上次尹股长和你来的时候我已经说过了近几天我没有时间!”洪所长涨红脸,瞪起了眼很反感地说,接着又现出难为情的样子解释道:“明天早上局里在我们所召开全市的消协工作会议,也是指名道姓要我参加、主持,可直到昨天请柬还有20多份没有送到位,市里的什么书记、市长还得要我亲自去请,的确没有时间,到时龚局长自己也要来参加会的,我当面先对他说说,如果非要我参加办案不可,也得等到后天才行。再说我又算得了老几呢?你代表市局去,比我更厉害,如果你不行,我就更不行了。我想龚局长也许从没有具体办过这类案件吧,批评我们批评得要死,一口恨不得把我们吃掉,总说我们没有按他的意图办事,这次你可请他 和尹股长一起去亲自办办,看看结果会怎么样!”他越说越像在发牢,停了一下,向我苦笑了一下接着说:“我是吃亏不讨好,这类案件我是真没办法办好了,说我无能也罢,撤我的职也罢!”
“对方当事人都已经走了,晓得还来不来,你在这里办得带劲,他们却去找当地的司法部门了,而把我们丢在一边,你是了不少气力,最后还会被弄得哭笑不得的,到那时我看你如何收场!”黄所长一副无所谓的口吻,虽然话不太中听,可也包含着对我的关心:“我看你干脆不要办了,等对方来人后再说!”他说完挥动右手在空中划了一个大句号!
他说的有道理,但我却坚信朱厂长他们很快会来找我们的,即使他们请当地的司法部门出面,也会和我们取得联系的。可一时间我却找不到什么适当的话来回复他——我私下里认为办马双全之类的案件已超过了工商部门的职权,理应司法部门作为诈骗罪立案侦察才对。
“听说,合同法要修改,以后工商部门不再办理无效合同案件了,地、省两级都要求我们尽量少办无效合同案件,是不是这样?”夏所长含着微笑,不紧不慢地说。他是湖北经管干部学院工商管理系大专毕业,有一股书生味,理论水平不低,可和我一样工作压力不大,虽然在城关工商所分管合同工作可一切事情都是洪所长作主的,在和我平日的交往中时常流露出一种不能充分发挥自己的水平,实现价值的叹惜,可他毕竟是洪所长的副手,我从他转弯抹角的话语中,觉得他也在用另一种方式帮着洪所长,试图从理论上论证我们不管马双全的案件为好!
“我说夏智敏,你怎么老打一种学究腔调,别忘了我们是最基层的工商所,办具体事情的,管那些空洞的理论问题干什么,你管得了吗?现在我们是在谈这件案件怎么办,办不办得了!”洪所长瞪大双眼,提高嗓门,狠狠地说道:“少说废话!”看来他一点也没觉察到夏所长的真正用心。
“我只不过随便问问。”夏所长赔着笑,心平气和地解释道。显出一副好心帮人没被理解的无可奈何像,那样子就像一点个、脾气也没有的好好先生。
“问也不该问,我们又不是不知道合同法要修改,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修改,你就得执行原法,你上过大学,这你也不知道吗?”洪所长粗气粗声教训似地说,轻蔑地瞄了他一眼,转过头不无得意地笑笑,缓了一口气对我说:“你说对不对!”看他那样子,带着极强的自我表现,也为抓住了那个高水平人的小辫子而自我陶醉呢。
“我想是这样!”我被动地应付着,自我安慰道,他是这里的头,面子上不帮他不好,再说他谈的也不错。可心里却认为夏所长也没有讲什么错话,犯不着如此对他,这样叫人多难为情呢!
“我开不得口,一开口就这不是,那不对的,好了!我再不说了,好不好!”夏所长显然受到了误解和不公正的待遇,又不知从何解释清楚,涨红了脸,一副秀才遇到兵的样子。
“哪个叫你不开口,我们所里你分管合同最有发言权,可问题要说到点子上,屁大的一点事都像在搞什么艰深的理论研究似地,这与我们的工作质不合嘛!”洪所长的口气也缓了下来。
“洪所长!你看看还有这么多请帖没有发出去!”向玉华急匆匆地走进来,像告状似地将一大把请帖摊到洪所长的面前,他也是所里的消协专管员。
“这事也要跟我说吗!没有送出去就赶快去送!影响了明天的会议,我拿你是问!”洪所长犟过头,瞪着向玉华严厉地说。
“是您要我去办案的,几天我都没回所里,你可不能这样批评我!”向玉华碰了一鼻子灰,一脸尴尬相,收回请帖,站直身体,瞄了四周一眼,看我正看着他便扬扬手算是和我打招呼。
“叫你去办案,看样子是我安排错了!”洪所长虎起了脸。
“我可没有说这话。”向玉华争辩道。
“既然是这样,还呆在这里干什么!”随洪所长的一声吼,向玉华就像一只辛勤抓鱼的鹭鸶一样急忙消失了。
气氛已变得很不对头了,我得尽快将所谈的事情得出一个结论,清清嗓子说道:“好了!我们长话短说吧!刚才各位都发表了自己的看法,我也说了我的意见,我看今天是不能办我想办的事了,因为你们有更重要的事要办,现在就定一个时间,说定什么时候去办那起案件!”
“最快,也得等到后天。”洪所长很为难地说,吞吞吐吐地补充道:“也不知后天有没有时间,我对你说。”他诉苦了:“别看我们这个小小的工商所,乱七八糟的事情多得不得了,我的头一天到晚都被弄得昏沉沉的,局里管我们,具体工作一个劲地往我们头上压,全市消委会这本来是局里的事,却非要我去筹备主持;办事处也管我们,动不动就通知‘叫你们一把手来’,我恨不得会使分身法!”说完烦躁地皱起了眉,双手直搔他那本来就很稀少的头发:“人到我这个年龄,精力已跟不来了,真想找一个什么借口去住上几天医院,借此休息、休息!”我想洪所长不会给我一个办案的时间表,就站起身来,准备给尹股长打一个电话,告诉他手中的案件暂时不能办了,请个假去处理我私人那件棘手的事情。
“我给尹股长打一个电话。”我向电话机走去时说。
“何必打什么电话跟尹股长说呢!别搞复杂了,等到后天再说,我又不是不去办案!”洪所长看样子误解了我的意思很不高兴,起身说:“他老人家光麻烦事,你对他说了,搞不准他还要跑来的!”
“不是为案件。”我说着就去打电话。
“洪所长!夏所长!黄所长!你们都好啊!”身后响起了一个充满威势的洪亮的声音,我还以为是一个什么大莅临呢!忙转过头,看见马双全依然穿着前两天我见到他时穿的那件挺刮的浅灰西服,所不同的是脖子上多了一根鲜红的领带,一副参加盛大庆典的打扮。人还是那副派头:挺胸昂首,活像一个鼓足了气的土青蛙。此时,他带着两个土专家模样的人,甩着膀子,迈着八字步走了进来:“呵!曾股长也在这里,幸会,幸会!”他继续说着,向我行了一个举手礼。看他那副虚张声势、龙头大哥似的模样,我一阵恶心,胃往上提,一股酸水涌了出来,引发了饥饿感,才意识到早上没有过早。
心想:他来干什么?压抑着心中的不满向他点了一下头,扭过头走到电话机旁的沙发上坐下,给尹股长打电话。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刚才我们正谈到你的事,还没去找你,你却送上门来了!”洪所长说着,将右膀搁在椅背上也摆开了一副执法者的威严架势,瞪着眼看着马双全,似乎想在心理和声势上压倒对方。
“银市的大骗子来啦!器宇轩昂!的确不同凡响!”黄所长起哄般地提高嗓门,带着奚落的口气继续说:“是不是又骗别人的钱财了,这次是多少?”我瞄见洪所长不愉快地横了黄所长一眼,黄所长肯定也看见了,可依然还是那副蛮不在乎的样子。
“黄所长!您身为执法者怎么能这么乱说呢!”马双全此时已和那两个跟进来的人无所顾忌地大模大样地坐在门旁的黑沙发上:“我一向是遵守工商法规的,可以说是一个地地道道、真心实意为银市作贡献的良民!不办执照我就不开门,不订合同我就不搞业务,这可都是在按你们的要求在行事,经济效益又好,我真不知道你们为什么不授予我们重合同守信用企业!”说完哈哈一笑。
我接通了单位的电话,江涛说尹股长刚被龚局长找去了,叫我等一下,我就将话筒拿在手中静静地观察着,心里直犯咕噜:他怎么在我们工商部门这么随便,像回到娘家一般呢?
“你真是厚颜无耻,把自己的屁股摸一下,你们够条件吗?”洪所长坚定地说:“喂!你这次来,是不是按我们的通知送民富制衣公司执照来的?”
“那是我们开展生产经营活动的合法凭证!我为什么要送来,你们又不开展经营活动,用得着吗?”马双全故作风趣地说。
“前天我不是通知你暂停经营活动,执照收缴到我们这里扣压起来,等办完了案件,端正了经营思想再说吗?”洪所长说。
“我的经营思想端正得很,那件案件的主要责任在江西,这你们应该清楚,如果你们硬说我们这不对,那不对,那是你们的思想问题,你们可以吊销我们的执照,要我把执照送来是不可能的,不过真吊销的话,我可以到法院告你们!”马双全一副无赖相,鼓动起如簧之舌。
“放你的狗屁!颠倒黑白!胡言乱语!”洪所长被急得叫起来。
尹股长接电话了,开口就责问我为什么不到单位去,说龚局长在找我,叫我速回单位。我等他说完,才开始告诉他我在城关工商所与几位所长商谈的情况,企图想向他说明没有必要回单位后,顺便请个假去解决我个人的问题。可他显得很没耐心,我感觉到他肯定是受了龚局长的训斥,心中窝火,没等我说几句就打断了我的话:“电话里说不清楚,等你来了再说吧!”我心中也尽是火气了,可还是强压住,告诉他因马双全也在工商所,我得等一会才能回去,便不等他的答复就挂上了电话。在办公室前半部的几个人还在继续对话,我就走到我原先的座位处坐下,侍机控制局面,引入办案。“你的批评我接受,可你不能骂我,你要知道我是民富总公司的经理,民富制衣公司仅是我6个下属企业中的一个。”马双全很大度,超然地说。
“你在我面前就不要胡扯了,民富制衣公司的那个法定代表马再全不是你才怪呢?虽然有一张假身份证,可事实还是事实,我现在就可把企业档案拿出来让大家都看看。”洪所长说着起身。
“不必了,不必了,随你怎么说吧!都没有用的!今天马再全不在家,明天我就可把他带来,你们会大吃一惊的。我记得已对你们谈过的,他是我的双胞胎兄弟,我俩长得是一模一样,有时我也分不清楚,看见他我还以为是我呢?不过我们现在不谈这个,今天我不是来谈这件事的!”马双全说着双手一举,像是休战似地不作声了。
“不谈这,又谈什么呢。”洪所长反问道。
“我今天是来办民富日用化妆品公司执照的,两个月以前就向你们提出过申请,你们不会忘记得一干二净吧?!”说着挺着大肚子站起身来,双手习惯扯着衣角。
“办什么日化公司,我说干干脆脆办一个无限诈骗公司算了!”黄所长还是那副无所谓的样子,用挖苦的语调说着,发出讽刺的笑声。我觉得有些刺耳,心想:他这么说是否有份,太不负责任了——严肃的问题怎能用一种开玩笑的口气说呢——反过来一想:他不这么说说,发发牢,又能怎样呢?
“这次我可是正儿八经地办企业,并把主要精力放到这个企业上。一定会把它办成银市首屈一指的大企业!”马双全像宣讲似地说,浑身充满了,挥舞着拳头继续说:“我已深深地体会到靠坑、蒙、拐、骗不是办企业的长久之计,不办几个好企业脸上无光,对不起长旺村的父老乡亲,对不起支持、帮助我们的工商部门!”说着紧咬牙关,跺着脚、一副赌咒发誓的样子:“我可以向你们保证,如果日后你们听到我的企业再到外面去骗人家的货,我就把马字倒过来写,永不再进工商部门的门!”
“你不要在这里玩什么江湖招,我们要看你的实际行动,你准备把民富制衣公司怎么办!”洪所长始终抓着他的辫子不放。
“我有七家下层企业,仅这么一家差一点的企业没有什么值得你们大惊小怪的!”马双全头一昂活像一个斗胆说什么“钱买教训的”大:“反正民富制衣公司的牌子已烂了,光头上的跳蚤明摆着就是骗人的,我要继续利用它去挽回他的前身给我造成的损失,去年我一下子就被别人拖了四十多万的货物走了,不叫它自己用同样的手法挽回来,难道你能叫我用我的好企业辛辛苦苦赚回来的盈利来填补吗?”话语振振有词:“明人不做暗事,我就是准备用它来骗那些傻乎乎的人的,强者欺弱者,聪明人欺负愚蠢者,天经地义!我们的执照是不会主动交出来的,如果你们认为不妥,行文吊销执照得了,即使吊销了执照,我也要用那作废的执照去进货,这你们该管不了了吧!”他公然地站到了正义的敌对面。
“胡说八道,正义、法律就那样软弱无力吗?”我心想,因为据我 所知他所谓的七大下属企业根本就不存在,民富制衣公司的前身——市第五服装厂在存在的一年多时间里,骗回的货物估计不下200万元。去年底由于内讧,他当能人请来的那个兰光市骗子,法定代表人钟用确实拖走了近40万元货,可那是他们骗回的其他受害者的货物,根本就不能算是民富制衣公司的合法财产,我正要开口驳斥他几句,可洪所长已急不可待地打断了他的鬼话。
“别在我这里胡说八道,你也有七八个下属企业,它们在哪里?我是管企业登记的,为什么不知道!骗人还骗出道理来了,全他妈的强盗逻辑!”
“我有一个车队……。”马双全强辩着并扳起手指准备开始数了。
“不要丢人现眼了,像一个神经病人,如果真有,你就去把执照拿来我们看!”洪所长口中发出“嘘”声,扬起右手像驱赶蚊虫似地摆着。
“的确没有办营业执照!”马双全哈哈大笑起来。
“根本就不存在!”洪所长提高嗓门喊道:“我看你不正常,脑子有问题,我对你说清楚,这里是工商所,不是精神病医院!”黄所长、夏所长发出一阵笑声,我也附和着笑了笑,可一点也没有刺激到马双全的神经,也许他疯得太厉害了,他还是神情自得地站在那里。也许他认为自己是强者?也许他认为自己是聪明人?也许他预定我们这些人根本上就奈何不了他?也许他修养好?也许他是脸皮厚吧!可不管怎么说,不管他属于哪种人,他的确有独到之处——不简单,反倒是他刺激了我们的神经。
“只要你继续这样搞,总会有报应,我对你说:不是不报,时候没到。总有一天,你不是被人暗中砍死,就是被关进大牢!”洪所长诅咒着,一副乞求天罚的样子——言下之意他已承认自己对马双全无计可施了。
“我与民富制衣公司没有一点关系,要杀要砍归马再全承担!”马双全幸灾乐地说,就像刘邦要项羽杀他父亲煮熟后给他一碗人肉汤喝一般。
面对这么一个人,我知道手中的案件是没法办下去了,这种人仅依工商部门的职权是管不住的了,我心急火燎似地坐立不安,为什么老天给我们制定出这么一个对手来呢?吞又吞不下去,丢又丢不脱——他就像一个吸血鬼一样附在社会的肌体上大肆吸着民脂民膏。
“好!就算你与马再全不是同一个人,可你是民富总公司的经理,这不假吧!我们的企业档案中有你的身份证复印件!”洪所长说着,显出一副狗咬刺猬的样子。
“那不会假,我是总公司的总经理!”他说着拍拍胸:“我行不改姓,坐不更名,堂堂正正!”
“那么你的下属企业出了问题,你就有推卸不掉的责任!”洪所长的话说得软弱无力。
“亏你还是一个所长,这点法律常识也不懂,民富制衣公司是法人企业,负完全的责任,天大的事也扯不到我马双全的头上来,我只不过是看在你们的面子上,在马再全不在的时候接待你们一下,等他一回来,我才不会管了呢!如果你们把我逼急了,我现在也可以不管!”从形式来看,他说得似乎很有道理,一下子把洪所长给镇住了,只见他张了几次嘴也没说出一句话来!
“你说那笔30多万的款子是从桐林中学借的,现在已汇往河南南阳某企业去购货了。”我认为时机已成熟便插嘴道,想把话题转到我办的案件上,也好为我的同事找一个武器,揭穿他的阴谋,可我慢吞吞地还没有把话说完,马双全就回话了:“是的,一点也不假啊!有什么问题吗?”可已显出了心虚的神情。
“问题可大呢!”我严肃地说:“据我们调查,那笔款子是从桐林农行办事处贷的款,现在已退回还贷了!”心想这下看他怎么解释,我手中还握有他出的伪证。
“也许是你说的那么一回事,我也不太清楚,以前我给你出的那个证明是我听民富制衣公司的工作人员说的,那帮家伙居然骗到我头上来了!我回去后,一定找他们算帐去!”他显出一副很生气的样子,他的戏演得真好,我射出去的炮弹好像打在了幻影上,心中不是滋味。可反过来一想:反正我也对他没有办法。看见洪所长望着我 苦苦一笑,似乎在告诉我:你想用这种方法对付马双全确实是太差劲了——他需要的是铁锤和牢房。
“你们也是的,何必搞得那么认真呢?”马双全劝解我道:“兔子不吃窝边草,我在银市可没有得罪过一个人,从市长、市委书记、工商部门的领导一直到我们村里的小娃娃,我从没有马虎过,这次洪所长叫人发了一张开消委会的请帖给我,虽然我决定不来参加会议,还不是叫我的那位公关小组送了200元的贺礼来。你可以去访一访,我的左邻右舍没有一个人不说我好的,不这样我能在银市立足吗?外省、市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抓我,可我依然安然无恙,我想我对你也不错。这当然也不能怪你,只能怪你们的那个龚局长太死板,以后我会找一个机会登门拜访他的,和他谈一谈心,我想他肯定会改变对我的看法,说不定他还会支持我呢!”洪所长说错了,他没有神经病,相反,他才思敏捷,口齿伶俐,倒是我们的社会肌体生了一种很危险的病症。我心想:他的这番话暗示着我什么,我的确很想知道,看看洪所长那泛上红晕的脸,我听得更认真了,居然对他的少许不满也消除了。我时常这样想:当你了解到事物的全部后,再不可思议的东西也有合乎情理的存在理由。任何事情的存在都有充分的理由,只不过你不了解罢了,存在才是铁的道理。
“好了!好了!别在这里乱扯了,有什么事快办了走!”洪所长打断了他的话,我从深思中回过神来,看看马双全,又看看洪所长,疑神疑鬼地觉得自己正在被别人耍,顿时觉得自己像一个傻子,心情沉 重起来闭住了口,原先还想借此机会办办我手中案件的想法一扫而光了——我不是什么天生的英雄,独自一个哪能横扫全部的丑恶现象。
“我该走了!”我说着站起身来。
“坐一下,坐一下!”洪所长严肃的表情一扫而光,用轻松的语气说道:“你来了这长么时间,我茶没倒一杯,烟没敬一支。”说完如释重负地站起身来面对马双全说道:“你怎么一点规矩也不懂,我们局领导来了怎么烟都不递一根!”我想他是安排我走了,自从马双全来后他肯定一直存在一种担心,怕我抓住送上门来的马双全提出办那艰难的、他认为毫无取胜希望的案件。我也确实有这一打算,这从我赖着不走,侍机而动的表情他是可以看出来的。现在是我自己主动提出来要走了,从心理上我觉得他正求之不得呢!想到这里,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巴不得赶快一走了之。可他已开口叫我坐一下,我迟疑起来,尹股长也不是已告诫我得罪了他,我们以后的工作就不好做了吗!我强压心中的不满,又坐在椅子上——把我的工作放在一边,只想看看他们究竟做出一些什么事来!
“我们都不抽烟,你有烟拿出来招待局领导是理所当然的,他可是你的领导,又不是我的领导!”马双全有意卖起了关子,大大咧咧地笑笑转过头对着我:“曾股长!你不要见怪,我是在教洪所长怎么做人,怎么懂规矩!”我可从来没见过这种场面,心里很浮,坐立不安,既认为失去了做人的尊严,又认为失去了执法部门的威严,不知以何话相对。黄所长肯定是看出了我的难处,说道:“你坐一下,别理他!”我没有作声,虽然我不想按黄所长、洪所长说的那样去做,可实际上却正是这样在做了——我慢慢地、安静地坐下来。
“曾股长是为办你的案件来的,如果不是因为我们在为明天的消协会做准备,也许已到你那里去了,没想到你送上门来,照理说,我们应该抓住你办案件,确实是因为没有时间,像这种情况,你说你应不应该……”洪所长有条有理地的摆叙着马双全应该奉烟的理由,可结论没作出就刹住了话头,也许是职责和良心卡住了他的喉咙,我听着直感到浑身上下不自在,如坐针毡。
“我到这里是客!和曾股长一样!”马双全呵呵一笑,就像他这个违法者和我们这些执法者是平起平坐的朋友一般:“如果你们到我那里去,我理所当然应尽主人之谊,可现在是在你这里!再说我现在确实没有带烟。”他说完拍拍他的西服口袋,大口大气地说道:“把你的烟先拿出来招待一下,记在我帐上得了!”手一挥显出大度洒脱的样子。
“少废话!没有烟你不会去买吗!”洪所长用高他一等的命令口气说道。唉!何必在这种事上显权威呢?“去买可以,那我的日用化工公司的照你办不办呢?”马双全冷冷一笑,提出了他的交换条件。
“烟买来了再说,只要符合条件,我当然会给你办的!”也许是我疑心太重吧,他们之间你一言我一语的话,像是一对亲密的朋友在开玩笑。因为据我所知,洪所长决不是那种为几包烟就亲自出马厚颜无耻地强讨恶要的人,马双全也不会是小气到为几包烟抠索之徒。正因为如此,我心中才更不是滋味,对这一怪现象百思不解!
“来!来!你们去买几包烟来!”马双全转过身对坐在沙发上的两个同伙说。
“买多少,买什么烟呢?”起来的两个人中的其中一个畏首畏脚地俯到马双全跟前说。
“哎!这也用得着问吗?把这里的人数一数,一、二三、四、最好的烟买!”说着不屑地挥挥手:“真是没有用!”
“我怕……”受到训斥的那个人涨红了脸想解释什么。
“还说什么,快去!快去!”马双全呵了一声,已往办公室门口退出去的同伴,转过身来面对另一个也正迟疑着慢慢向门边挪的同伴说:“你就不要去了,买几包烟用不着两个人去!”然后转身对我们煞有介事地说:“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们专门从兰光市请来的日用化工品技术专家。”并装出一副礼贤下士的样子,故装文雅地说:“您先把各种样品拿出来让各位领导看看!”样子古古怪怪,很别扭,我想:他也许只适应说大话、吹牛皮、搞欺诈吧?稍客气、文雅一点的话从他口中说出就很不得体了,而我坐在那里就像在接受一次忍受力的大考验,可为了同事之间的团结,为了想象中的日后工作相处时彼此笑脸相待,不耐着子忍受下来,又有什么办法呢?这就是我人中的弱点,直想谁能解救我,好让我溜之大吉,可机会没有来。在我已经历的短暂的人生旅途中,我总在走下策,尽管开始的考虑总是很高和很完的,但由于多种原因我总是面对阻力一步步往后退,在万念俱灰,放弃白白浪费精力的努力后,就退到了比我刚开始启步更低的层次,多次这样的经历使我自嘲地将自己叫作下策司令。这次在马双全刚到来时,我自认为抓住了机会,想通过努力把握机会办理我手中的案件,可环境又逼着我往后退,直到我甘心认输,放弃办案的想法想逃走的时候却被抓住了,反而要听从别人的安排去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想走也难了。我的心智大乱,两眼模糊起来,近在咫尺的人物几乎成了幻影:我看见马双全从他那个同伴手中夺过一个黑提包走到洪所长的桌前打开,将一些各各样的小瓶子拿出,乱七八糟地摆满了大半个桌面,听到他用遥远的声音不停地念叨着什么化妆品、洗发精、皮鞋油……的名字。应有尽有,大概有几十种之多,就像在开一次日化品博览会。当他展示完大黑袋子中的物品后,取出一大叠皱皱巴巴的材料拿在手中,将黑袋子挪到他身后的同伴一塞说道:“我们办的日化公司将来就生产这些东西!”脸上充满了梦境中恶魔般的笑声。
“我的天啦!居然有这么多宝贝!”洪所长故装吃惊地大叫一声,将我从发呆的虚幻中惊醒过来,定眼看他用手在桌上指指点点的:“把我的桌面都摆满了,这是从哪里搞来的!”
“你还说得有意思!”马双全身子往后一仰盯着洪所长说:“这可全是我的联营厂家提供的,这次我准备和兰光市日化总厂搞联营,他们是上海最大的日化厂家的分厂!你知道上海最大的日化厂是哪一家吗?我告诉你吧,是日化三厂!”表现出无限的骄傲。
“你不是说要去深圳找一个什么外国老板谈合资办玩具厂吗?前天我们到你那里办案时,你还说什么飞机票也买好了,准备今天飞深圳的?”洪所长鄙视地又笑哈哈地说道。
“外国老板很难缠,我决定不与他们搞了,还是找国内企业合营可靠!再说兰光市离我们又近,他们效益好,一年几百万的利润!他们出技术出人力支持我们先办起来等到有盈利后再谈分成的问题,昨天我去兰光市看过我们的合伙厂,那才像样子呢!”
“你昨天去过?”洪所长不信地问。
“哎!我没有必要在这件事情上骗你,你想想,我骗你有什么用呢?”说着他把双手一摊环视我们其他的人,乞求支持似地说道:“你们说是不是,是不是!”弄得黄、夏两个所长全笑了起来。可我一点也不觉得好笑,脑子又开始昏昏然,茫然地望着眼前发生的情景。
“好!好!就算你说的是真的,那我问你:你的设备、资金、人员在哪里?”洪所长盯着马双全问。
“我有设备,不信,你可以去看,再说我不是一下子就准备生产这么多产品,目前只准备生产其中的一个品种。”说着从桌上拿起一只扁平的液体鞋油举起,好让在场的人都能看见:“今年我准备只生产这一种产品,所需的原料我已经购进了不少,设备也齐全了,很简单的,几个人用几根棍子在几个大水缸中一搅和就成了,我去参观过兰光市化工厂,他们那么大的厂也是这么干的!”他那幼稚说童话似模样惹得在场的人都笑了起来,我也无可奈何地笑了几声。
“说得这么简单,真是胡扯!”黄所长手一挥说道。
“你不信,问问我请来的兰光市技术专家!”马双全说着转身对正在吃吃发笑的那个所谓兰光市专家说:“你对他们说说,是不是这样的?”没等那个人回答,他又大口大气地吹起牛来:“我们今年是试产,明年我准备投资100万元大干,到时候你们会吃惊的!”他挥舞着双手就像已沉浸在成功的喜悦之中一般。
“不要高兴得太早了,顾顾眼前吧!”洪所长和我们一样,脸上失去了笑容,显然不相信他那极力夸张的言辞了,冷冷地说:“我对你说的生产许可证办好没有?”听到洪所长的话,我那固有的多疑心理又受到了刺激,心想:洪所长又在玩弄那种一切手续都办齐全,执照不发没有道理的把戏了吧?我掠过一个念头,下定了决心:在没有办完手中案件的情况下,一定要阻止他们办理日化公司的执照,即使条件完全具备!
“早就办好了,在我来说,那还不容易,送一箱子产品到市技术监督局去给他们用不就行了,哪有你说的那么复杂,我这个人办事就是不喜欢复杂,现在这种气候,每一个职能部门都在给办实体开绿灯,就是你们工商部门死死板板的,一会这,一会那的,搞得我的头都昏了!”说着将手中的那叠材料翻开递给洪所长,活动了一下身子,在洪所长看材料的时候,他用手臂向桌上产品一挥,豪爽地说:“这些东西是送给你们用的,有什么问题尽管提!”
“瞎扯蛋,哪个用你的这些东西!给我用我还怕呢!”夏所长拖着声调说,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
“这可是好东西,全中国晓得有多少人在用这些东西,你还有那些白白嫩嫩的黄少秀气不成?!”马双全转过身去,面向夏所长挖苦地说:“你怕用化妆品,用鞋油总可以吧!如果擦在鞋上的油也怕用,那就太胆小了!”他说着摆弄着手中的一袋鞋油:“你会不会用?我来给你示范一下。”拧下盖子在脚上的皮鞋上乱擦一会,抬起脚:“你们看,又黑又亮!”我看见他那双精制的皮鞋此时的确更加闪闪发光了,比我脚上穿的皮鞋像高几个档次似的。他晃了一下身子放下脚站稳:“给你用用看!”招呼夏所长去取。
“我不是那意思。”夏所长还在表述自己那使人难以理解的话意,意味深长地笑笑后马上转口短捷地说道:“反正我不用,我怕那上面有毒!”说完转过头背脊向着马双全。
“晓得在哪里买的一瓶,现在市面上多的是!”黄所长的语气中充满了对马双全基本人格的不信任,老实说,如果有人对我用这种态度说话,我会视为侮辱的,可马双全居然泰然处之,不得不使人相信他被黄所长说中了。隐隐约约中我感觉到我同事深藏内心的立场倾向,虽然他们表现得都不很明显。看样子,夏、黄两所长是不赞同给马双全发民富日化品公司执照的,这从他们隐晦的语气中,不断泼冷水、找毛病的表现中可看出来。虽然我不太 赞同在这种场合这样做,可反过来想,他们又能怎么样呢?工商部门的管理工作很多,基本上是分线管理的,内部的分工把人们分成了只管一线的专职人员,办企业执照是不需要所长们集体讨论的,办与不办全靠洪所长一句话,再报局企业股履行一下签字发证手续就行了。至于实际情况究竟如何,企业有没有开展正常生产经营的条件,谁也不负责,后果无形地交由整个社会来承担。我是一向主张对企业执照办理中弄虚作假行为追究个人法律责任的,但谁去追究呢?如何去追究呢?办执照是合理管理经济的源头,只有把住企业的优生关,才能提高我国企业的整体素质,才能消除一些害群之马。计生工作抓了好多年,随便什么工作搞这么多年都应有一个扩大领域的问题,为什么这项工作没有扩大到法人领域呢?要知道,就经济生活而言,这比抓自然人的计生工作重要得多了。我一边苦思冥想着,一边认真地担心起关键人物,握有决定权的洪所长的态度来,而他的表情使我怀疑到他有可能批准那个企业了,但又无权阻止他,便动起了采取间接方法阻止办照的的脑筋。
“没想到,你已成为了办企业执照的专家,居然所需的材料应有尽有!”洪所长翻过材料后偏过头赞扬起马双全来,像是在告诉所有的人他已无法不同意办照了:“材料就放在这里,等我们报局里审批,但批不批得下来,那是局里的事了!”他说的还算客观,但我心里清楚,只要通过了他这一关,局里那关就好过多了。
洪所长将材料往抽屉中一放,向马双全招招手说:“来!来!把鞋油拿过来给我用用看。”
马双全连忙将鞋油递了过去,我看见洪所长很认真地擦着,一边擦一边说道:“我这双鞋好长时间没擦了,”擦完后抬起脚说道:“你们看看,不错,不错!”俨然一位做广告的模特,即刻成了全屋子人关注的中心。
接着洪、马各自夸耀了自己的皮鞋一番,看样子他们对披上新装的皮鞋太满意了。洪所长声称自己的皮鞋是中国的名牌,马双全却夸自己的皮鞋是正宗的国货。他们为什么有时间比皮鞋却抽不出时间坐下来谈谈我手中的案件呢?我很不满意,并把责任全怪罪到洪所长的身上,对他那沾沾自喜的样子是越来越不顺眼,对他搁置案件不办的态度越来越气愤。可我却只能心中窝火,一点办法也没有——我不是一个能力强,又有魄力的人!
“好!看样子应该是很不错的!”洪所长终于比赢了皮鞋,心满意足地又拿起一瓶化妆品打开嗅了嗅说道:“去叫几个来试试看!”他说着东张西望,可没有人回答他的话。夏、黄两所长已各自想心思去了,整个房子里似乎已没有聚焦点,人心已散了,洪所长见无人理会他的提议,迟疑着,似乎想自个出去找几个手下工作的年轻姑娘来演示化妆品,调动人们的热情为马双全捧场。正在这个时候,谭所长和梁所长匆匆忙忙走了进来,脸上汗渍渍地,呼吸急促,两双眼睛环视着屋子里的人。
“你来干什么!”谭所长走过马双全身旁时粗声地抛出一句话算是打招呼,瞄了一眼桌上摆放着的绿绿的小瓶子,无所指地问道:“这些东西是什么?”虽没有人回答,可他一点也没感到尴尬,一副老资格相,无所顾忌,对周围人的反应漠不关心的样子。他五十多岁了,深沟皱纹的面孔上长着一个朝天鼻子,有一张在人们生气时才有的那种歪嘴,黑而粗壮的头发不算短,可很挺拔,胶质状地向上仰着,说话节奏快并有点打结,眼光很锐利,露出不必要的严厉。梁所长显然没有他这样横冲直撞的资格,有点拘谨地站到了洪所长的身旁,他身材适中,体态匀称,红嫩的脸庞,细皮嫩肉,眉清目秀,是那种人看见就喜欢的人——仪表堂堂,衣冠楚楚。他只是在笑,没有吭声。
“我来找您帮忙办执照的!”马双全故意恭维地说,赔着笑看看谭所长。
“办就办吧!只要你想办企业,我们就发给你执照!”语气结结实实,还不住地用手指点着马双全,像在发表一场惊人的演说一般,使我吃惊不小。
“您现在开放多了,就像换了一个人似地!”夏所长淡淡地一笑,不阴也不阳地说。
“老实对你说吧,上个月我到深圳走了一趟,思想就换了!什么改革、搞活、开放,我的体会就是改革就是瞎搞,开放就是莽撞!行政管理部门是什么事情都少管,放手让别人去掰!”谭所长眼一瞪气冲冲地说,真不知是他的心声呢?还是在发发牢和不满。
“不符合条件,也发执照?”夏所长不以为然地用半奚落的口气问。
“你还是什么大学生,狗屁!跟不上形势了,深圳那地方早改了,叫什么备案登记制度,就是说:只要企业一报就发执照!我去过深圳工商局。不光是这,我告诉你,别人那里连合同管理机构也撤了,只搞服务,还听说日后全国都要向他们学习!”谭所长涨红了脸,唾沫四溅地冲夏所长说着:“前天,银市报不是登了吗?全地区的人大代表到深圳考察后谈他们的感受,说唯一的感受是‘什么事情都不要管了’!转过头向着马双全说:“你办!你办!我支持你!”谭所长越说越激动,接着戛然而止,挥挥手就像把这件事丢到了脑后,走到了洪所长的面前。这样谭、梁就像把洪所长夹到了中间,而洪所长便将小瓶化妆品放到了桌上,扬起头等待他们反映情况。
“商业饭店明天有30桌的喜酒要办。”谭所长气鼓鼓地开始了他的汇报:“真是搞的不叫名堂,不是我们过去看看,还不知道呢!这样搞,我们明天的会怎么开?!”
“又不是他这一家可以开会,到别处去!”夏所长又不轻不重地发言了。
“你别说了!请帖都发出去了,怎么变?”洪所长呵道:“我劝你以后有话想一想再说好不好!”转过头对谭所长说:“你可找他们的经理去!”
“去找过了,叫他辞去喜宴,他说不行,他说那里的请帖也发出去了!”谭所长怒气未消。
“我想用他们的会议室开会,再到别处去进餐!”梁所长建议道。
他们正在你一言我一语为开会、吃饭的地方讨论的时候,那个出去买烟的人跑了进来,看到屋里的人比他出去时多了,傻了眼似地站在办公室门口不知如何是好!
“还呆在那里干什么,快再去买两包烟来!”马双全旁若无人地喊道:“真是没有脑子,这点事都不会办!”
“算了!算了!”洪所长把谭、梁两所长丢在一边向前迈一步说道:“拿过来给我,我来分!”他接过那个受训者的烟:“我不要,谭、梁两所长也没有。”走到我面前:“你两包!”
当我迟疑着,想推脱不要的时候,他把烟往我桌前一放:“拿着,是我给的,龚局长不会为两包烟说你受贿的!”我感觉到他在讽刺我,也许是我在这次办案中太把龚局长的旨意当回事,没有尊重他们和稀泥、搞调解的意见吧!
他将另两包烟抛向黄所长、夏所长后转身又对我说:“你想开一点,不要太拘束了,抽两包烟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还不是用骗别人的钱买烟,你不抽他的烟,他就会多得一点。”黄所长嘻嘻哈哈地开导我,细想起来也不无道理。
洪所长咬着牙帮,气鼓鼓地转身看了黄所长一眼想说什么,可又忍住了,转过身对我说:“现在我就不留你了,我们还有很多的会议准备工作要做。”
我是想走的,可看着那个我要找的人就站在我的面前,我有点不甘心——他为什么不打发马双全先走呢?为尽职责我无力地作了最后一次努力,乞求般地说道:“洪所长,你能不能叫哪个副所长参加,我们找个地方和马双全谈谈案件的事,你有时间就参加,没有时间我们谈后再向你反映结果!”
“我对你说,那样做没有用的!再说我们各有各的事!”好像我在求他办私事一般,他一口回绝了我的提议,又觉得有点过火了,笑了两声缓下语气对我说:“你看看马双全那个相,为了钱他会怕龚局长吗?龚局长只在工商部门内部有狠,出了门也没有什么多大的本领,按他的要求搞不好的!法院、检察院对他都是马马虎虎的,用货抵款了事,还谈我们呢!你先回去,等我们把会开完了再来慢慢地整他!”说着拍拍我的肩显出一副很友好的样子,又转过身去狠狠地瞪了马双全一眼像是在打一个暗示,叹口气对我说:“如果你在江西报案时就立即赶到民富制衣公司扣住了货就好办多了,他只怕这一招!”我是没有在江西报案时像对待温州人报的那起案一样单枪匹马地直冲向民富制衣公司,可那不是我的错。可他好像在怪我当初不抓紧办案,到此时却故装认真,案件办不下去,全在于我采取行动迟缓造成的,心中很恼火,离桌就走!
“烟带上!”他说着拖住我把烟往我的荷包中塞。我推了几下,又怕由此伤他的面子,影响我们之间一向还算友好的关系,就放弃了抗拒,任其把烟塞入荷包,灰溜溜地快步走出办公室。心想:我是一个笨蛋、窝囊废、傻包、毫无个和血气的人,自认为修养不错,却是个迂腐、无能、缺少斗志的十足的蠢货!充当好好先生,必将没有朋友,也没
有敌人的怪物!
我一直幼稚地认为:人世间的纠葛都可通过说理的方法解决,任何急躁的情绪,大吵大闹动武力,都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所以在我步入高中后就极力压抑自己的感情,做到不发火、不大声说话,万事心平气和,一个劲地细说道理,即使作为人应有的脾气、肝火不得不流露出来时,也动员自己那顽强的毅力,将脸憋得铁青地压制住。久而久之,就使自己变得已不像一个正常的人了,还自认为已超凡脱俗,变得高尚起来,具备了人的优良的品格呢!真是可悲!
特别是在我生活工作的地方,我总是力戒不与人发火,不说刺激别人感情的话,即使别人指着我的鼻子大骂,我也不。还自认为这叫修养,这就叫心理承受能力强。如果遇到我要动用手中的权力处罚别人时,我也要脸露微笑,做出一副依天理、不得不为之的样子,并认为这才叫尊重了别人的人格,惩罚了别人的行为。为此,我的几个大年龄的直接领导很看不惯,包括尹股长在内。亲爱的读者,你们认为我这样好吗?我又固执,又怪癖,自己选准的路,世人都认为错了,我也会走下去的,并认为这样做才是一个理智地选择了正确目标的必然结果,我对我自己也没有办法了!这次我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刺激、戏弄,可走出办公室大门的时候,还是转回了头,脸挂谦虚的微笑,向在场的人打招呼辞别,并认为这是我给予他们的作为人就应得到的尊重,这也是我的一个基本观点,即使他是罪犯、他是马双全、他是我理所不能接受的人。
二十四
三楼一溜子七八间办公室早已空空荡荡的了,我的那些可敬的同行们也可能全外出干工作去了。只要你想生存,你就得做点什么事,无论你做的是好事、坏事,有无意义总得去做,这是真理。我真不想回单位,因为相比这下,我的私事的确比公事更重要、更急迫、更需要我亲自去解决。公事没我干,也许别人会干得更好,因为我想的又多又复杂,往往简单的事落到我手里,我总把它办得复复杂杂的。此刻,我的思想乱得很,不知是先去处理私人的事更合理,还是先去单位办公事更适当。为了抉择下来,我挤出南湖市场就进了左旁的早餐店,要了我常吃的碱水面条和锅盔,坐下来边吃边理智地权衡,真是小题大作,无论读者看到这里怎么想,我的确是这么干的,只好真话直说了。
“先让那两个多情种去好好谈谈吧!”吃完了早点我走到店门口心里想道:“反正我也不介意他们会怎么样了,还是先到单位去办完公事再说,毕竟此时还属办公时间!”
市局办公楼地理位置偏僻,使其内外环境带有清静、优的特点,特别是当人人都安静地坐到办公桌前之后,更有一种疗养院的氛围。我走到和江涛同用的那间办公室门前时,他正伏案写着什么,尹股长沉着脸,像一个严厉的监工站在他身旁,见我进去只扫了我一眼——相处时间长了,且几乎天天都见面,丢掉一些礼貌,不表现出很大的热情才是正常的,我总这样想。
“龚局长在等你,你上去看看!”尹股长说,依然微低着头监看着江涛。我站在了办公室的中央,不好意思回自己的座位坐下休息一会了,正准备转头往外走,又想,得把我在城关工商所看见马双全去新办什么日化公司以及其他的一些事先告诉他,征求一下他的看法,便收住脚步,迟疑了一下说道:“我在工商所遇见了马双全。”尹股长转过身来看着我,显然他是想知道我要说什么,可那木然、不太关注的表情真叫人受不了,他似听非听的样子,让人感到说不说都没多大的关系,可我还是把情况简要地向他作了汇报,最后我说:“前面的案件没结,已办的企业尽是些空壳,现在又办什么日化公司,您认为该不该给他办!”
“这不是我和你该管的事情!”他冷冷地说。看来我又搞错了,他总是叫我认为自己干错了事,虽然他说的话不能叫批评,可并不比直接批评人叫你好受一些:“不过你可以把这一情况对龚局长说说,他是局长,要管,他去管,我们不管!别把这事和案件扯在一起!”说完扭过头去。就当我没有说吧!我心想。扭头往外走,听到他在后面发议论又停住了脚步:“依他的脾气只要你说给他听,他就会管的,在开始办案的时候就说过要运用工商部门的一切手段对付马双全。你看吧!企业登记本不归他管,他也会把手伸得长长的。不过他是二把手,党委副书记,只要他要管,其他的分管局长也不会反对的!”看样子尹股长是把案件和办企业二事绝对地分开了,不想因办案影响马双全办新企业。那我该怎么办呢?但他并没有把话说明,七棱八角的都有道理,为了不让他又以诸多的理由责备我,临走出办公室门时,我皱着眉头望着他牢靠地问:
“那我把不把马双全又要办新企业的事告诉龚局长呢?”
“你看着办吧!”他一副深思熟虑、叫人琢磨不透的样子:“你说也行,不说也行,不过你说不说他日后总会知道的!”他究竟是偏向我说呢?还是不说呢?又等于白问了一句,一股无名之火往上涌,可我压住了,也许这个问题就得这么处理,这就是尹股长,总让我得到不明不暗的,模棱两可的指示,而这次决不是最后一次。事实上我开口询问他时,心中已决定了把马双全又想新办企业的事告诉龚局长,并极力劝他进行阻止。如果尹指示叫我不说,我也得说,并对龚局长交待好,说消息不是从我这里得到的,免得他责怪我、恨我、动我的坏脑筋。毕竟我们要长期配合,闹僵了影响正常工作的开展,团结就是妥协,善于团结的人,就是掌握了妥协的艺术,这句话应该很有道理,可惜不是我首先说出来的,当我1989年初通读《选集》,从五卷中看到这话时,我大吃一惊,第二天就说给尹股长听,他显得比我更吃惊,居然肯定地说我看错了!当然啰,他是老牌员,读的书肯定比我认真!
没等我离开,也没给我明确的指意,他就又转过身去看江涛干什么更重要的文稿工作去了。我看他那扎实、可生活已将他的脊椎骨压得微曲的身形,心想:从他老先生口里是没有希望得到什么旗帜鲜明的指示了,他只学会了地下员的那种作风。转过身,就往龚局长那里奔:他会给我明确的指示的。同是员,同在部队锻炼过,可他们的格、作风、思维方式却截然不同,也许他们的政治观念是相同的,但无时无刻不在影响我们的却是生活态度,价值倾向或劣根,江山易改、本难易,确实是真理。
虽然我从没有公开评价过龚、尹二人,可从心底里我更喜欢与龚局长共同工作;而在生活中多征求一下尹股长的意见决不会出多大的问题,他的意见总让你觉得是一种冷却剂,一个平平凡凡的生活问题他会给你找出一百种解决的途径。小心能使万年船,这是他常对我说的一句话,再一句便是忍一点,稳一点。这也是我常常征求他意见的主要动机;为此我间或暗自庆幸自己的运气真好,有一个给自己指示明确工作方向和方法的领导,还有一个能保证你不受挫折的股长!
“在案件没有了结前马双全重新申办的企业都不能办理执照!”龚局长听完我的汇报后,一只大手压在桌面上站起身来,气愤地说。使人感到一种咄咄逼人的威严,望着他那铁塔般、劲鼓鼓的身体,我感觉到了我身材的单薄,每当我面对他、看他发怒的时候,这种感受总是很明显,我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以减少身体差异给我造成的压力。
“即使案件了结了,对他们重新开办的企业也应严格把关,无论其他职能部门出据的开办证明多么齐全,我们也要坚持实地考察,只要还没具备开展正常生产经营活动的能力,执照就不能发,决不能再让他们利用我们发的执照到处招摇撞骗!”龚局长义愤填膺,眼睛一瞪望着我,缓了缓语气问道:“你去了解过没有,他们有生产日化用品的资金、场地、设备、技术力量吗?”没等我回答就又扬起右手摆摆,接着说:“我想是没有的!你想想:一个靠骗取他人货物,拒不付款的人,还能指望他干出什么好事来呢!你去查过民富制衣公司,它连帐户都没有设,申报企业时填的帐户是假的;还有那个什么民富总公司也只不过空有一张执照。这,你不知道,我可知道!那几个企业是去年市委、市政府组织人员到温州考察,就是韦局长、钱主任参加的那一次,回来后搞什么村村办实体、搞什么特经济的时候投机办起来的。长旺村有什么特经济,除了临近城区靠卖土地赚了几个钱以外,村里的经济亏空得很。我们建向阳市场就是征用他们村的地。村里我去过,和他们的领导打过交道,村里穷得很啦!哪来的钱给马双全办企业,我也和他们谈过马双全办的企业的骗买骗卖的情况,他们说村里从没有插手过,全都是他自己在瞎搞。长旺村的企业,实际上就是马双全个人的企业,骗回的钱财全进了他个人的腰包,你去办案时,看到过他的房子没有?我看到过,地上三层,听说地下二层,那可不是靠他勤劳致富的钱做的,而是骗别人的血汗钱做的。他的良心是黑的,村里的干部和群众哪一个对他没有意见?!我现在把什么公理、法律丢到一边去,从狭隘的地方观念出发跟你谈谈,他的确没骗省内企业的钱。如果把外省的货、款骗回来,发展了内地经济、充实了长旺的经济实力,在我们执法者的良心上也好过一些!可长旺的人民依然还是那样的贫穷,长旺的乡间道路还是那么泥泞,他所办的企业面目依旧,设备没有添一台,厂房没有修一间,流动资金没增一分。我问你,你良心上好过吗?你说还应不应该为他重办骗子企业开绿灯?我说不行,红灯应高高挂起!”他把没有撑桌的那只大手高高举起,情绪激昂。他确实知道的比我多多了,且思维敏捷、判断准确、正义感强,无需我多开口,把我要谈的,甚至没有想到的全说了,使我上了一次深刻的道德课。我浑身直发紧,更坚定了与马双全斗争、较量到底的决心,可尹股长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我们是专管经济合同的,阻不阻止马双全继续办企业是在我职权之外的事。
“我想他是不具备办日化工厂的条件的,他也不会把从外地骗回的货变卖成钱投入到新开办的企业中去,可我不能去阻止他开办新企业,我看……”我呐呐地说,心灵依然被龚局长的话激励着。
“那不要你们管,你只给我办合同案件,那件事,我来给企业登记股打招呼,给分管企业登记的局长通气,这点事都办不好,我这个局长就不当了!不过你得按我指的方向行动!”他拍拍厚实胸脯:“错了我负责,不办拿你是问!”接着,他缓下口气苦口婆心地:“你们青年人啦,前途无量,不管别人如何,你自己要把握方向,不能失足,不能贪小便宜,跌下去要爬起来是很难的!”他语重心长地在暗示我什么,我心里清楚,他双眼盯着我:“我看尹股长就不那么积极,拖、拖、拖,不知他们为什么要拖,拖到什么时候!你来之前我把尹股长叫上来批评了一通,明天在城关工商所召开全市消协会议,我会参加的,也会找一个机会对洪所长说明白!”停了一下,挖起脸,伸出三个指头:“现在我交给你三件事,要不折不扣地去办!”
“您说吧,我尽力而为!”我说的是真心话:“最好是让我把尹股长叫上来后,您当着他的面说。不然他撒手不管,我单枪匹马是很难履行职责的,毕竟他才是合同股的牵头人!”
“不用了,我对你说后,你给他通个气就行了,他反对叫他来找我!”龚局长急切地,不耐烦地说。显然对我吞吞吐吐的背时相很不满意了,我闭上嘴用心地听着。
“第一,继续查找货物的下落;”他深思熟虑般地掂量着,认真地说:“第二,扣缴民富制衣公司的营业执照、收回对外签订合同所需的一切凭证,严防他们继续在外行骗;第三,将民富制衣公司现有财产全部查封,如果怕他们动用,就全部拖到我们局里来!”说着,他昂起头:“就这三条,抓紧去办!我还是那句话:错了我负责。如果对了,成绩是你的,我会把功劳记在你头上的,我们的年纪都大可啰,好点干吧!”
我该走了,可还在那里迟疑,想说什么,又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那心情现在真有点说不清道不明。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尽管说,不要学尹股长四平八稳的,一屁股塌死几个懒蛤蟆。打一棍子“嗯”一声,我的指示有问题就当面提,可以争论,当面不提不好!”龚局长开始批评我了。
“您说的很好!我没有什么反对意见。”我迟疑地说:“不过,没有尹股长和洪所长参加,我想很难实施,您应知道我可是一个光杆!”
“你先把我的话带给尹股长,要人找洪所长,在城关工商所派,有什么阻力你来找我!”龚局长站直了身子深深吸了一口气,看样子他也觉得以后的办案工作难度不小。我的暗示成功了,以后真不能按他的要求办事,那我个人的责任就小多了,虽然这是我找的后路,可也是摆在我面前即将被证明的事。
我回到办公室的时候,江涛已不在那里了,只有尹股长一人屁股靠在桌子边上,面朝办公室的门站着,以这种姿势可以透过走廊上的玻璃看到龚局长办公室,他肯定看见我从龚局长办公室里走出来,此时正等待着我向他汇报结果呢!当我站在他面前将龚局长的三条意见告诉他时,他的面部表情更凝重了,显得心烦意乱——压力过大了!
“你为什么不对龚局长说明白!盲目地接受下来,你能兑现吗?”他似乎很不满意我的表现,肯定认为我在龚局长面前说了很多不应该说的鼓动的话,才招致龚局长作出如此强硬的决定——不然前一、二个小时将他叫上去时为什么没对他说呢?或者说了,怎么没有压他接受呢?可他这样想,的确是冤枉我了——在龚办公室里基本是龚局长在说话,他在鼓动我而不是我在鼓动他。但我没有吭声等他把话说完:“你上去时,我就对你讲过:执照方面的事归企业股管,我们管不了。”可我又没有要管,这有什么好责备我的呢?“扣缴民富制衣公司的执照让企业登记股去办!我对你说,就是他们去办也难以办成!”他盯着了我:“你是学法律的,应该知道,我们怎么能去查封民富制衣公司的全部财产呢?到目前为止,我们只能认定那是一起合同纠纷,即使要查封也只能在我们职权范围内通过仲裁保全查封与合同有关的财产!”他一急,观念才鲜明地表现了出来。
“我作过一些解释,可龚局长态度很鲜明。”我含糊其辞以应付他的责备,顺势把矛盾推了过去:“我下来的时候,龚局长交待过,如果您有什么不同意见,叫您去找他说明。”虽然我不同意尹股长的意见,但若能按他的意见办,无疑是减轻了我的工作负担。让他去和龚局长交涉吧!因为只有所有的办案人员意志统一了,才可能同心协力地完成工作。
“好!我去说!”尹股长迟疑了片刻,也许他终于明白了一个事实——我并非狐假虎威。他像是去面对一场严峻的战争似地走出了办公室,而我深深地舒了一口气,轻松了许多。让他去交涉吧!我想着,一屁股坐回到了自己的办公椅上,全身酥软,感到两腿有些酸麻了。
江涛走了进来,疲疲塌塌、无精打采的,看样子他的心情比我还要不舒服得多。当他有气无力般 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的时候,为了打破沉寂的气氛,我找话 说道:“你刚才起草的什么东西?”可心里一点也不想弄清楚。
“一个会议通知。”他心不在焉地说。
“什么会议通知?”我不解地问,他的回答的确有点出乎我意料之外。
“我也不知道,早上一上班,尹股长就没好气地吩咐我,叫我起草开全市合同工作会议的通知,龚局长来找你,你不在就把尹股长找上去了,当他下来的时候,我把起草的通知给他看,他却莫名其妙地对我发脾气,说我起草的通知,这不是,那也不是。我又没有惹他,有话,心平气和地说不行吗?就算我起草的那百把个字的通知狗屁不通也用不着发脾气、给狠我看!他受了龚局长的训,也不至于把气泄到我头上!”他气鼓鼓地说。
“什么时候开合同会。”我可不太关心他受尹股长的什么气,因为我认为这只不过是一个表面现象,这里面一定还有几个为什么。“三天后!他交待了一些事,叫我准备,我说了一声你手中有案件办,能不能等几天开。就又被他呵了一顿,说不能再等了,再等,全市的合同工作就没法开展下去了,说什么办案件是小局,开会是大局,不能因小局而影响大局!哎!我真不知道尹股长是个什么人!”他委屈地继续说:“通知他叫我重写,我按他的要求写了,与我起草的那个通知一比,没有什么太大差别。”他摇摇头,无可奈何地:“你回办公室时看见了的,他正站在我旁边督促我写通知的那样子,像一个活金刚!”叹口气:“通知一起草就催促我去打印,说什么今天就叫我发出去,我说总得等打字室打出来吧,就又被他训了一通,说如果打字室忙,就叫我拿到外面打印,无论如何也得今天发出去!我管他呢,把通知往打字室一送,管他们打不打!”他的话中充满了对立情绪,话语急促,脸憋得通红。
“尹股长没有具体说开会的理由和内容吗?”我疑心更重了,认为这的确是一个手段,想以此转移工作重点,摆脱办案工作,洪所长要开消协会不理案件;尹股长这次又要召开全市合同工作会议,洪所长和我肯定得参加会议,案件还往后拖,能行吗?
“他几时把真实思想告诉过你?!”江涛大声说,意识到自己的话太过分了,也可能担心尹股长听见后会招致一顿批评,迅速环视了一下四周,又仔细地听了一下隔壁尹股长独处一室的办公室的动静,小声地问我:“尹股长在不在旁边?”
“不在,他到龚局长办公室去了?”我笑着说。
正当我们在谈论尹股长对案件的态度和他究竟为什么到龚局长办公室去的时候,那个温州受骗者急冲冲地走了进来,面憔悴,精神萎靡,汗流满面,手中拿着一张信笺纸。
看来他昨天晚上是用心想了很长时间的了,可不知为什么居然还是得出了继续来找我们的结论,真是不可思议。昨天我们分手的时候我就明确地告诉过他,我已很难再帮他们什么,建议他最好是去找司法部门了结案件,说实在的,即使你拿着钢刀也难以从存心骗取你货物的人手中夺回货物,何况我们除了那些工商法规之外,仅有一片赤诚、妄想主持正义的心——法律、正义,过去、现在、将来都不会是武器,它们只不过是要人们去维护的一种标准。如果工商管理人员竟然想到采取什么清仓扣物,软人质交款、货的过激方法来保护合法方的利益的话,就只有运用自然、爹妈给你的身躯和体力了。我不想这么做,事实上职责也没有叫我这样做,为此我也并不负有这种义务。
这件事我们可以管,因为它是因合同而起,表面上看是合同纠纷;也可以不管,因为我经初步调查这件案的质是一种诈骗财物的行为。我取这两种态度都是对的,现行制度下,只要我的同行们不指责、批评我,社会上的人谁也不会因此而“嗯”一声!——因为他们根本就不知道!
“你来了!为什么非找我们不可呢?”我站起身来,招呼温州人坐,很不理解他的选择。
“我昨晚想了一。”他急不可待地将手中的纸条塞入我手中,好像生怕我回过神来后拒绝接他手中的申诉一般,之后,就坐回到沙发上擦他那发红的双眼,继续说:“今天一大早,我用电话向公司经理汇报了我的想法,我们是找人办事,而不是找部门办事,即使国家给予其它部门的职权再大,工作人员不理睬你,又有什么用呢?再说工商部门也有处理合同案件的职权。”他似乎很自信,铁了心地认为自己选择工商部门和我来挽回他们的损失是对的。真可悲,他居然对工商部门的职权、国家的法律一无所知——中人治的流毒实在不浅!
那份皱皱巴巴的申请书的确证明了他是在精神不稳定中写成的:叙事不清,责任不明,甚至看不出有什么具体要求;笔迹不一,形没散,可意是散的。我抽开屉子拿出昨天取的材料准备归到一起去的时候,江涛叫住了我:“来!递给我看看!”我抬起头,见他显出一副很热衷的样子,把手伸得长长地。我瞪着他,本不想递过去,因为他平日里从不关心什么案件,也从没有理手办过一起案件,可他不停地催促着我,几乎要站起身来拿了,只得递了过去。
“这像申诉书吗?”江涛瞄了几眼,觉得很可笑地昂起头来:“虽然我不太懂怎么才算写得好!”将投诉书递了过来。
“这算是一个报案的文字依据吧!”我接过江涛递过来的纸,指指上面肯定是事先盖好的公章解释道:“只要有这个红印就得了,算是一个投诉,申诉书写得再好又有什么用呢,结案还不是得依我们调查后所搜取的证明。”这是我几年来办案的经验,无论对不对,反正我是这样想的。
“尹股长好像不太赞成你经手这起案件!”江涛瞪着我提醒道,使我想起了昨天下午我与尹之间发生的那件不愉快的事。
“我知道,收到这里等尹股长来,让他处理!”我心里其实在想,当事人请你办案,看你如何解决!
“曾股长!我可全指望你们了!”温州人站起来走到我旁边,战战兢兢充满了担心,恳求地说:“无论您办的结果如何,我不会再去找其他部门了。其他部门的人肯定不会像你这样一听到我反映案情,就着手给我们办事的!”原来是这样,他并没有从是否办得好出发来考虑问题,而是从办不办,态度积极与否出发的——他是信人不信职能的了!
“该做的,能做的,我昨天已做了,该说的也说了。你耐心地在这里等一会吧,我们的尹股长马上就会来的!”我一边说着,一边将他轻轻按到沙发上坐下来,避开他乞求我的目光,转过身回到座位上。凭良心而论,我对他的确没有好感了,无论陆羽综合公司的那个办公室主任告诉我的这温州人索贿的事是否属实,但温州人一直没作反驳,使我不得不信那是真的。我内心没有像对待朱厂长一行那样真心实意地帮他的冲动,但毕竟陆羽综合公司的行为是违法的,出于对正义的向往我也希望能将他公司的货物追回。可正如对待朱厂长与民富制衣公司案件一样,无论我作出多大的个人努力,也可能是白搭。所不同的是:我明知朱厂长那起案件没有希望,却尽心尽力办到底罢了!
尹股长满脸不高兴,像一个刚败下阵来的拳击手径直走到我跟前,好像根本没注意到沙发上还坐着一个外人似地说:“关于扣缴民富制衣公司执照和民富总公司执照的事,我已经说服了龚局长,他说由他交企业登记股去办。”看来他也有胜利可言。我心想:何必分那么清楚呢?我们去扣缴执照也是代表工商局,企业股去还是代表工商局,都是代表一个部门,根据一个局长的指令在行事!在程序上,法律依据上总不是一个样!
“关于去查封民富制衣公司所有财产的事,他不肯让步,解释不通,这么明显的不当的决定,他都不肯改正,还自认为很懂法律!”尹股长显然还在坚持自认为正确的观念,斗不过龚局长就把责任往我头上推,“在领导刚作决定的时候,你要尽心尽责地向他讲明法律和后果,他毕竟比我们超脱得多。如果等到他已作出了决定,再去说服他更改就难了,如果我们真按领导的错误决定去做,马双全不是不懂法,他也雇了律师,会被他们笑话的!”
我正要开口,他像早知我想说什么似的,语气缓和了下来,抢着说:“我也不是责备你,只是提醒你下次注意,对待像龚局长这样急的领导,你要耐心地,反复做解释工作,这也是对领导的关心和最好的敬重!”他笑着把他的意志强加在我的头上,好像龚局长的决定全在于我没作解释、劝导才作出的一样。反过来想:也许他是出于好心,对领导的爱护。再说他已声明不怪罪我,我也就用不着再申述我的理由了。管他对不对,显出了事不关己的态度来。
“既然他是叫你去查封民富制衣公司的全部财产,为你想,我建议你把这个意见转告洪所长,让他们看着去办就行了。工商所与我们不同,他们是综合的管理单位,而我们只管合同一项,由工商所去查封说得过去。这个意见我也对龚局长说过,他也同意,我建议他去通知洪所长,他不同意,说叫你去通知。我看这样:你只负责把话传到就行了,至于洪所长办不办,由他去对龚局长负责,你不要管落不落实,避免我们与洪所长发生冲突,日后的工作不好与城关工商所配合,反正龚局长与洪所长的矛盾是全局上下都清楚的!”他的确手段高明,这次又和以往一个样,无论龚局长说什么,他都可以找到对策,使在实际工作中完全按自己的意见办事,硬干不行就玩玩计谋,动动脑子。这也许就是现在时兴的所谓变通执行吧!我虽然一向不满他这么做,使自己处在两头受气的夹缝之中,可又一次望着他这样做时笑眯眯地等待我明确表态的样子,我左右为难起来;违背他的意志坚决地执行龚局长的指示,他会时时处处算计我,反之,龚局长却不会,真是君子好交,小人难缠,但我的良心不容我按尹股长的旨意行事。在实际工作中看着办吧!我想着,拿定主意,没有正面回答他,把话岔开了。
“昨天我对您说的那个温州代表来了!”我说着用眼示意尹股长去看坐在沙发上的温州人。
尹股长转过头,温州人急忙站起身来,畏畏缩缩,胆小怕事地向尹股长点头,一副乞求相。
“你昨天说过叫他写申诉书的,送来了没有?”尹股长爱理不理地向温州人点了一下头,转向我问。
“送来了。”我说着,把材料全递了过去,可他没有伸手接,我只好没趣地放在靠近他的桌边。
“我不看了,你的意见如何?”尹股长冷冷地问我。
“那就看您怎么说了。”我淡淡地说。
他老大不高兴,沉着脸,略略想了一下,转过身对温州人说:“你下午再来吧!我们商量之后再答复你!”温州人望望我,又看看尹股长,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似的,无可奈何地走出了办公室。
“你先说说看,究竟应不应该受理他们的这一起案件!”等温州人一走出办公室,尹股长就转向我问,好狠——非要我回答不可似地样子。
“这起案件与马双全的那起是一样的质,既然我们受理了马双全的那起,这起案件就没有理由不受理了!”我转弯抹角地说。
“好吧!受理就受理吧!”尹股长很不满意我的说法,又找不出理由反驳,好像我强迫他干了一件极不愿意干的事,停了一会,主意又来了,“好!这样,你通知分局来人把这起案件接过去办!”
我走到门旁电话机旁,准备通知分局来人的时候,尹股长已心事重重地回到他的办公室去了。
我通知分局的许局长和分管合同的安如山下午到合同股来后,放下电话转过身,江涛正望着我笑呢!那笑脸就像一个置身事外的超人,我望着他苦笑了一下,转身走到尹股长的办公室去了。
“我已经通知分局下午来人了。”我到尹股长办公室向他回话。
“让他们自己去办,许局长有办法的,你就不要管了,陆羽的执照是通过他的关系办的!”尹股长没好气地说,暗示我什么,潜台词里似乎在说我不知自己职权的大小,人世关系的深浅,世上事物的复杂。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