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狼吞虎咽地几口吞下一碗碱水面,匆匆返回局机关。我想开展调查,就得用上介绍信,我下决心不把这个案件作为有效合同案办,所以奔向二楼局办公室找刚调入的前任市长的漂亮媳开了局里的介绍信才回到合同股办公室,当然很迟了。尹股长忍着一口气,默坐在我的坐位上,没好气地转过头对我说:“怎么现在才来!”
“我吃早点时,遇见了朱厂长一行几个人,谈了几句!”我解释道。
可尹股长并没有因此而原谅我:“快点带了材料到城关工商所去,我已等了你好长时间了!”好像他不该等我,而我就该等他似的,他常常告诫我说什么,宁可你等领导半天,决不可让领导等你一秒,这次算是让我体会到了其话的深刻含意。
我急急忙忙拿了案卷跟在尹股长的后面。
临走时,尹股长没好气地对一直低头俯在桌上、在信笺上明显乱画着的江涛说:“你留在这里,要按时上下班!”语气中明显带着从没有过的严厉和不信任,似乎要用领导的威信、纪律将江涛完全镇住一样。
江涛歪着头,斜着眼瞄了尹股长一眼,那神情,明明白白地告诉尹股长:“你莫名其妙地对我发什么脾气,有话不能好说吗?我究竟犯了什么错?”我既内疚、又感到烦恼——因为我的缘故闹得全股的人都不愉快起来。
只要和尹股长在一起,除非他要我说话、指派我做事外,我总是显得像一个笨头笨脑的、无足轻重的小学生。这可不是因为我佩服他的水平和办事能力,而是由于他那不动声的专断、死抱既定观点、毫不妥协的毅力以及自认为牢不可破的对我的控制权引起的维护自己权威的决心。这些我认为毫无可取之处,可只要感觉到的时候却有些心颤。
“这是民富制衣公司的档案材料!”洪所长带着明显的对抗情绪将一大袋办照档案丢到尹股长面前时说。
尹股长拖过档案袋,抽出装订得整整齐齐的两大本材料,极认真地一页页翻看着,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他内心深处肯定怀着某种难以说出口的目的,谁都感觉到矛头是直指洪所长的。如果他一说出真实意图定会引起公开的内部矛盾,所以他掩盖着,忍着没说出口——可盖弥彰这句成语算是被我真正理解了。此时,我们三个已围坐在“企业办照受理室”一张小条形的三屉办公桌的三面,洪所长抛给尹股长档案后就一直后仰在靠背椅上,沉着脸,双眼直盯着前上方,随时准备迎击尹股长的质问似地,气氛很不融洽;我坐在他们中间很压抑,可在这种场合想离开也不行。煞费心机地猜想尹股长葫芦中究竟卖的什么药:我俩沉着脸一到城关工商所所长办公室,尹股长就当着黄、夏两个副所长和向玉华、谢自红等好几个同事的面,几乎用押解、强逼的态度迫使洪所长单独和我们一起来到了“企业办照受理室”查看“民富制衣公司”的企业档案。那时洪所长不高兴、愠怒的表情就挂到了脸上,弄得其他的人显出大气不敢出的样子。尹股长是想找出工商系统内部与马双全相互勾结在一起的人吗?他或许认为最大的问题就出在内部,俗话不是说“府姑息养奸,坏人才敢明目张胆”吗?如果给我猜中了那副药,这药虽又苦又涩,可并不是坏药。
“你仔细看吧!”等了好长时间,洪所长忍耐不住了,气鼓鼓地说:“所有的材料都是齐全的。”洪所长肯定是见尹股长戴着老光镜,像捉虫一般一页页慢吞吞地查看档案,已认定尹股长此行是针对他来的,想把问题挑明了。我们心里都清楚民富制衣公司的前身是市第五服装厂,可去年因以同样的方式骗取他人货物,在我们办完他们与云南三十多万元的一起所谓合同纠纷案后,在处理决定书中已明文吊销了其执照,可今年洪所长分管企业登记后,市第五服装厂又改头换面,死灰复燃了。你说叫不叫人费解!
尹股长没有吭声,可查看的速度明显加快了。
“办此企业:一有申请,二有审计部门的验资证明,三有其他主管部门的批准文件,而且城关办事处不少领导几次上门找我督办执照!”洪所长坐直了身子,一口气道出了尹股长可能要查找的主要东西:“我也不想给他们办执照,压了几个月,你可以看看他们的申请日期和我们的发照日期,但顶得住吗?大力发展乡村企业是大气候,学温州模式,恨不得我们背着执照挨家挨户发。你们是知道的,市委石书记带着我们的韦局长一行去年10月专门到温州考察了一次,回来后村村挂出了总公司的牌子。尹股长你替我想一想,我不仅仅受局里的领导,也要受办事处的领导,办事处的头头脑脑叫我们办,我敢不办吗?”
尹股长还没有翻完一本材料,这时慢慢地取下眼镜合上了材料,用右手使劲地压在封皮上,表现出了再不往下看,完全理解洪所长的样子,显然洪所长的一段表白起了作用,也使他了解了想通过查档案了解的东西。
“我记得去年我们办合同案的时候行文吊销了市第五服装厂的执照!”尹股长抬起头,一双老谋深算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洪所长,不紧不慢地说。我猜他发现了洪所长办事的疑点,也想开诚布公地谈谈内部的问题了。
“处理决定书中是写明要吊销他们的执照的,可我派人去收,他们却不给。”洪所长躲躲闪闪地说,似乎被人们抓住了小辫子想挣脱。可他的话一点说服力也没有。
“我看档案中搞的变更登记!”尹股长继续追问道:“既然工商局行文吊销了他们的执照,为什么今年要搞变更登记呢?即使要发照也得重新登记啊!”说完盯着洪所长的脸等他的解释。
“我记得发这个照的时候是按新办企业办的手续,也许是具体经办人员工作马虎填错了表。”洪所长急急忙忙解释道,话刚说完似乎又觉得不妥,因为表上毕竟有他的签字,突然记起了什么,精神为之一振:“对了!我记起来了!听办事人员说到局里去审批时,叶股长不在家,是老唐股长经手的,他说既然民富制衣公司的前身是第五服装厂,地址、机构、人员都没有变,仅仅是改了一个名称,所以叫我们按企业变更程序重新填的变更表,我签的字是发照后补上去的!”
这下子尹股长无话可说了,再也挑不出毛病来了,企业是城关办事处领导督办的,进行变更登记是局里要求的,洪所长可谓清清白白了,可他显出还想找一点什么毛病的样子,一阵使人难熬的沉默后,我终于忍不住了。
“我们可不是来追究办执照对与否的!”我沉着脸,用很不满意的口气说,现在想起来,真不知当时的勇气与魄力从何处来——他们的职位比我高,年龄比我大,资历比我深,我居然使用了批评的口吻说道:“我们现在坐在一起是要研究如何办理马双全的案子,理应同心同德,杜绝内部的纷争,关于该不该办执照的问题,现在应暂且不谈。”他们没有说话,却用一种惊讶的眼光看着我。
“就算把执照办错了,这也与本案无关,只能由纪检,监察部门来追究责任,现在是执照已发出去了,马双全利用那个看起来合法的经营凭证开展了所谓的经营活动,我们的主要任务是要查他们的经营活动是否合法!”我结结实实一口气说完,根本就没有在意他们看我的目光。
“洪所长你知道他们的全部生产经营活动究竟在如何开展吗?”尹股长转过头去望着洪所长:“关键是这个企业注册资金实不实,有没有属于自己经营管理的资产,有没有从事生产经营活动的能力,今年元月至四月份搞了一些什么业务,经营情况怎么样,是不是只有营业执照、不开展正常生产经营活动的皮包公司!”
洪所长松了一口气,因为尹股长已不再追究办执照的责任了,可他没有直接回答尹股长提的问题,而是转弯抹角地答道:“现在城关地区有几百家企业,又有几家在开展正常的生产经营活动呢?有几家的注册资金是实的?特别是从去年下半年开始到今年一季度,搞什么党政机关分流,放宽办照条件,一大批不合格的企业还不是都办了执照,有的甚至于连办照的几百元钱都没交、出不起,可审计部门审计的注册资金还不是几十万。局里的领导一个劲地喊发展企业,放宽条件,还专门行文对党政机关办企业要大开绿灯,减免办照费用。据上个月的调查,去年下半年到上个月底止,办的党政机关分流的54家企业,有28家不知去向,15家没有开展经营活动,其他的也因资金不足搞一搞、停一停。”他说着“嘿嘿”地笑了几声,露出嘴中缺了一颗门牙的牙缝,用一种无可奈何的声调说:“尹股长,就是这个屁相,不能太认真的,马双全那里比起那些党、政机关办的企业,还是好不过的呢!”言下之意很清楚,叫尹股长别去追究民富制衣公司是否具有法定的企业条件了。
“哪能这么说呢?”尹股长严肃起来:“我们现在不管其他的企业怎么样,现在就事论事,只谈民富制衣公司的问题!”说着他使劲地用右手的食指点向桌上放的民富制衣公司的企业档案,样子怪吓人的。
“城关地区有那么多企业,我哪里每个企业的情况都知道呢!”洪所长满脸歉意地说。
“民富制衣公司的情况不查清楚不行!这是龚局长交待的!”尹股长已看出了洪所长的消极态度,连忙将龚局长抬了出来。
“到马双全那里去,他也不会向你提供真实情况,他满口的谎言,你有什么办法?”洪所长一副为难样子无可奈何的,他补充道:“你搞了这么长时间的工商工作,你还不清楚自己的权力有多大吗?!”说完摇摇头显出无可奈何的神情。
“无论有多大困难也要查清楚!”尹股长像下决心了。
“我这几天真的没有时间,要查我派一个人和你们一起去,人就随你们点!”
“你不去不行,我们两人一同去!”
“那就等几天,开过消协会再说,我不比您,我很忙!”
“反正要你亲自去,等几天也行!”
自从我气鼓鼓地说完那句我们此行不是去追究内部办照人的责任的话,洪所长说起话来总是嘻嘻地笑着,那样子显得满不在乎、超然、漠不关心;尹股长沉着脸,既严肃又认真,可明显地失去了对洪所长的控制力。我翘着腿,靠在椅子上,默默地听着,没有插话,静静地等待着他们谈话的结果。一种预感慢慢升起:尹、洪两人绝不会像我和龚局长一样全力以赴了,他们都想卸担子,开溜了!“那现在怎么办呢?”洪所长停了一会扬起眉问尹股长。
“我看首先搞一搞外围的调查工作,先别忙着到民富制衣公司去搞调查。”言下之意是说我要去是你不去责任由你洪所长承担。
“那也是以你们两个为主,我们派人协助。”洪所长看来也不傻。
“别搞错了,我和曾股长是在帮助你们办案!”尹股长首次嘿嘿地笑了几声,这可是我今天首次看到他的笑脸,看上去笑得还很愉快。他们在暗斗,究竟把办案的责任推向谁方。
“好哦,不多说了,我们这里派向玉华与你们一起去调查,这几天他就听你们的安排,我把他交给你们了!”
“我也不去,不过关键的时候我还是和你一起去,你说怎么样?”尹股长说着转过身对我又友好、又关切地说:“这几天我想叫你和向玉华一起先调查再说。”
“调查什么呢?”我也不是傻瓜,两人一溜,把我和向玉华推上前去。所以要追问一下他们究意是什么意思,叫我们去调查一些什么?不然自己死了也不知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你是老师傅了,调查什么还要问我们吗!”尹股长似乎很放心我,特别相信我的工作能力地笑着说。但愿他说的是实话,不过当时我一听到他的话就像乌鸦听到了说它唱的歌好听一般,滋滋地真把自己当成了老师傅。
“你不知道调查什么,我就更不知道了。”洪所长也趁火打劫,用银市的土话说是猛踢了我屁股一脚。
“好!好!好!不说了,我来和向玉华商量着办吧!”听到洪所长过分的恭维,我警觉了起来;他们两个什么主意也不拿,就等于把所有的责任全推到了我的身上,也不管我承担得起否。可这个案件是我内心深处决定办的,要办到底,看看究竟会得到什么样的结果,便装着什么也没体会出来,对他们的用心一无所知,打肿了脸充起胖子来。
他们两个都高兴地笑了起来,又轻松、又自在,样子滋滋地。我却开始感到压力了,自知自己的能力、部门的职权有限了。我心里明白,就算把整个工商部门都搭进去也难以追回被马双全骗取的那三十多万元的货物。如果办得不好,我是主要责任人,龚局长的批评定会直接指向我。我想装傻跟着他们笑几声,可装了几次,居然没有能笑起来,倒还觉得他们在笑我傻呢?——不管我是出于什么目的接受任务和责任,总之是傻,一点头脑也没有!
“好啦!就谈到这里吧!下午我们的曾股长就不要到局里去了,直接到工商所来找你们。”尹股长站起身来伸了一个懒腰,像干完了一件极其操心费力的工作似地叹口气,用一种父辈对下辈的口气说;“我把你交给洪所长了,有什么事直接找他汇报。”他还在玩弄手段:“洪所长你可要好好地帮助、指导曾股长啰!”虽然他各方面都不错。”说得我心里直发毛,说得洪所长笑着直摇头,他很敏感地收住了话题,皱着眉一副苦相,“嗳!腰好痛。”说着用双手捂住了后腰,似乎在告诉我们他的胆结石引起的疼痛还没有完全好呢!——他不参加办案理由充足!见我和洪所长没有大的反应,也不便装出病得很厉害的样子来,马上恢复常态,转向我像记起了什么事地急问道:“几点钟了,我们该走了吧!”他脸上又露出愉快的笑容。
“哪里走!”洪所长像楚剧中的大将随着锣鼓声登场一般,挪开椅子,挺起胸膛,伸直右膀拦住了尹股长,大有一股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迅速一瞄左腕上的名牌手表,继续用楚剧腔说道:“时间已是11点,要想离开,非得在此喝酒三杯!”说完解嘲般地笑笑,运运气,显出一副从烦恼中完全解脱的轻松相。
他们一个要留,一个要走,先是动口,接着就拉拉扯 扯地动起手来,慢慢地互相拍起肩膀恭维起对方来,你说我行,我说你棋高一着。我心中暗想:姜还是老的辣,他们心照不宣地在庆贺他们的精明吧!后来的事实证明他们是对的,我硬着头皮把案件办下去得来的仅仅是苦恼,不过这一代价换取了我对社会的更深认识。
拉扯的结果出来了——尹股长让步了,他口里说的一些原则话,众多的大道理和理由全部失去了它们应起的作用,仅仅起到了衬托洪所长留客的诚意!
十四
我和向玉华同尹、洪二位老手分手后到城关工商所楼下推自行车时,向玉华既认真又糊里糊涂地问我:“曾股长,如果这个案件办好了是算局里办的呢?还是算我们办的?”
“算你们的案件数。”我避开了谁为主的问题回答他。
我们艰难地在挨肩擦背的人群中边走边说。整个南湖市场闹哄哄地,太阳正当顶,身处闹市感觉到异常的烦躁,虽然是初,脱去了夹衣,身上也汗渍渍地,我猜温度可能不低于摄氏30℃。“你知道所里和局里是不同的,我们每个人头上都有收费任务,就说我吧,既要完成案件数,又要完成1万元的收费任务。”他尽力排除干扰与我靠得近些,急急迫迫地说。他1992年上半年还和我同在合同股工作,下半年说要配合党、政机关大分流的形势,就被作为分流人员下到所里去了。他同我一同工作过两年,关系不错,说起话来也很随便。
“如果这个案件办得好,搞到几千元的罚没款抵抵管理费的任务就好了!”他继续说。我没作声,心想:他该不是仅为钱的目的来办案的吧?如果真是这样,那结果十有会叫他失望的。
“去年工商所办的马双全的几起案件,”他见我没注意听——因为我的确没法注意听,就用手扯扯我的衣袖,放大声说:“这你应该知道!都是作为有效合同纠纷调解的,全是以货抵款了结的,照理说我们帮了马双全的大忙,可他欠我们的几千元仲裁费至今都没交。你对他们说说,把欠交的钱收上来也行哪!”果然不出我所料,他参加办案关
心的就是自己的收费任务问题。
“听说龚局长很不满意我们所那么做?”他打探什么秘密似地问。
“是的,一次调解我想还可以,可次次都去调解,龚局长当然不满意了,骗回了四川的30万衣料,用在市经委4万元买下的旧进口车作价26万抵给别人,又把这批以3元多一米进的货作价13元一米抵冲在广西进的布匹,你说对还是不对!”我气恼地说:“这样通过我们的仲裁文书发出去是维护了公理、正义、法律呢?还是为虎作伥?”
“那龚局长为什么要签字发文呢?!”向玉华反问道。
“不签又能怎样呢?事情全办完了,受害者也拖着东西回单位了,文书拟出来送上去就像逼龚局长签字一般!龚局长不知为这种事批评了有关人员多少次,可他们却依然我行我素,龚局长又有什么办法呢?他发表过一篇《处理合同纠纷不宜过多使用以货抵款》的文章,可又能起什么作用呢?这起案件如果不是龚局长一开始就明确叫我来督办,我想也会走原先的那条老路。他叫我办,我就办啰!去年我没过问案件的事,有的案件文书印出来了,我也不知道,也懒得去看!”
“看来这次办案,我们内部也斗得很厉害!”
“我和龚局长的态度一样:不办就不办,办就得完全依法办。”说完又泄了气,叹道:“这次指名道姓要我来办案,晓得结果如何!”出了南湖市场,骑上车时我加了一句:“我希望你和我一样尽到自己的最大的努力!”
我总有这样一种感觉:这几年来,城关城区平日的人总比节假日里的人多得多。我们骑车在人民大道上往东行时,向玉华追上我问:“现在我们到哪里去?是不是到民富制衣公司去?”看那神态生怕我违背了我们俩人的顶头上司的意志一般。
“我们现在不到民富制衣公司去!等尹股长和洪所长一块去!”我心中的火气不知从何而来,恶声恶语地冲向玉华叫道:“现在我们到农行去查马双全的汇票的问题!”
农行城关第二办事处位于银市大桥北端原交通大队的旧址处,可现在已装潢一新了。近几年银行可是大发了:街面上几乎所有好地盘好房子全是几家银行所有了,而且一家赛过一家,即使不是他们所有,也是他们租下来作为储蓄所用的。一眼望去,他们的楼房鳞次栉比。方便手里现金越来越多的群众存款又有什么不对呢?可我认为这太不正常了,银行几乎要一统天下财产了。中国银行与资本主义国家的不同,我们的银行是没有保证金储备的,看过萨缪尔逊的《经济学》之后,我有一段时间里发疯似地想了解一下我市银行的底细,到企业登记股去一查,全市56家法人银行居然全没属于自己的注册资金。问企业股长,他却头一抬,无所谓地对我说:他们的钱还不都是国家的!每年上面银行划给他们的一个贷款规模就行了。弄得我好长一段时间想不通,现在想通了:转轨时期嘛,就这么一个样子!什么事情你弄得明白呢?有时候我也不认识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混着过吧!要承认自己无知,什么也弄不太明白,并且对此心安理得,才最快活!
银市据说是全国人口最多的县级市,小商小贩遍地都是。据我在个体户闲聊中掌握的数字,外出的不算,仅市境内领取了执照的个体户就有二万多家。农行城关第二办事处大概仅有10米宽的门面,就撑开了4把巨形的太阳伞,摆了4个烟摊,还兼卖着饮料和副食。紧挨农行的是市汽车站,所以宽阔的人行道因过往的人川流不息,显得很拥挤。我和向玉华将自行车紧挨农行的茶玻璃门停好,便走进室内。一股清静、凉爽的气息扑面而来,与门外热燥、喧闹、拥挤的世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室内空间并不大,只有7米的深度。高高的营业柜一字形摆开,柜台的上部直到4米多高的楼顶用很厚的透明玻璃镶着,将房子辟成内外两半,厚厚的透明玻璃上刻出5个上圆下方的小孔,可看见每个孔的内侧坐着的职工的黑头发,他们见我们进去都先后抬起头张望了一下,就又埋下头去了,两个墙角各放着一个巨大的立式空调。柜台外只有我们两个汗渍渍的不速之客享有着从小玻璃孔中漏出来的冷气。我们来到左边第一个小玻璃孔前停下来。
“你们有什么事?”里面仅有的那个男职员重新抬起头,用一种刺人的目光看着我们说。话语很生硬,可面孔很熟悉。我想他一眼就认出了我们,也知道是工商部门来找麻烦而不是来存钱的,难怪不受欢迎。我将民富制衣公司汇的那张34.8万元的汇款单复印件递给他,在他不情愿地接过去看的时候,我说:“我想查查这笔款子是不是从你们这里汇出去的,以及民富制衣公司的开户情况!”
“有介绍信吗?”
“有。”我又递了进去。
“到里边去问!”他把汇款单和介绍信一起递出来时顺手向他的右边摆了摆,头也不抬地说。
我担心他将那拈在两个指头缝中的材料仍到窗外,我又一时压不住火气节外生枝地闹出纠纷,便赶紧接了过来,然后顺他手指的方向看看:我的左侧是用一大块蓝玻璃隔成的一个小办公室,靠外墙有一扇蓝玻璃门,门上用金光闪闪的材料镶着7个正楷字——主任间,闲人免进。我想透过玻璃看里面的情况,仅仅白费了我的眼力。
我推开那厚实的蓝玻璃门,看见里面靠南墙排放着三个办公桌,空间很小,连桌面上也被文件夹、茶杯挤得满满的,仅有的一点点空间挤坐着七八个人在谈论什么。弄得我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迟疑着,在门口愣住了。可向玉华的一只手却顶住了我的腰,缓缓地把我往里推,伸直脖子往里瞧,使我浑身不自在。
“你们有什么事吗?”一个有着白平头发的男人从房子里边紧挨墙角立式空调的椅子上站起身来向我们打招呼,其他的人也转过头向我们看。我注意到那个说话的男子:约莫四十岁左右,衣着朴实,身体健壮,五端正,目光炯炯,一脸正气,话语也铿锵有力。心想:他也许是这里的头。
“我们是市工商局的,来这里想调查一些与案件有关的情况!”我急忙回话。
“请进来!”他很热情,像要脱身似地,急忙转身拖开身后的椅子想走过来迎接我们。跨出了半步又不得不停下来。因为房间里所剩的空间的确不多了,要是他真的挤了过来也未必能将我们迎进去。所以站在原处补充了一句:“你们进来吧!”
房间里的人动起来,我们艰难地在空隙间往里插,走向那个招呼我们进去的人,可坐在过道上的人谁也没能挪开一下位子,只是下意识地把身子往前倾着。
“施主任,关于请您帮助贷款的事就谈到这里,请您多关照!”被我们挤着秋椅背的四个人站起身来,想离开了。我和向玉华停止了向前挤,转过身看:被称为施主任的那个人背朝大街开的窗子坐着,右手搭到椅背上,左膀搁在桌面上,三十大几岁,西装笔挺,头发锃亮,派头十足,可即使坐着也能看出他身材矮小,加之他那恍恍惚惚的眼神,很难使人唤起尊敬他的感觉。靠近他的那个人说着告辞的、恭维的话,而另外三个人也附和着朝他点头哈腰,毕恭毕敬。
“那得看我们耿老板怎么说了!”被称为施主任的把放在桌子上的手抬起来向那个仍然站着的白平头发竖得笔直的男子指指,那个托付他贷款的人即刻又转过头去看耿主任。
“你们先回去吧!我们研究后再通知你们!”没等那四个已转过头望着他的人开口,耿主任就下逐客令了。
“我们听你的。”那个挨着施主任站着的人显然是四个来贷款者的头了,他带着特有的商人的微笑,谦卑地说:“我们的那笔业务时间很紧,没有你们的支持我们就做不成了,希望你不要让我们久等啦!”
“先走吧!”耿主任向他们扬扬手,脸上不乐意的表情一看就知:“你们可以想想其他办法,不一定硬要指望我们!”
“我来帮你们想办法!”施主任气呼呼地说,站起身来,粘粘糊糊地与那四个人告别。
“你可不要越陷越深了!”那四个人一出那扇蓝玻门,耿主任就没好气地捅出一句话来,看样子他是一个耿直的人。
“这是我自己的事!”施主任回敬道,坐了下去。
一进来就遇上两个主任意见不和,搞得我们心里也慌乱起来。
“来!来!有什么事先坐下来再谈!”耿主任再次招呼我们,使我感到他是一个我们可依靠的人。
耿主任坐了下来,我站到他的桌边,简要地说明了来意,并将介绍信和那张复印的汇票递了过去,我等他看完,没想到我认为可依靠的人居然为难起来,一脸推脱的样子:“你们的这件事,还是去找施主任吧!”他将介绍信和汇票还给我,沉住了脸,他怎么总是推呢?我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了。
“施主任请支持我们的工作!”我几乎有点畏畏缩缩地走到气还没消的施主任桌边,将那张递了两次也没有人愿收下的介绍信递过去,不无恭敬地说。可他没有伸手接,失去了刚才帮人贷款时敢承担责任的勇气。我只得将那两张纸片
小心地放在他的面前,坐在那把刚坐过人的热椅子上,他没有看一眼。我转过头看耿主任,想得到他的支持,可耿却低着头看着桌面,那个面孔很熟的男青年和另外一个三十多岁的职工此时已站到了耿主任的身后,好像很关心我们所要调查的内容似地,等待着。
“银行为客户保守秘密是应尽的责任!”施主任说,我转过头,看见他的脸红起来,说话时有点不踏实,心慌得很。
“法律规定,我们工商部门有权查帐。”向玉华站在我的身后抢着争辩道。话语中带着一种因不满而生出的火气。
“我们这里不办理这种汇票!要查到第一营业部去!”他看也不愿看我递过去的东西!说着就抓起那两张纸举过头顶,瞄也不瞄我们一眼。
“我们听说这张汇票就是在这里办的!”我态度强硬起来,没有去接回我递过去的东西。
“嘿!你们是怎么搞的,我说这汇票不是在我们这里办的,就不是的!”施主任转过头,瞪着我们,很不耐烦地说:“就算要查,也得先到市支行去办理批准手续,由他们通知我们查!”说完才看了一眼我们的介绍信,更理直气壮了:“你们的这张介绍信也开错了,我们不单独接待你们,介绍信应该向市支行开!”看样子他的确要阻止我们查帐了。
“好啦!好啦!”耿主任开口了,我转过头去看着他,他显得很为难:“我说你们就按施主任的意见,先到市支行去一趟,找监察室的张主任办好手续再来!”听他的话外音,这汇票肯定是与施主任和二营业部有关的。
“是的,我们内部有规定,要查帐得有监察室的通知才行!”那个男青年在一旁帮腔,可态度友善多了。
也许是我们真的不了解规定,我心里想。可是也对施主任产生了很不好的印象,无可奈何地拿过那两张纸,走出门来。难道我们办的事情不正当吗?为什么施主任居然如此生硬地拒绝支持我们呢?
我们急匆匆地赶往市农业支行,一路上向玉华强烈地发泄着对施主任的不满,猜测施一定与这事有着密切的关系,我虽然一直没吭声,可内心感觉却与他的完全一样。
市农业银行在南湖市场西200米处,六层建筑,监察室就在四楼最西端的一个大房间里。只有张主任一个人戴着眼镜坐在紧挨大门的办公桌前看报纸,室内显得空荡荡地。张主任五十多岁,待人和善,认认真真地听了我们的汇报后,立即就在我们的介绍信上签了“协查”的字样,送我们出门的时候说:“现在管印章的同志不在,你们先去,我电话通知他们,并在这里等着,还有什么问题,叫施主任打电话来与我联系!”听到他那恳切的话语,我和向玉华很感动,好像他授予了我们取证的尚方宝剑一般,连连点头,退了出去,等他回办公室后,才转身往回赶。我们几乎是冲进施主任所在的主任办公室,大有一种钦差大臣的派头,可施主任并没有跪下接旨,他老大不高兴,沉着脸端坐在原位上,架着二郎腿,态度高傲地等待着我们将签了字的介绍信呈送上去。
“你们来得可真快!”耿主任在施主任接过介绍信看时说。脸上挂着几分欣赏、几分满意的微笑,可那神情又好像一种看热闹的旁观者,而不是这里的当家人。
“那有什么办法呢!我们做的就是这种四处奔波、跑腿的事情!”我揶揄着说,因为心里早就对银行部门那种等客上门,老爷味十足,经常给我们调查人员出难题的做法不满意,除了发牢之外,又别无他法。
“我刚才已对你们说过,你们的介绍信开错了,不能对我们直接开,应该对市农行开,怎么没有回去换啦?!”施主任默着脸,打着腔,好像我们是他手下犯了错的部属一样,没等我们解释又站起身提高嗓门叫道:“介绍信上的这几个字是谁签的,歪歪倒倒的,看也看不清楚?”大有一种兴师问罪之势。
“是你们监察室张主任签的,你不信可打电话去问!”向玉华气愤地高声说道。
“张主任的签字什么也不算,行长的签字还差不多。他乱弹琴,监察室的章也不盖一个,不符合程序,我要打电话去问他!”说着急悻悻向耿主任身后立式空调机旁的一个小电话桌走去。
“施主任!”耿主任用劝解的口气说:“我劝你就算了,刚才你不是已用电话和张主任通了话吗?你说不让工商部门的人查帐,他不是已答复你,叫你协助查吗?现在又打电话给他,又何必呢?”听耿主任说完,我觉得我那双本不大的眼睛,被我睁得大了好多——还有点儿胀痛,恶狠狠地盯着施主任。
“不行!我得再问问他的道理何在!看那张介绍信不换行不行!小李,你帮我把电话接通后,我来讲!”施主任走了几步站在我和耿主任之间,对站在电话机旁倾听谈话的那个男职员挥挥手,指示他拨电话。自己却微低着头,避开我们的眼光,像在生闷气一般。
在小李拨电话期间,施主任口里还在叽叽咕噜地发泄他的不满,我越看他就越觉得他不顺眼——他不仅身材矮小,而且背还微驼,眼睛睁得大大地,露出狡猾的光芒,我妄下定义:此人心术不正。真没想到还会遇到阻力,来时那种信心百倍的劲头顿时一扫而光。心想如果此时电话挂不通,或找不到张主任,今天帐可就难以查了,即使我们完全按施主任的意见再开一张介绍信,他又会出什么难题呢?如果他不让我们查帐,我又能把他怎么办呢?我居然心乱如麻起来。等着吧!不管你使出什么招数,帐我一定得查,看你又能阻止我多久,我暗自下决心,就算找支行行长,找市纪委、找市委书记也行!
“来!来!电话已接通了。”小李捂着送话口,招手叫施主任过去接,我心里还是紧张起来,不知会出现什么结果——查一下帐,也这么难,要把马双全的案件办到完全符合正义、公理、法律的要求还不把人磨死才怪呢?
“张主任吧!”施主任气鼓鼓地开始说话了。
“……”
“据我所知,除司法部门外,其它部门是不能到银行查帐的!”。
“………。”
“我要找宋行长!”
“……。”
“可他们的介绍信开错了!”
“……。”
“你签了字,可没有监察室盖的印章!”
“……。”
“耿主任,他叫你接电话!”施主任气恼地放下听筒站到了一边。
耿主任起身拿起了听筒,身子站得笔直,比施主任足足高出一个头。他听了好一会才坚定地说:“好!我来办!”说完有力地挂上电话,顺手就从施主任手中抽过介绍信,转身对我们说:“你们到外边的第一个窗口去!”说完走进了营业室。
我准备离开主任办公室时,狠狠盯了施主任一眼,见他耷拉着脑袋,怀着极大的对立情绪,鼓着嘴,绷着脸站在原处。
马双全的户头是3月3日早晨设的,也就是甄涛到银市的那一天,存入2,000元现金开设帐户。开户后的第二天早晨,从桐林农业银行办事处借入35万元,下午汇34.8万元到农行第一办事处办理了汇票。3月6日,也就是江西方货到银市后的第二天早晨,款从办汇票银行退回了帐户,继而又连利息1200元一起共351,200元还了桐林农行办事处贷款,帐户上仅剩800元。我们在那个男青年面前的窗口前大约等了15分钟,他就断断续续地扬头告诉了我们上述情况,这段时间里耿主任一直站在男青年的身后俯身看他查帐,而施主任也走到他的另一边,站在那里,一副茫然失措、沮丧的表情。
“那就请将这些情况写一个证明给我们。”我自以为其结果是真实的,就对耿主任说。
“那不行!”男青年瞪着眼抢着回绝了我们要求。
“这是办案程序,只要落实了的情况就要有一个证明材料!”我申辩道。
“我们告诉你们情况就行了,证明我们不出!就是公、检、法来,我们也只能这样!”施主任气冲冲地说,唾味也飞溅到玻璃上,斑斑点点的,不是玻璃隔着定会喷到我们脸上。他的样子怪吓人的,好像对我们有什么深仇大恨一般。
“我们是在办案,公事公办,请不要为难我们了!”我恳切地说:“要不然你可以再打电话去问问张主任的意见!”我坚持着对施主任说,也许向玉华认为我太软弱了,提高嗓门对施吼道:”你说的还有意思,该办的不办,不该办的乱办,你搞什么名堂!”
“我看这样吧!”耿主任解劝着对我们说,“到办公室来,你们写,我来盖一个章!”说完转身走向主任办公室。
在我们走进主任办公室时,施主任先我们跨出了主任间,急匆匆地离开了,好像有什么天大的急事去办一样。也许大多数人都有和我一样的怪癖吧:对自己不清楚的事情总想弄一个究竟。本来施主任急匆匆离开与我无关,只对我们调查取证有好处,可是我在走进主任间,找耿主任写证据材料时,心里却一直在想施主任离开的原因。
“施主任怎么离开了?”我和向玉华拖开椅子坐下来办正事的时候,心中还在犯嘀咕,开口问早已坐在原位上的耿主任。
“他说要去接小孩,我想他准是去找马双全了。”那模样明摆着对施主任有意见:“帐户就是他帮马双全开的,款子也是他亲自到桐林农行办事处去贷来的,办汇票、退汇票、还贷统统都是他亲自在办,我真不知道他究竟在干些什么?”耿主任很厌恶地说着,显然他要暗示我什么,也向我们解释清楚了他为什么要将我们来调查帐户的事情推给施主任接洽的原因了。我沉默下来,从档案袋中取出纸和笔准备写证明材料时,感到我们的调查也许正在伤害施主任和农行的声誉,心情倒有点紧张起来——马双全真是厉害,我们面对的将不仅仅是他一人。
“我刚才说的话只是向你们提供一些线索,不要写到证明材料中去。”耿主任在我动笔时忙提醒我——他可不想挺身而出与什么违法乱纪的坏人坏事见一个高低,也许他认为自会有人去挑起这负重担。
“好!我知道!”我一边写一边说。
一切都进行得顺利,按他们提供的情况,我执笔写明了马双全设立帐户及资金的变动情况,递给耿主任过目,由他加盖了银行印章。
“你们要进一步查清汇票和退款、还贷的情况就到第一营业部和桐林办事处农行去。”耿主任将证明材料递给我时不动声地建议道,看样子他和我一样都认识到:到此为止,并没有完全查清与支付货款有关的一切问题,他似乎知道的还很多,可不便直接说!只能暗中帮忙——也许生活已无情地告诉了他一个真理:正义未必总能战胜邪恶。
“好!”我认为他会帮助我们,站在我们一边,但不愿向他提出过高的要求,但有一件事是他能办到的,我斟酌着说:“民富制衣公司帐上还剩的存款,从现在起请不要支付了,等我们办完案件,有了结论再说,有关冻结帐户的手续,我们会尽快地给你们补过来,请您支持!”
他似乎很为难,沉思了一会,抬起头下决心似地说道:“好!我保证明天一天无论什么人来取款都不支付,所以你们最好是明天就将正式手续办过来!”
虽然没有将问题全部查清,但已查到的材料和听到的线索足以叫我和向玉华高兴一阵子了,走出农行大门后,我俩都心情舒畅地笑了起来。
“现在怎么办?”向玉华一副干完了全日工作另寻轻松的样子探问到。
“我想回局里去。”
“时间已不早了。”向玉华看看表,“都快5点钟了!”生怕我会把他拖着一块走。我也明知时间不早了,回局里去也办不成什么事了,可我急切地想把我认为查到的使人高兴的材料告诉龚局长和尹股长。
“你先回去吧!明天早上直接到局里来。”我和向玉华推车下到“五七”大道的人行路后,看他老大不情愿与我回局里去的样子就打发他走,自己翻身上车一溜烟往局里赶。
“我去接小孩,陪你走一段路!”向玉华在后面喊,我想可能是他想给我一点面子吧!
路上的人很多,他的话我是听到了,可等我骑了好长一段路之后往回瞧时,却已看不到他的影子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