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是一个生命旺盛的季节，河水比春天时涨了许多，稻田里禾苗茁壮，山坡上草木青青，远远望去，满眼都是绿色，厚厚的仿佛深不见底。
这一年的端午碰巧是红枫村墟日，自从集市贸易开放了之后，来赶集的人一墟比一墟多，在“砍资本主义尾巴”的运动中，一些偏远村屯进行得不是十分彻底，每个季节市面上总有少量的水果摆卖，通常很快就被抢购一空，随着农闲时间渐渐多了，社员们能够安排一些属于个人的生产劳动，种上一些水果和特产，集市贸易又逐渐繁荣起来。
正月里从汪甸回来之后，叶树开曾向他三舅黄瑞山说起在汪甸的见闻，黄瑞山的态度也和叶长生一样，认为政策是由政府定的，既然政府还没有推行某一项政策，作为一个农民能够做的只有等待。
端午的前一天晚上，黄瑞山来到叶长生家，问叶树开：“树开，你明天打算做什么？”
叶树开说：“也没打算做什么，我在河边开荒围了一个菜地，种了一些玉米，已经一两尺高了，都还没除草培土呢。明天队里没有安排出工，我想去弄一下菜地。”
他三舅说：“那也不是什么急事，给玉米除草培土么，那天做不行？早晚队里收工之后每天去一下就得了，一亩多地，要花多少时间？这样，你明天起早一点，跟我上山去采些草药。”
第二天天还没亮，叶树开就到黄瑞山家里，他三舅和表弟黄志高早就等着了，等他一到，三个人就往枫树沟的方向去了。以前叶树开也曾跟着他三舅上山采药，但是从来没有在天还没亮就出发的，路上他问黄瑞山：“三舅，要到很远的地方去菜药吗？怎么起这么早？”
黄瑞山解释说：“也不是要去很远的地方，不过要采很多药，都是你认得的。等一下到了山上，但凡是认得的药，你都要采下来，什么夏枯草，车前草，蒺藜，益母草，紫苏，菖蒲等等，看见什么就要什么。”
叶树开说：“一下子采那么多，三舅要开药铺呀？”
黄瑞山说：“就我那两下子能开什么药铺？今天不是墟日吗？我是想我们采了新鲜草药拿到集市上去摆卖的。”
“摆卖鲜草药？会有人来买吗？”叶树开实在想不出会有什么人来买这些生草药。
黄瑞山十分肯定地说：“会有人来买的。以前，五月端午这一天，不论是不是墟日，都会有一个草市，不少人上山采了新鲜草药拿到集市上摆卖，买的人也很多，不过这已经是差不多二十年以前的事了。我想，只要我们把草药拿到集上去摆，应该会有人来买的吧？要是真的没有人买，可以晒干了自己留起来，不会浪费的，草药么，以后总有用得着的时候。”
看着叶树开和儿子黄志高一脸疑问的模样，黄瑞山就解释说：“你们也知道，今天是五月端午，家家户户都要做三角粽和两头粽的，现在不是渐渐恢复了以往的习惯吗？农历五月是草深树茂的季节，各种动物很活跃，蛇虫邪气也最盛行，按照旧的风俗，端午这一天，要把草蒲或艾叶悬挂在门边，还要磨雄黄酒遍洒房屋内外，并涂抹在小孩的头上；大家上山去采来草药，当天煮药洗浴，一些女人还用香草、棉絮等缝制布猴挂在颈项之间，以驱蛇避邪，剩下来的药就晒干以备日后之用。‘破四旧’之前，过端午的时候，村里人还要把三角粽、鸡、猪肉拿到田边地头头去供祭秧神，燃香插在田坎上，祈祷秧苗茁壮，以保丰收。”
黄志高说：“爸，要是我们头一天采好草药，今天一早就拿到集上去摆卖不更方便吗？为什么非得今天来这么早？”
叶树开也说：“是呀，要是提前一天采好草药，今天一早就可以拿到集上摆卖了。万一今天早上我们回去得太晏了，恐怕卖不出去呢。”
黄瑞山说：“采药是十分讲究时间的，不同的时间采到的草药，药效都有所不同，大多数以枝叶入药的草药最好的采药时机是端午，有的草药还讲究在端午这一天要带露采下，这时的药性最强。我们采药拿去摆卖，大部分是让别人买了去煮药洗浴的，所以非得端午一早前来采药，药效才最好，大家也更愿意来买。我们是不能回去得太晏，只不过墟日也不光是我们村里的人去赶集，附近村屯的群众要花一些时间才能赶到我们村来，人多了才成为集市的嘛，附近村屯的人还没有来，我们村里的人也不会那么早就到集市上去的，只要我们九点多钟之前赶回到集上就行了，一般要等到十点钟以后墟场的人才渐渐多起来。等一下上了山之后要看好时间，不要贪多务得。”
叶树开问道：“三舅，我们要分开来采药吗？”
黄瑞山说：“当然要分开来找，要不然几个人走做一堆能采到多少草药？你不是也认得好多草药吗？等一下进到沟里，我带着志高往左边山坡，你往右边山坡，把认得的草药都采下来，听到我的叫喊就回到沟里。采到的草药不要急于分门别类，等回到沟里，我们一起把草药分成大小合适的小把把，一小把就卖它5分钱，有的草药还要相互搭配才好摆卖呢。”
大约早上十点钟光景，黄瑞山带着叶树开和他儿子黄志高来到了墟场上，这时墟场上的人还不很多，他们就在一个摆卖李果的摊点旁边放下草药，新鲜的艾草、菖蒲叶、银花藤、里菊花、麻柳树叶、桉树叶、九节枫、活麻、里薄荷、益母草、车前草夏枯草、香茅椿树叶、紫苏……几十种草药、百十把草药堆放在那里，十分显眼，他们就这样摆开了生湿的草药摊子。
叶树开和黄志高看起来兴致不是很高，两个个年轻人心想，谁会平白无故地来买这些生草药去煮汤洗浴？然而摊子刚刚摆好，就有本村的一位大娘过来问了：“瑞山，去采药来了？在摆卖哪？”
黄瑞山应道：“是呀，这不，刚刚从山上采回来的，草叶上还带着露水呢。老姐，看看有你需要的没有？”
那人弯下腰来翻弄了几把草药，说：“多少年没弄这东西了，现在闻到这草的气味，好象还是昨天的事，但是人已经老成这样了。”
黄瑞山说：“姐，你一点都不显老。拿一把草药回去煮了洗浴洗浴，保证你一身清爽，看起来年轻好几岁。你看像益母、香草这些草药，对女人是很有好处的，按照《本草纲目》的说法，农历五月初五收来带根的益母草，晒干了烧成灰，用商陆捣汁后加一点醋，把益母草灰和了做成灰饼，放在炭火上烤干了，贮藏半年之后捣碎用水和成浆，涂在脸上，可以滋养容颜，润滑脸上肤肌。传说唐朝的时候，女皇武则天用五月初五连根采来的益母草洗净了晒干，捣细，用面和水，做成鸡蛋大小的团团，放在炉火中央，以大火烧一顿饭的功夫，再用小火文烧，半天后取出放在瓷器中研磨，细筛后再研，收藏三天后，可像洗头那样洗脸，可以保持面容光滑。再如香草，可以用油浸泡，涂在头发上，就像洒香水一样。老姐，你是要香草还是要益母草？或者要一把艾。”
那老姐笑了：“你懂得可真够多的，卖一把生草药，连武则天都说上了，哪有那么多说道？行了，我就要一把益母吧。多少钱一把？”
黄瑞山说：“5分钱一把。”
老姐给了黄瑞山5分钱拿上一把益母草去了。刚才黄瑞山和那老姐说了一大串，引得许多人前来围观。有人问道：“以前端午节只知道跟着大家用草药煮汤洗浴，也不知道这些药的功效。你既然做采药的，能不能把这些药都说来听听？”
黄瑞山笑着说：“虽然停了这么些年，大家也没把端午药汤洗浴的习惯忘了。至于药效，我也不是全都会，但是今天采来的都是一些常见的草药，而且多都是用来煮汤洗浴的，我就试着给你说道说道。”
他随手指着那些草药一一说道：“这是夏枯草，也叫铁色草，一过夏天就枯萎了，所以一定要在五月采收，它的功用是治妇女产后失血，刀伤等，煮水清洗，也可以治眼痛流泪。这是香茅，又叫鼠曲草，煎成浓汤饮用可以止咳；用来洗浴可祛时令邪气。这是蒺藜，煮汤洗浴可治疥癣和风疮发痒。这是紫苏，用来洗浴伤口，嚼烂后涂在伤口上可治疯狗咬伤，将嫩紫苏叶和桑叶同时捣烂贴在伤口可治刀伤出血不止。这是椿树叶子，煮水洗疥疮、风疽是很有效果的。仙人草可治小孩子酢疮，疮头小而硬的可煮汤洗浴；另外捣成津滴入眼中，可以明目去翳。艾草到处都可以看见，但是要以覆盖在道路上及向阳的为好，苗芽不要很长，端午采了悬挂在门框上作为门神，据说能避邪气，大家通常把艾草叫做‘艾虎’。菖蒲大家更清楚了，这种药以五德配五行，叶青、花赤、节白、心黄、根黑，据说晚上点灯看书的时候，把一盆石菖蒲放在茶几上，菖蒲会把油灯的烟气收尽，这样就避免了伤害眼睛；要是经常取到菖蒲叶尖上的露水滴入眼里，能够增加视力，久而久之还可以在白天看见天上的星星呢；菖蒲的叶子可用来煮汤清洗疥疮和大风疮；端午节这天，有人切菖蒲渍酒饮用，也有人把菖蒲叶悬挂在门口，据说是可以清除一切邪气。……车前草更是常见，到处都有，也叫地衣，据说是雷的精灵，能够利尿而不动气，古代有一个名人叫欧阳修，大家都听说过吧?传说宋朝的时候，大文人欧阳修曾经患有痢疾，暴下如注，连专门为皇帝看病的医生也束手无策，不能医治，后来找到一个很平常的药店求药，药店掌柜只在药方上写着‘车前子一味研为末，用米汤送服二钱’，让店伙计抓了药去，服后就痊愈了，你说这药灵不灵？另外还可用它来治眼病呢……”
黄瑞山指点着眼前的草药一一说了个遍，中间还提到一些名人掌故，叶树开在旁边竖起耳朵听得走了神，在他的印象中，三舅从来没有连续说过这么长的话。围观的人也感到十分新奇，纷纷把草药买了去，还没到十一点钟，在堆草药就全都卖光了。
黄志高说：“想不到这么快就卖完了。阿爸，现在还早得很，要不要再上山去采一些草药来卖？”
叶树开也说：“是呀，三舅，集市要到下午两三点钟才散尽呢。”
黄瑞山笑着说：“你们不要尽想着那种好事，今天能够有这点收获也应该知足了。现在才上山去，等采得草药回来集市早就散场了。虽然说今天和我们买草药的，都是我们村上的人，刚才也还有几个没有买到的人问起要买，但是到了下午，随着集市散场，我们村也没有人到这墟场上闲逛了，谁还会来买你的草药？”
黄瑞山清点了卖草药得的钱，都是一两分、伍分的零星钱币，最大的钱币面值也只有两角，总共卖了差不多有伍块钱。一个早上就有近伍块钱的收入，这不要说叶树开和黄志高两个年轻人，就连黄瑞山本人也没有见过。
黄志高说：“阿爸，每个月不是都有一个节日吗？六月六我们又可以上山去采药回来卖摆了。”
黄瑞山说：“你看，我说了那么多你也还没有听明白，你以为但凡是节日都可以卖草药啊？每一个节日都各不相同，不同的节日有不同的习俗，不同的习俗决定了每一个节日的不同意义，难道你还想把每一个节日都当作大年初一来过？山上的草药什么时候都有，但是只有五月端午这一天人们才会卖草药回家煮汤洗浴的，这不光是治病驱邪，更是是一种习俗，离开了习俗，过年过节除了吃吃喝喝，还有什么特别的意义？所以，想要摆卖草药，得等到明年的今天。”
黄瑞山说完数出一块伍角钱来分给叶树开。
叶树开说：“三舅，你这是干什么？不要不要。”
黄瑞山说：“拿去，这是你上山采药卖得的钱呀，怎么说不要呢？”
叶树开说：“我什么都没有做，草药都是你自己卖的嘛。”
黄瑞山坚持说：“拿去拿去，你不是也采得一担草药来的吗？该是你的你就要拿去，不要推辞了。”
叶树开坚决不要，说：“这怎么使得，三舅，你就当是我从山上帮你挑一担药村回来得了，还给我分什么钱？”
黄瑞山说：“药是你去采回来的，怎么说是帮我担回来呢？就算是帮我，你不是也耽误去做别的事情吗？”
叶树开说：“耽误什么，一个早上都还没有过去呢。”
黄瑞山把钱硬塞到叶树开手里，说：“你这孩子，认什么死理？你要是不拿着这钱，以后三舅有什么事情也不敢找你了。”
叶树开拗不过，只好把钱收下了。58xs8.com